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隐瞥他一眼:“你对温暖的理解不对。”
她埋怨得好自然,姜特抬起唇角:“在我的家乡,十月份就该准备转场了。转场的途中,我们穿很厚的军大衣,它们被风雪吹得僵硬,像一块铁皮,让你连弯腰都不行。那样才叫寒冷,我们顶着那样的寒冷,从山的这面迁徙向另一面,就是为了找一个风平雪停的地方,那种地方我们叫‘冬窝子’。阿恰布,就是一个冬窝子。所以你了解了?这里的冬天只有零下四度,但没有风,对我来说,就是温暖。”
应隐礼尚往来地交换她的家乡:“我生活的地方一年四季都在二十五度以上,只有一二月份会有偶尔几周的二十度以下。”
“所以你和我是不一样的人。那位尹小姐,也来自你的家乡?”
尹小姐尹雪青,也来自四季温暖的城市,不过不是宁市,而是在宁市的隔壁。那里烟囱林立,人行天桥四通八达,钢筋的塔尖高耸,被誉为世界工厂,承接着来自全世界各地的外贸加工订单。无数的打工人南下,如浮萍般飘在一个又一个厂房中,辗转在一间又一间上下铺的宿舍中,站立在一条又一条流水线前。
那里的月亮,如尹雪青比喻的,像是铁做的,银白色如同工人手里打饭的饭盒。
尹雪青来自这个城市,这个城市有很多像尹雪青一样的人。曾经她们闻名全国,成为一个城市阴暗文化的象征,后来,她们隐没到商务KTV里,被上头的大伞遮着,也有人隐没到群租的出租屋中,每天迎来送往,当然,更年老色衰的,就隐没到光照不到的小箱子里,双手贴着黑色霉迹的墙壁,熟练地软下腰,一单五十块。
尹雪青长得像应隐一样漂亮,所以,她总有向上的出路。她们都有一个梦想,攒够钱,金盆洗手,回老家盖房子、结婚生子。这是几千年下来,她们这行传承不变的梦想。家乡有没有风言风语,不要紧,要紧的是在山村里,父母率先盖上了光鲜的大房子,走在路上挺直腰杆。春风买来的地位,当然也要春风满面地受。
三十岁这年,尹雪青终于攒够了一百万的私房钱。她是固定做体检的,不过每次只做特定的几项。当她决定停止做工时,她用两千块做了一次全身体检,这份报告为她诊断出一种绝症。发现得太晚,已不太来得及。
“我不太能想象,你要怎么表演她。”姜特诚实地说,口吻轻描淡写,用词却直白辛辣:“她很骚,你穿得很严实。”
“你觉得我不像她。”
“你像后来的她。最开始的尹雪青,有一种工整的骚浪,肉美,皮美,后来的她,是一种碎掉的干净。”
“从工整被打碎。”应隐重复了一遍,认真地看向姜特,深深的,久久的,继而轻微摇了摇头。
这不是否认,而是她觉得不可思议。栗山哪里找来的人?
