她眼圈红了,可是眼部的妆容那么浓,是春天的娇艳,这份濡湿的红便也成了应景。

  拍摄一直持续到了傍晚,虽然累,但丰杏雪很满意,最起码Greta下半年的广告续投可以说是妥了。

  临近收工,化妆间如打过仗后般乱,程俊仪怎么也找不到那枚戒指。

  那枚戒指就放在她随身小包的夹层里,她不过是觉得这里面空调开得热,避着人脱了件衣的功夫,什么时候丢的,竟然一点头绪也没有。

  “我就放在这里的……”俊仪在满坑满谷的衣服里翻找。

  “会不会是实习生送珠宝回去,没注意,顺便带走了?”负责对接企划的明星编辑问,打电话给手底下的助理。

  那边回复品牌已经当面清点过,并没有多余的一枚戒指。

  “不可能丢的。”俊仪脸色红得不正常,额头冒汗。

  丰杏雪听闻,叫了所有进出过这儿和摄影棚的人进来,挨个问。阵仗弄得这样大,应隐洗过脸出来,知道来龙去脉,说:“算了。”

  “那是——”俊仪张了张口。

  “没关系,你别哭。”应隐抄起大衣,平静地说:“走了,去吃火锅。”

  俊仪用袖口用力揩着眼睛。她不走,从傍晚翻找到八点、九点、十点,杂志社人去楼空,留下来陪她的工作人员也走了。

  大楼的灯灭了一层又一层,只有摄影棚和化妆间的灯始终亮着。

  怎么能找不到?俊仪不信,不信命运能对应隐这么差。

  找到十二点,终于在一条裙中抖落出了那枚蓝色。

  俊仪两手紧紧捏着指环,跪在沙发旁,劫后余生般仰头深呼吸,眼里热泪盈眶。

  下了楼,她想打车,却看到应隐的车就停在正门口。她走近车边,那里面昏黄的灯亮着,人也醒着。

  俊仪把戒指从车窗递进去,一句话都没说。

  风从半降的窗边平行吹过,她看着应隐接过戒指,垂目定定地看着。过了很久,眼泪才掉下来。又过了更久,她双肩颤抖起来,终于伏在方向盘上放声大哭。

  “可是俊仪,人我找不到了……”她断断续续地说,“人……我找不到了啊……”

  这是自那天从机场回来,程俊仪第一次见应隐哭。

  她就站在深夜的车边,但像被一阵海浪拍得很远。这种遥远像她陪在应隐身边的那两年,她无法抵近她,哪怕一丝一毫,有时候,甚至怀疑自己的陪伴是毫无意义的。

  两天后,张乘晚陪着她的未婚夫曾蒙,到了商邵的海边庄园。

  这是这座房子第一次接待外客,饶是曾蒙这样的公子哥,一路开进来时也瞠目结舌,一路到头了,才晓得吞咽一下。

  光这块地就价值七十亿,这还是陈又涵友情价卖出的,而这只是商邵的一处别居,一间暂时落脚的地方。

  到了房子,先由佣人带他们前往茶室,管家林存康候在那儿,颔首致歉:“请稍等,邵董很快过来。”

  曾蒙马上说,是他们来得太早了。

  过了五分钟,张乘晚见到了他们一直梦寐以求想见的男人。

  他走进来时,面容在张乘晚眼中从逆光至清晰。他身量很高,但不给人以高大感,而是清隽修长的,加上他面容沉默,举止优雅,便让人觉得他生来就离人很遥远。

  他比那场晚宴时瘦,张乘晚看得出。

  说来也奇怪,曾蒙与他年纪是相当的,差不了一两岁,但站在他眼前,养尊处优的曾蒙,竟显得那么浮滑而无担当,像个小孩。

  男人经不起比,一比,张乘晚替自己自惭形秽起来。

  他还是她影迷呢,让他见了她另一半的不上台面,那种难堪如石块垒叠,压得她心口喘不过气。

  要一直到离开这座房子足够远时,张乘晚才会清醒过来,绝不是曾蒙不上台面,也不是她这个大花没见过世面,而是这个人远超了她仰望。她踮脚抬头,也只能看到他脚下的台阶而已,甚至睇不到他鞋尖。