怪不得,确定女主时,有无数资本带着雄厚金钱来入股,以图空降男主,但栗山的话是,没有人再比他所选定的更天赐。
他们走了二十多分钟,沿着溪流一直往下,走到了村子的尽头,才抵达姜特所住的房子。栗山要他熟悉这里,如呼吸吃饭般自然、自在,因此他早早就搬了过来。在这里的生活与他日常无异,喂马、放羊、歪在榻子上无所事事地打牌,入了夜后喝酒。
男主角和女主角这样堂而皇之地并肩而行,引来全剧组和村民共同的打量。其实大家都很忙的,无不是手里干着活儿、肩上扛着箱子,但见了两人,总侧面而视。
那是一种不自觉的凝视、观望与窥探。正如尹雪青和哈英在村子里所遭遇到的一样。
太阳已攀升中空,天净无云,笔直地折射在人身上,但应隐在迎来送往的目光中,蓦然打了个冷颤。
栗山的安排与训练不动声色,反应过来时,他们都已经掉进了他的陷阱。
姜特的房间很干净,比应隐昨晚上搬进去的那间还干净。不过,显而易见这里只有一个单身男人居住,看不见哈萨克妇女所喜欢的金线红花毯子,也没有那些花花绿绿的锦被。房内陈设简单,墙壁挂着一张暗红色挂毯,榻上一方敦实的实木矮桌,银色热水瓶靠墙放着。
“我给你冲奶茶。”姜特邀请她坐,打开木盒子,捻出碎茶叶末,放进一柄小巧而细的筛网里。
应隐看着他的动作。他在茶叶里浇出热腾腾的马奶,又拔开热水瓶的软木塞,冲进滚烫热水,最后撒进了糖。做着这一切时,他娴熟而沉默。
“哈萨克人的奶茶该是咸的。”应隐拆穿他。
“你喝不惯,倒掉浪费,喝下去委屈,不如直接放糖。”姜特言简意赅:“给。”
他冲的奶茶浓郁,应隐将杯子捧在手心,那股烫,熨帖到她身体深处。
“应小姐。”姜特叫她。
应隐已听不了这三个字,听了,茶汤从她的怔忪中、走神中、受惊中泼洒出来。
“别叫我这个,叫我隐姐,或者应老师。”
姜特干脆不叫了:“栗山让我加你微信。”
栗山的一切安排,当然都有他有关电影的用意。应隐只好掏出手机,调出工作微信。姜特看着,拒绝扫码:“是另一个号,不是这个。”
“都一样。”
姜特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唇角自然抿着。如此三秒,应隐躲开目光,垂下眸去,换出了私人号:“扫吧。”
姜特发送好友申请。她的微信名很有趣,也很长,叫:【隐隐今天上班但有空】
“你在等谁找你。”他敏锐地问。
“没有。”应隐回答:“合作方,客户,任何赚钱的邀约。”
姜特笑了笑,没有多问,也没有拆穿。他们后来拍戏人仰马翻,忙得吃饭喝水都很匆忙,可她的微信名从未改过。
隐隐今天上班但有空。
隐隐今天上班但有空。
隐隐今天上班但有空……
多希望你能来找一找我。
你说了做朋友的。
可是她知道他们做不成朋友的,他怎么会找她?就像她有难处,也不会找他。十年足够时过境迁吗?她要从今天起倒数十年,等到他的坦然,他们再会。
姜特陪她在房子里单独待了很久,门窗自然是闭着的,有时聊天,更多时候沉默。她试着了解他,他也试着了解她,但她眼神总躲着,停不了三秒就瞥开。
“你没有女朋友,或者未婚妻么?”应隐问,怕重蹈在沈籍老婆那儿的覆辙。
“我没有心爱的人,也没有有契约的人。”姜特分为两次回答,“爱一个人的眼神是什么样子的?是黎美坚看徐思图的那样?”
他很喜欢那部《凄美地》,因为那里面的生活和他认识的很不相同,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他是习惯了遒劲的风、习惯了崇峻的山的男人,还不习惯霓虹灯光、葡萄酒杯。他直觉,应隐那么多电影里,唯有黎美坚爱得最深。
戏里戏外,他这个外行人是分不清的,后来在镜头前,也终于看到应隐用那样的目光停留于他了。他以为那就是爱,直到有个男人成为不速之客。他衣着光鲜,黑色大衣考究,但深沉而疲惫,像是不远万里,为了更改命运而到此。
他看到应隐看他的眼神,才知道什么是她真正给出的爱。
第76章
栗山拍电影很慢。
做他电影的制片人,要随时做好掐人中的准备。在他漫长的拍片过程中,他的片场发生过的事情包括但不限于:
女三号杀青完,他觉得整个给出的感觉不对,于是重新找了个女三,原演员剪到一刀不剩;
现场原声收录完进入制作阶段,觉得全片各地的方言口音还是不要为好,于是演员们提前三个月受训的口音成为无用功,所有人返场重新配音;
拍至中段时,他觉得这一场,男一死掉会更美。于是男一忽然死了,男二惊天大饼砸下,骤然升番。彼时男一演员来自日本,为了这位亚洲名导的片,他推掉了整半年的片约,忽然“死掉”,他整日在片场无所事事,一个月后终于痛下决心回国。面对日本娱乐媒体镜头,他以日本人式的迂回,礼貌地说:“栗山是个独特的导演,我学到了很多,尤其是关于‘出其不意’一事,我终生受用。嘛,人生就是如此,真是如烟花般绚烂又不可捉摸呢。”
原定三个月拍摄周期的片,因为觉得整组演员的状态都太浮,他停工一个月,每天带着演员们冥想修行,走路,不停地走路,“汲取自然的能量。”男女主演上访谈,被问及在这位最会调教演员的名导手下,学到了什么。男主支着腮,说:“走路。”
但这一切,并不代表栗山是一个没有规划、散漫的导演,恰恰相反,他有最高精度、最细致的项目推进表,和最折磨人的高要求。
有关他最出名的折磨演员的故事,是柯屿还是个花瓶演员时,在他手底下饰演一个出狱回乡的亡命之徒,他要吃一碗云吞面。后来柯屿吃了三十碗,催吐、反酸、急性肠胃炎,躺在片场打点滴时,觉得注射进静脉的都是云吞面的汤。
一切反常、颠倒的举动,都只是因为不符合他的经纬线。栗山是一个经纬度分明的导演,在他的词典里,没有“差强人意”,只有严丝合缝。
诚然,在观众的想象中,成熟的导演拍摄一场电影,该像拼模型,蓝图是既定的,模块是清晰的,机位是提前画好的。在开动前,导演该成竹在胸,所有人只需按部就班。但事实上,拍摄电影如同打仗,尤其是在自然环境而非棚内、影视城中拍摄的电影,更是如此。战场瞬息万变,片场也风云变幻,光线、环境、演员间的化学反应、一切景框内的调度,都要根据战局微调。
一切该牺牲的,都是能牺牲的。作为导演,仁慈是最大的灾难。这是栗山在星河奖大师班里留下的名言。
虽然栗山不说,但所有人心知肚明,这个健康但年迈的导演是拍一部少一部,因此,虽然他整日拿着手持取景器,带着摄影指导老傅和大摄蔡司漫天漫地细细地构图取景,但并没有人催问他究竟什么时候开拍。
阿恰布的村民渐渐习惯了这群陌生人的存在,村头的小饭店开起来了,深夜能炒菜的小酒馆也开起来了,钉马掌、宰全羊这样日常的牧作活动,总会迎来阵阵围观惊奇。有时候,应隐就在这些围观的人群中,身边陪着姜特。
他每天的生活很简单,除了陪应隐转村子,就是放牧。他的马儿不在这里,因此他是免费帮别人放。近百匹马越过溪涧,原本该将土地踏得震颤的,因为雪的缘故,却是如此静默无声,马蹄扬起雪沫,溅起晶莹溪水。
应隐看着这样的画面,想的是尹雪青的心情。她是尹雪青的眼,尹雪青的呼吸,尹雪青的心跳了。
她用入戏,来出戏。
有一天,冰天雪地的冻着,她从温暖的被窝里出来,没有惊动俊仪,也没有吵醒缇文,推开被风霜凝结的木门——吱哑一声,她来到门外。凌晨三点,雪反射着月光,她跪在雪地上,睡衣系带从腰间解开,衣襟从肩膀滑落,露出她瘦又丰满的上身。
那么冷,那么怕冷的人。
但她捧起一捧雪,用雪轻柔地、沉浸地擦着身体。
那是尹雪青的戏,她在冬夜用雪洗澡,望着雪地里的月光,镜头自背后取景,照见她纤细而舒展的脊背,和那一截微微低头如荷花风动的后颈。
气温太低了,那些雪像粉霜,并不融化。
门没关严,被风打开。俊仪睡在风口,摸索着跨过门槛时,惺忪的睡眼蓦然睁大。寂静的雪夜,她在雪地里跌跌撞撞,扑通一下摔进雪中,又连滚带爬地起来,一把拽住应隐手——