  康叔为商邵一一介绍来客。

  “幸会。”他伸出手,简短地说,金石之声。

  曾蒙握住,觉得他指尖很凉,果然如外界所言,是抱病之躯。

  坐下来喝茶时,总不能上来就谈需求。曾蒙聪明,把话题放在张乘晚身上,聊着她的电影,她的奖项,她在片场的趣闻。

  “听说,”男人执茶杯,垂眸,没有情绪地问:“张小姐最近有杂志要上。”

  这是很细的行程,只有粉丝才会关注。张乘晚受宠若惊,眼睛都亮了:“对,确实,是《Moda》今年的开季刊封面。”

  “拍完了?”

  “拍完了。”

  “杂志的拍摄工作,是否很枯燥?”他不动声色地问,大约是因为抱病,音色有些许倦哑。

  “比起电影来,当然没那么有意思,不过这次跟应隐一起上,也算有说有笑。”

  “有说有笑?”他抬眸,怔然。

  “嗯。”

  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令人看不透喜怒的面容上,划过很短的一丝走神。

  “也好。”商邵点点头,放下杯子。

  张乘晚不知道他“也好”是什么意思,话赶着话地聊,怕冷场。

  “邵董还记得她?”她问,“上次晚宴,她当了你半截女伴,后来身体不舒服,舞也没跟您跳成。”

  商邵轻微点一点头,沉默的面容上,转瞬即逝的一丝温柔。

  “我迷路了,是她好心带我。”

  “她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要是有机会,该把她介绍给您认识。”张乘晚察言观色,聪慧地说。

  “不必。”他说着,沉默一会,问:“介意我抽根烟么?”

  此处视野开阔,对流的海风穿堂而过,将烟味带走得很快。商邵抽着,没有几口,便用掌根抵着额头,垂阖下眼,露出疲倦已极的心不在焉。

  这场会面没有超过半小时。

  曾蒙他们走时很忐忑,觉得自己没表现好,直到晚间时接到康叔电话,告诉他非洲的那个地块要好好开发。

  商檠业停了他的职,其实该趁机好好放松休息的,最起码从二十岁起,他就已经没有过这样的日子了。

  但商邵睡不着。

  什么吾日三省吾身,什么事不过三,都形同虚设了,他一天不知道抽几根烟,不是在鲸鲨馆里沉默,就是去书房练字。

  有一天用过晚餐,温有宜忽然发给他一段视频,那是十岁的他,穿着马术服,蹬着马靴,头上戴着黑色头盔,正骑在一头黑色小马上,那小马的额心有一抹梭形白,他给它取名叫black。

  他还小,但已一本正经了,在马术师的牵引下,训练black跨小小矮矮的栏。

  “爷爷给你拍的。”温有宜发着语音。

  商邵从头到尾地看了,伸出手去,隔着屏幕摸一摸black的额心。

  温有宜说:“我这两天总觉得心口很闷,看着书走起神来,但是他们个个都很好,是不是你不好?”

  “我冇事。”他回答她母亲,“一切都很好。”

  温有宜道了晚安后,过了半个钟,显然没睡着,又发了一道文字:

  「阿邵,你小时候好像比现在更懂得怎么开心。」

  走到外头时,才知今夜月亮很亮,如圣诞夜。

  Rich站着睡了,眼睛披阖下来,被脚步声惊醒。

  它乖乖地被牵出马厩,在月光下嘚儿嘚儿地跑了会后,回头看他。

  他又不开心,害它白跑。

  来到异国他乡这么远,小小马好似也被迫长大,眼眸里有一股天真的沉静,不再无忧又狡黠地犯蠢,知道跑回到他身边,将脑袋挨向他掌心。

  被男人抱进怀里时,Rich一动也不动,过了会儿,脖子上觉得一阵濡湿的热意。它可讨厌被弄湿的感觉了,但还是懂事地没有甩头。

  几天后,庄缇文为他带来了应隐进组的消息。

  事归事,情归情,缇文虽然知道他们分手了,但也只是为难惋惜了一阵子。她随应隐进组,给商邵拍了片场的实景照片。

  “这里冰天雪地。”

  “她怕冷。”

  “我知道,我给她准备了电热毯和油汀。”

  油汀这么接地气的东西,当然是俊仪准备的,把缇文这个南国大小姐新鲜了很久。

  缇文把片场地址给了商邵,“如果……万一……你有空。”

  “谢谢。”

  他给她写过信,贴上邮票,让康叔寄走。只是信封的地址上,那么自然而然地写错了门牌号。

  「我整晚地睡不着,因为想你。晚上做梦,梦到你有事找我帮忙,我很高兴,但好像办得不妥,没来得及办完就醒了。梦做得很乱,会回到飞往德国的飞机上,你那么倔强,不肯开口求我。你的骄傲一直让我喜欢也害怕,我会怕你再苦再难也不对我开口,我准备了很久的双手,就来不及接住你。

  Rich终于习惯了新的草料,它吃东西很香,等你拍完电影,我会请你来看一看它。不过,这个借口一直也没有成功过,我时常怀疑,你是不是其实并不喜欢它?我有没有送过一件你真正钟意的东西?思来想去,只有在德国向你请罪的那一束花。

  你说这是你第一次收到异性送的花。你不知道,这句话更像是你送给我的礼物。

  我不擅长表达,内心为此欢欣鼓舞很久。

  我是一个连爱都要你先开口祈求的人。梦无可梦的时候,我翻来覆去地想,该怎么更好地表达,才能说清楚我的心意。

  梦到我说,“给我你的一辈子。”

  说这句话的时候,地上树影被风晃。原来是那棵桃花心木。醒过来时才被提醒,那天我说的不是这句,而是到此为止,你说的也不是“我愿意”,而是再会。

  再会之前,祝你健康、快乐,这样才能长命百岁。我无法令你快乐,也无法令你健康,那就把这次再会留到九十九,在此之前,答应我你会比跟我在一起时,更懂得怎么快乐。」

  月色明亮,许我爱你。他现在觉得这句话不吉利。

  月亮会下山,街灯会熄灭,烟花会落尽,梦里看花,似乎什么事都没拥有过。

  在信纸的背面,那句小话如此不起眼,如他这一生的一句批注:

  「就给我一盏永远不落山的月亮。」

第74章

  位于雪山脚下的村庄阿恰布,是哈萨克人从逐水草而居转向定居生活后所形成的自然村落,一百年来,族群在这里婚丧嫁娶、繁衍生息,过着相对封闭而散漫自得的生活。

  这里距离最近的县城也有一百三十六公里,至今为止,公路也尚未完全通到村庄脚下,许多路段只有砂石铺就的硬路基,即使是越野车行驶其上,也能感受到强烈的颠簸之意。更何况,这条路蜿蜒曲折,起伏于苍茫原野之上,翻越了五座山头后,才通向终点。

  栗山早年拍摄实景武侠巨制《见青山》时,曾深入新疆考察过整整四个月,这四个月,他带着编剧沈聆和美指田纳西翻山越岭,体味风土人情,从帕米尔高原走到塔克拉玛干沙漠,又辗转至天山脚下、喀纳斯深处——阿恰布,就是在那个时候进入到他的故事蓝图中的。

  太偏,剧组拉拉杂杂三台大卡八台厢货一辆大巴外加四部商务车抵达后,呼啦一下下来数十号人,全都跪在雪地里吐了个昏天暗地。

  庄缇文哪受过这苦,一边吐,一边冲栗山竖起大拇指:“栗导,您是这个……”

  栗山穿着羽绒冲锋衣,旋开保温杯盖,一派老谋深算的淡然:“大雪封山,路确实要难走一些。”