“应隐!”她气喘吁吁,眼睛圆睁,大声叫她名字,像叫魂。
应隐的魂不知道回没回来,身体抖了一下,“俊仪。”她垂着眼睫。
“跟我回去。”俊仪斩钉截铁地说,蹲下身,将应隐的衣服披上。
应隐的魂回来了,她轻轻搂住俊仪。
俊仪一动不敢动。
“我好想他。”
四个字,念台词般的语气,足够俊仪落下泪来。
庄缇文那箱从香港寄过来的快递被送到时,应隐的高烧来势汹汹。
代为派送快递的是村庄的护林员,冬天,他的工作清闲,便骑着马,驮着信件与快递箱,沿着溪流上上下下。那一箱快递很沉,被拆开时,还带着南国的温热。
这是一箱精美的瓷,青花的样式,在日头底下透光。缇文不愧是大小姐,拥有着有钱人一以贯之的松弛感。作为唯一投资方,她对进度完全不急,整日走马观花,还有闲心泡茶。她嫌这里的茶具粗糙,这箱英式下午茶瓷器,便是她点名让仆人打包送过来的,随之寄来的还有昂贵的红茶。
“你发烧,没有胃口,刚好喝点茶热热身体,我让罗思量给我找个牧民送牛奶,我给你弄伯爵红茶。”缇文说着,瞥一眼应隐的面容。
她裹着被子盘腿而坐,脸上没血色,伸出手去,帮缇文拆那些包得严实的器皿。
叮叮当当的,拆出满满一茶几。
什么东西包瓷器最妥帖呢?佣人用旧报纸。也不算很旧,最起码没有泛黄,只是过期了,那上面的名字,那上面的事情,都已经是昨天的黄花,昨时的光景。
【敬告广大丽嘉市民:
维多利亚港将于十二月二十四日,亦即平安夜当晚八点,举行烟花表演,诚邀各位前往观看。
特此敬献应小姐。】
原来这是十二月二十三日的报纸,是去年的了。
应隐做梦般,轻缓地将拆出的杯盏放到几上。蓝色的茶杯歪了一歪,没能站稳,擦着边,坠落地上。
咚的一声,也没碎,只是声音那么沉。
应隐却没听见,只是专注地,两手拿着那份报纸。
那报纸包过东西,都是折痕,她掌心平整地抚过、抚过。
“敬告广大市民……”她嘴唇动了动,没有声音,一丝温热的湿意濡湿她的唇。
俊仪和缇文都没了动作,看着她,听到她呜咽一声哭。
那哭很快止住了,她抽气,微笑着,念:“维多利亚港……将于……将于十二月二十四日……”
眼泪啪嗒啪嗒不停,在旧报纸上,在她和他的故事上,晕开一个一个湿润的圈。
那天维港的烟花,她为什么没有拍照?
她想,拥有过一次就好,余生不必怀念。
放她回去。
放她回到那个时候。
“俊仪,我好痛。”应隐捂着心口,苍白的双眼紧紧闭着,嘴唇颤抖不停。她伏倒在棉被上,只知道念:“俊仪,我好痛……好痛……”
有什么东西在她身体里撕裂了,她的心脏血肉模糊。那阵痛让她血液倒流,心肌几乎坏死过去。
“呼吸!应隐,吸气,吸气!”俊仪紧紧抓住她两只胳膊,急得眼泪打转。
可是应隐的呼吸越来越短促,她张着唇,不停地吸气,却觉得氧气稀薄,根本来不及走到她肺里,便散了。
“她过呼吸了!”缇文扔掉手中东西,当机立断起身。她四处找,叫她找到一个塑料袋。她把塑料袋拢到应隐唇边,以指成圈扎紧堵死:“呼气,吸气,呼气,再吸气……”
塑料袋中的氧气回到应隐的肺里,她度过这一遭,却精疲力竭,像油尽灯枯。
高烧发了三天,那三天,栗山没有让姜特靠近她。第四天时,她晨起,又是晴天,推开门,院子里的云杉树上,雪堆从枝桠坠落。
栗山站在院门外,注视着应隐,说:“可以开拍了。”
官宣开机的照片,不是寻常的定妆照,也不是开机仪式的照片,而是苍茫雪地上,应隐和姜特踽踽行着。她穿绿,绿色的掐腰伞裙,他穿牧民的夹克,半旧。两人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走着,照片上不见飞鸟,不见生机,只见他们两个。
开拍后,人员的交往骤然多了起来。有一天,美术道具组的一群人自应隐身边经过,她闻到一阵熟悉的香味。
高山高纬度的清晨,洁净的清洁感,如雪岭云杉。
是什么牌子的香水,她至今也不知道。以为是定制的,原来不是么?
她愣住了,那阵香味消失得很快,她的脚步也追上去得很快。追了两步,她停住,不再追。
倒是美术指导田纳西问:“应老师,有什么问题?”
应隐摇摇头,“闻到一个好闻的味道……不要紧。”
她说不要紧,回过神,微微笑着。点了点头,转身走掉。
海风一阵吹过,将龙骨帆船吹得晃悠。
这船的风帆是束着的,因此它并不会在这大海上随波逐流。太阳温和地晒着,晒着躺在船尾绞盘旁的男人。他不用电动绞盘,还是最原始最手动的,收帆放帆、转动帆向,都需要他抽拉缠绕绳索。因为这样的原因,他玉质扇骨般漂亮的手,掌心其实布满了薄茧。也因为这样的原因,他的手指灵活,修长有力,善于解女人胸衣的搭扣,那么轻巧,被误会为惯于此道。
商邵躺着,在远离海岸线的浪上,似睡非睡。
被那阵心悸剧痛攫取时,他猛然翻身坐起,大口大口喘着气,掌心扣在心脏的位置。
龙骨帆船很稳,绝不会有倾覆的危险,但还是随着他的动作一阵剧烈晃动。
心痛难遏的两秒内,商邵的目光完全空白而茫然,只知道指尖发抖浑身发冷。太阳被他宽阔的肩背挡在身后,他的眼神落在阴影中,聚焦不了。
亦没有光。
发生了什么事?
梦里似乎梦到她结婚,跟一个看不清面貌的男人走入了布满鲜花的殿堂。又似乎看到她从悬崖上坠了下去,飘然如一只风筝。
庄缇文接起电话。
她避着人,停顿一下,才叫他:“邵哥哥。”
在问出口前,商邵缓了很久的呼吸与心跳。
“她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缇文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问,并且问得这么明确。
“没有,拍得很顺利。”
高烧已经是一周以前,她觉得没有必要再说过期的情报,何况,应隐也不希望她通风报信的。
商邵在电话那段沉默。
听筒中,只余海风。
“我梦到她了。”他说。
梦到她已经习惯了没有他的日子。
并不再为此感到恐惧。梦到她习惯了没有他的日子,并觉得,这也没什么大不了。
所以他惊醒。
所以他惊痛。
第77章
三十岁的尹雪青从医院出来,将一叠方方的诊断报告撕了撕,丢进垃圾桶。
她晚上还有客人,是个半新不熟的客。楼下是棋牌室,二十四小时亮着灯,总是烟雾缭绕,那客人往往在楼下摸雀牌摸到尽兴,再上楼来摸她。
尹雪青的房间打理得干净,充满温暖的生活气息,种一些时髦的虎纹绿叶,再添置一些少女心的物件,给客人以私会女友之感,而非交易。在这一晚,她如往常那样接待着那位客人,在帷帐有节奏的晃动间,她始终睁着的眼睛里流下两行泪。
客人停下动作,问:“哭什么?”