  庄缇文心里骂娘。早先做投资评估时,就知道是个艰苦片场,心里还窃喜,觉得吃老乡的住老乡的,省钱了,没想到现实如此残酷,光进山一项就折磨了她个昏头涨脑四六不分。

  他们一早八点从县城出发,抵达时已过下午三点,但这里与北京时间有时差,时差为两小时,因此从生物钟上来说,差不多是当地时间一点半,正是午后。

  阳光直射雪面,照出强烈反光,大雪覆盖下的村庄原本寂静无声,随着剧组的进场驻扎而喧闹起来。

  村里的村长、支书和卫生员,以及三四个一眼便知忠厚勤快的哈萨克青年,前来接待了他们。作为名义上的总制片人,庄缇文跟制片主任罗思量作为代表与他们对接,并按照预先定好的安排,将各组人员的住宿一一落实好。

  按哈萨克人的习俗,冬季是需要转场至冬牧场窝冬的,但阿恰布的位置得天独厚,正处于开阔河谷处,四面群山环抱,草原辽阔连绵,因此冬天来临前,他们不必携带家当、赶羊牵马地转场,而只需要打好草垛、加固房屋、熏好马肉,便可以安然越冬。

  缇文把事情交代清楚后,就陪着应隐前往她的住宿处。俊仪艰难地拖着一只二十四寸行李箱,另外还有两个剧组工人肩扛二十八寸大箱子跟在身后。

  “说实在的,我担心你。”

  雪吸纳着声音,一路只有咯吱咯吱的靴子踩雪,庄缇文关怀的语句在这旷野里显得寂寥单薄。

  “你太小看我了。”应隐笼着手,细心看这素白的世界,“就当拍了一场戏,这时要出了。”

  她爱而不得的经验少,出戏的经验却多,虽然痛苦,但如果告诉自己这一切原本就是要结束的,现在只是到时候了,便不觉得那么难捱。

  只是走着走着,看着这银装素裹的世界,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望一望远处,对缇文说:“这里真美。”

  缇文举起手机拍了一张,替她发送给商邵。

  阿恰布的村屋沿河流分布,如此安静跋涉了十几分钟,终于抵达应隐住宿的那一间。

  松树与杉树垒的木屋,圆木与圆木之间由泥土填缝,塔型瓦顶上铺着干草,以此来保暖防风。

  这样的拍摄条件下,就算是大明星也什么可挑的余地,何况栗山这样的地位,住的不也是一样?进了屋,炉子已经升起,沿墙从屋东到西砌了大通铺,木板床,上头垫着厚薄居中的一层褥子,褥子上是硬毛毡,另铺了一层金线刺绣毯子。

  靠墙处,大红大绿的锦被长条状叠好,各人的枕头堆于其上,要晚上入睡前才会铺好。

  “这是村子里少数几家有抽水马桶的,你将就一下。”缇文条理清晰地介绍着,俨然没再把自己当千金,反过来宽慰应隐,“被子等会儿自己换一换被套好了,唯一的难处是冷,这点炉子的温度,早上起来得受罪。”

  正说着,身后剧组工人敲门:“俊仪老师,油汀给您放这儿了。”

  俊仪应了一声,接过,利索地插上电源。

  “这是什么?”缇文问。

  “油汀啊,电暖片。”俊仪理所当然地答:“她怕冷,有这个也未必够。”

  确实不太够,第一夜,应隐就给冻醒了。俊仪和缇文在身侧熟睡,独她难眠。

  可是她已经穿了保暖衣裤,脚上套着厚袜子,脊背和小腹贴着暖宝宝,但纵使如此,也还是冻得头疼。

  枕头是家里带过来,睡熟悉了的,辗转时,想到商邵来留宿过的几晚。

  好傻,她买一对枕头,从来是她一只,俊仪一只,他每次来都那么突然,总是深更半夜,她懒得去柜子里翻找新的,与他共枕一只。但她又用不上,因为她总是枕他臂,在他怀。

  枕头洗晒几回,早没了他的味道。

  屋外头怕是有零下十几度,羊绒袜下的脚趾头冷得要掉,应隐侧躺,蜷起身子,用掌心包住脚尖。德国的那个隆冬,她下了飞机上车,也是这样冷得发抖,那时有他捂她双脚入怀,义无反顾,不觉得有失身份。