她用涂着猩红指甲油的掌尖抹过脸,眼神死的:“今天太厉害了,疼。”
客人满意,不再嫌她眼泪扫兴,把它当嘉赏。更卖力之余,诨话里都是中年男人的沾沾自喜。
做完了这一单,尹雪青收拾行李,将房租转给了老乡来的姊妹,孤身一人踏上列车。
火车震荡驶过中国乡土大地,镜头巧妙转场,窗外从绿荫江水变成积雪云杉。
冬日游客寥寥,火车换成小巴车,车内没有一个女人,只有尹雪青。她上了车,穿过零散男人的注视,走到最后一排坐下。驾驶座的后视镜中,透过司机的一双眼。他也看她。不过,这些目光并非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意义,而只是男人对女人的打量。他们确实太习惯于打量女人了。
但尹雪青也是个习惯于被打量的女人。她摸出瓜子,一边磕,一边呸的一声,轻巧吐掉瓜子皮,对着那面高悬的后视镜眼波流转。那阵眼波把司机的目光给荡走了。
这是世俗赐给她的凶悍,以风情为刃。
车厢内晕着一蓬蓬暖烘烘的气味,难闻,让人昏昏欲睡。尹雪青睡了五个小时,大巴抵达目的地。县城车站陈旧冰冷,出了门,上了一辆更旧的面包车。镜头挂在摇臂,从一侧山崖上横摇而过,天地皆白,雪化了的砂石路如铅笔素描线。
“这里什么都没有,夏天才有人来玩。”
近景镜头自尹雪青的肩头越肩过去,照出司机讲话的侧脸。他扶着方向盘,目光看着前方。这是重量严重失衡的构图,司机的脸占三分之二,他松弛闲聊的侧脸主控了画面,而尹雪青的小半张脸,却被禁锢在景框与司机之间。
庄缇文待在栗山身边,跟他一起注视着监视器中的画面。作为女性,她本能地感觉到一种挤迫,以至于她呼吸微屏。
景框内的空间处理,是一种含蓄的电影语言,它透露着故事中角色的心理,以及角色与角色之间的上下关系。
空间即权力。在现实生活中,越是位高权重的人,越是能获得宽敞的空间。主席台与观众席、会议桌的主位与侧位,别墅与公寓——人们总是不自觉地退开、让步出自己的空间,好给大人物。很显然,在这部电影中,尹雪青作为一个女人,时时刻刻都在受到男性的窥探与挤占。即使他们是无意识的、松弛的,但画面中的女人,仍感到封闭而无助。
尹雪青的身体歪着,靠着车门,远离中控。她“嗯”了一声,不高明的谎言:“去看朋友。”
车子在下午六点抵达村庄。这里只有一班固定班车,每天清早发车,冬天时调整为三天一班。蓝色的公交站牌竖立在新雪中,醒目孤立。尹雪青在这儿下了车,用现金付了车资。拿钱时,她微微侧身,挡过司机视线。
栗山的这部片象征意味浓厚。他要打扫干净屋子,剔除掉过于生活化、时代化的元素——譬如扫码付款,以给故事腾出一个纯净的空间。
尹雪青所抵达的是一个小村庄,坐落在天山脚下、莽原深处,因为背包客的造访,这里逐渐被渲染为夏天的天堂。村里一半的家庭都开起了客栈、青旅、饭店与小卖部。但即使是最旺季,这里一天的客人也不会超过十人,到了冬天,更是冷清。
尹雪青走向与面包车司机相反的方向,在溪流的上游住了下来。
拍片所用的木屋是从牧民手里租下来的,进行改造后,成为一间标间,内壁刷着清漆,露出松木原本的木色。洗手间在走廊尽头,是冲水式蹲坑,但水箱形同虚设,因为它其实并没有通管道,上完厕所,还是要手动从水桶里舀出水。
吃完晚餐,女主人问她明天有什么安排。她没说。其实她明天决定进山徒步,最好死在那里。
这里地形辽阔,原野脊背的起伏曲线毫无辨识性,即使是夏季前来,想体验徒步的话,也必须要找向导。村里子许多青壮年牧民以此为副业。在攻略中,从村子后头沿着道路前进,经过一片茂密的杉树与松叶林后,便会深入到更高海拔的草原上。这草原上有一枚湖泊,照着雪山尖。在少数民族的历史传说中,湖泊总是雪山的妻子,即使它们相隔很远。
尹雪青的首要目标,是看看这个冬天的妻子,看看它的心有没有结冰,如果结冰,她愿卧冰而死。如果迷了路,没见到湖她就冻死了,或者让雪地刨食的野兽吃了,也不坏。