  木屋的窗口开在头顶,结了浓浓一层雾气,硫酸纸般映着外面深蓝的夜。应隐消瘦了的下巴尖抬出被窝外,望着那扇窗,眼睛久久地不眨。过了会儿,眼泪从酸透了的眼眶中滑落。

  她太娇气,很不应该,可是想他心疼。

  或许是太冷,失眠一夜,第二天一早起来,脸上竟然不见浮肿。

  按栗山剧组的惯例,开拍前,所有演员要进行剧本围读,编剧沈聆也在——他要帮助演员们找寻到角色的意图、情感,和隐藏在文本之下的内在事件。

  好的小说家也许能成为好编剧,但好编剧一定不是成功的小说家,因为电影是属于导演的综合影像艺术,表演、故事、景框、调度、美术,本质上都只是导演手中的一块积木,供他调配,被他差遣。

  栗山是场面调度大师,景框内的空间——大至构图、景别、镜头关系,小至一面小小道具镜子的摆放,都是他的表达手段。这样的一个导演,注定了他的电影语言是沉淀在画面中的,而非文本中。

  沈聆是栗山用得最趁手的电影编剧,因为他的创作风格与他完美适配。

  沈聆的剧本单看的话,可读性很差,只有一行接一行对白和最简单的场面,很少有文学性的渲染,更别提角色内心深处的涌动。

  只有拥有最敏感触角的人,才能光看他的剧本就落泪。

  当初跟应隐在茶室的第一次见面,她对剧本的阅读、沉浸、微表情,就是最好的试镜。

  而大部分演员,拿到沈聆的梗概、小传和剧本时,都很茫然,好像被扔到了一片苍茫雪地上,到处都是留白。要画什么圈?演员不知道。

  二律背反的是,栗山却是一个对表演精度要求很高的人,恰如要巧妇做无米之炊。因此,为了准确把握到角色的本质,这样一场围读必不可少,演员们会听到来自导演和编剧最直接的补充解读。

  围读在单独的小木屋里举行,这里进行了重新布置,以当作临时的导演组工作间。应隐在工作中从不迟到,早早地出发了。

  一路新雪覆盖,只有马蹄印深深。她抱着保温杯和热水袋走进去时,屋子里果然只到了一个人。

  这人很高,从背影看肩宽背阔,穿得与本地牧民无异——意思是,很单薄的黑色棉夹克,深蓝色牛仔裤,咖色工靴,让人怀疑他不是处在一个零下四度的冰雪世界里,而是春天。

  不过,当地的青年习惯了佝偻着肩,个个肩膀都耸得很高,两手插在裤兜里,他的姿态却很舒展,正将两手放在火炉上烘烤。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脸,望向被掀起的棉被门帘。

  “风进来了。”他说。

  应隐怔了一下,意识过来,往前一步走进屋子,手一松,那门帘重重地坠了下去,阻隔了外面的风雪。

  “我叫姜特。”他自我介绍,从炉子边后撤一步:“你看上去很冷,来这里烤火。”

  听到他的名字,应隐不算意外。他身上有电影感,将他从这粗糙贫穷的世界里剥离开来。

  姜特是一个毫无表演经验的新人,全剧组都不知道他是从哪冒出来的。《雪融化是青》官宣以来,无数人扒他的背景,甚至传言他家富可敌国、人脉深厚。但应隐看见他的第一眼,就知道那些说法是假的。

  他身上没有那种矜贵的气息,也没有富人的松弛感,反而充满了一种敏锐的警惕性,和封闭性。他像是随时会进攻,但在此之前,如果你不惹他,他不会对你感兴趣。

  应隐只一眼就明白,他与故事里的男主角哈英一模一样。

  “栗老师他们还没有来?”她抱着热水袋,垂眸站在炉前。

  她显而易见的有些不自在,不仅仅是因为与陌生异性单独相处,更在于姜特看她的目光,那么直接,那么探究,像一把剑穿破社交距离。

  “也许在路上。”姜特还是看着她,执着地问:“你还没有跟我自我介绍。”

  “你不认识我?”应隐有些啼笑皆非,在他深邃的目光中,努力装出不经意的模样。

  她的笑很淡,但足以点亮世界。姜特的目光避也不避:“认识,但一场认识,还是要从正式的自我介绍开始。”

  那一瞬间,应隐好像被定住。

  商邵跟她说过很像的话。

  他也是相逢装不识,耐心地等一份正式介绍。

第75章

  原定围读开始的时间已到,但小木屋依然无人前来。应隐半推开凝了雾气的窗户,从晴日下顺着雪地往来路看。

  清早十点,当地时间八点,入目所及尽是白茫茫一片,但凝神听,四下却到处都是声响,马的哼鼻声,挤牛奶时奶牛的哞声,奶锅上鼎沸的咕噜声,哈萨克妇女的打馕声,喝奶茶时舒适的叹息声,都闷在各家的院子里。

  “还没有人过来。”应隐从窗前离开,将窗户拉上。

  插销很细,冷得生涩,她按了会儿,才将它插进孔中。转身时,没再靠近火炉旁,而是就地靠着窗台,与姜特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今天参与围读的人不多,各组的指导都需要先将本组的人员及器械安排清点好,因此来的人只有三个主演和导演、两位副导演及编剧。姜特瞥她一眼:“你可以打电话问一问。”

  应隐便真的打电话问了,直接联系了栗山,得到的答复是走错了方向,正往回走,让她再稍等一会。

  窗边气温低,那点漫漶进来的阳光可以说是没有温度。

  “你怕生?”

  “我没有。”

  “那么你怕热。”

  应隐只好重又走过去,在炉子边的沙发上坐下。沙发前放着长条茶几,玻璃下压着花布,上面的果盘里放着坚果果干,和一碟坚硬的馕。她来得赶,早饭都没吃。拣起一块馕撕了一下,没撕动。

  听到一声笑。她抬头,不明所以地看着男主演。

  “这是两个月前做的,要用刀子割。”

  “你很了解这里的生活。”应隐说完,方觉不对,疏离笑了笑:“我忘了你是哈萨克族的。”

  “我母亲是汉人,所以我算两族混血。”

  应隐在这句中,终于认真端详了他数秒。他轮廓很深,一双眼比沈籍的看着还要自带深情,果然是混血的感觉。

  “那你是怎么成为演员的?”她问。

  “我还没成为演员。”姜特掂起茶壶,“要跟你演过对手戏后,才是演员。喝茶么?”

  他很自在,径直拿起应隐的保温杯,旋开,将鼎沸热水注入:“我看过你所有电影。”

  “包括烂片?”

  “你有烂片,但没有烂角色。”

  “好角色在烂片里更让人难以忍受。”

  姜特笑了一下:“那么你觉得,这会是部烂片,还是好片?”

  应隐怔了一下:“栗老师没有烂片。”

  “他很厉害?”

  应隐更震惊:“你不知道他?”

  “我不知道。”他伸出手,掌心平摊到应隐眼前:“跟我握手。”

  “什么?”

  “握一握。”他轻颔首,目光自上而下注视她。

  应隐以为他又要补上两人初见的社交礼,便确实伸出手,与他简短地握了握。他的掌很宽厚,掌心粗糙。

  “你的手像真丝,会被我的刮坏。”他的瞳孔颜色是琥珀带灰调的,如苍鹰:“这双手是放牧的手,牵缰绳,钉马掌,打草,你们的世界我不了解。”

  他这么说了,应隐再度重新打量他,或者说审视他。

  他讲汉语虽然很流利,但可以听得出些微口音,这种口音不是方言区人说国语的不标准,而是带着某种生硬。他的措辞表达也很直接,总是“你”啊“我”的,平铺直叙,没有折衷,没有委婉,听着便有不客气的入侵性。

  “这是你的村庄?”

  “不是,我的家乡是另一片牧区,在阿勒泰。你口中的栗老师来我们那里做客,原来的向导生病,我去带他,他问我想不想换一种生活。”

  “你说……”

  “不想。”

  应隐估计,当时栗山的表情就跟她现在一样复杂。他到底知不知道他拒绝的是一个什么机会?

  “但是你还是来了这里。”

  姜特略笑了下:“我看了故事,我只需要在故事里把我自己的生活再过一遍,这不难。”

  “那么我的电影,也不是你主动看的。”

  “他把我关在房间里,电视里一直演你,我不得不看。”

  黑色的液晶屏因为她的一颦一笑而点亮。他原本不耐烦的,看多了,窝进沙发里盘起双腿。

  被苍茫原野和崇山峻岭养出来的锐利双眸,如此目不转睛。

  “你不上镜。”他不客气地说。

  “你每句话都在判断和下定义。”

  “我的意思是,你很美丽。”

  应隐两手抓紧了热水袋。她需要时间熟悉他的表达风格。

  “这个故事很不应该,像你这么美丽的女人,不会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不是你,是哈英。”应隐纠正他。

  哈英的年纪二十四五岁,却已经离了婚。牧民的婚嫁之事进行得很早,往往二十出头就已经生儿育女,因此,哈英虽然只二十四五,但看着却已经脱了稚气。尹雪青第一次见到他时,以为他年过三十。这种误会源自于他身上的沉默、沉稳、自在,而非相貌。他的相貌是英俊的,正如姜特。

  “所以,你不相信这个故事。”应隐问。

  尹雪青和哈英,五个月的时间经历了相遇、相交、相爱、分离、重遇、死别。在死别前,他们已经刻骨铭心。在死别后,有一个人注定万箭穿心。

  “五个月的爱情,你信?”他反问应隐。

  他是问了一句很可笑的话吗?为什么眼前的女人会笑起来。

  这种笑跟刚刚那种带着礼貌和生疏的不同,而是明亮、温柔却又释怀的。她像在看一桩很遥远的事,是真实的,但因为业已失去,无法追回,便只好这样笑,不敢触碰,像雾里看花,隔着梦境。

  “我信啊。”

  姜特紧抿上唇,不懂。他歪过脸,狭长重睑下的双眼微眯,琢磨着她。

  又等了半刻钟,栗山他们还没到,应隐只好再度打了个电话:“栗老师?”

  栗山那头没有有回声,不似在户外。他语气倒是坦然的:“我在片场,跟田纳西他们一块儿,他们美术出了点问题。你让姜特带你在村子里转转。”

  应隐终于听出意味,再度叫了他声“栗老师”,很无奈的语气。

  栗山老神在在地笑:“让他招待你,你们可以聊聊故事,聊聊电影。”

  挂了电话,她看向姜特:“他让你带我在村子里转转。”

  见姜特脸上没有意外,她沉了声气:“你早就知道。”

  “求之不得。”

  “我们可以只在这里坐着吗?”应隐对他乱用的成语避而不应。

  “外面太冷。”

  “这是命令。”姜特微微躬身,伸出一只手邀请她:“我不仅要带你转村子,还要带你回我的房子。”

  出了木屋,空旷的山谷间终于见到了人的活动痕迹,通往村子的主干道已被脚步和马蹄踩出泥泞,一侧的溪流中,清澈溪水汩汩流着,浅色山石密布,裹着厚雪的模样珊珊可爱。

  “你想踩雪,还是走路?”姜特问。

  应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雪地里。那雪蓬松,在靴子底下发出咯吱声。她穿着长筒雪地靴,浅驼色的皮子很快被濡湿成深色。

  “你只穿这么多,不冷么?”她没话找话,问姜特。

  “不冷。这里是温暖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