她果然迷了路,没见到湖,反见到一个男人。
她是小看了这里的寒冷,或者说高看了自己的求死意志。冻得迷糊时,看到木屋,爬也要爬进去。
尹雪青想推门,但木门从内被拴上。
这样的木屋,通常是夏天时,供牧人在高山放牧所栖的临时居所,冬天自然是没人的。尹雪青不觉得门被拴上,应当是被霜雪凝住了。她用了力,两手艰难地推着,门开时,她猝不及防地半跪,扑倒在男人弯腰的怀里。雪有及膝高,他把她从无情的雪中拉了起来。
“女人?妖怪?”他问,原本掺着她胳膊的手顺着袖筒滑至手掌,干脆利索地抽走了她的手套,捏住她通红的掌尖,另一手扣住她的手腕。
他的手很粗糙,关节突出,她的手很柔嫩,如凝固的羊脂。
一串动作在眨眼之间,倏尔一切都静止了。他凝神感受一会她的脉跳和温度,看着她的双眼:“你是活人。”
美丽的活人,比他见过的一切面庞都要美丽,比如山间的小鹿,跪乳的小羊,刚融化的湖水。
尹雪青嘴唇哆嗦,眼睛也不会眨。她被他腾空抱起,放到炉边的木头床上,用两床被子盖住。
“你想死吗?”他认真地问,并不是反问的语气。
尹雪青摇头又点头,最后摇头。
因为她一连串的摇头,他没有把她丢到雪里,而是给她倒了热茶。
他叫哈英,是牧民,也是护林员。夏天时,他一个月工作十五天,另外十五天用来放牧,冬天,他一个月只工作一天,今天上山,明天下山。
“如果我想死呢?”尹雪青回过魂来后,问。
“那就出去。”
尹雪青在这四个字里笑了。她的羽绒服已经脱掉,穿一件紧身的线衣,是玫红色,十分俏丽,将她的身段裹得很好,胸脯高高鼓鼓的,腰身细细的。她穿得很密实,但一笑,那种经年累月的骚情,从骨子里渗出来。
演到这里,栗山喊了卡。
一歇工,俊仪就马不停蹄给她送上保温杯,盖上一直烘着的毛巾毯。
“不对。”他从监视器后起身,走进片场:“是哪种骚?”他问应隐。
应隐喝着枸杞水,被他问住,“我不明白您的问题。”
她演得很好,眼角眉梢的风情,很柔媚,且廉价,稍带些市井世故。
“尹雪青,本来就是很骚的,这种骚是被职业和男人规训出来的,成为她的本能和气质,但是她面对哈英不同。那不是妓女对嫖客的骚,而是女人对男人的骚。”栗山稍缓了些:“什么叫女人对男人的骚?她相中他,被他的荷尔蒙和相貌吸引,又觉得他的行事作风有意思。她钟意,于是她不自觉献媚,向他释放自己的性吸引力,这个过程其实很纯,是生物性的,比她勾引嫖客的动机和过程都要纯洁。但是,因为她是妓女,所以她的廉价、她的放荡又刻在骨子里,被程序性地带出来。”
缇文跟俊仪咬耳朵:“我完全听不懂。”
俊仪想了想:“她的心把他当男人,但她的身体把他当恩客。”
“你在设计时,眼神、肢体要媚,但又有点不自在,那是跟一个英俊的男人独处一室的害羞。她身体里女人和妓女在交锋,现在是女人的部分落下风,等演到用雪擦身体那场,女人的部分到了上风,她被打碎了,只剩下一半,所以她的灵魂更纯粹,但世俗给她的凶悍也一起被洗掉,所以无法支撑她面对接下来的那些窥探和恶意,加速了她的死亡。”
在这一场之前,应隐几乎没Ng过,因此这是她第一次听栗山讲戏。
他讲的有多精准,就代表他的要求有多高精度,如一把刻度明确的尺子。
这一次的Ng,直接卡了三天。
片场明面儿上没动静,私底下各种小群里却很热闹:
【这才男女主第一场对手戏。】
【不应该啊,我本来以为会是姜特接不住戏。】
【谁说不是呢?】
【双星影后这水平,我有点难以理解。】
【别介,水平还是在的,栗导要求高吧。我是看不出问题。】
【笑死,再卡下去姜特这小子一准受不了了。】
【哪种受不了?「doge」】
【姜特看她的眼神很自然】
【这逼别是个天才吧。】
第三天收工,这场戏仍没过去。栗山坐在监视器后半天不动,把应隐这三天的每场戏都回看了一遍。
应隐道歉:“对不起,我会再找状态。”
“你有没有对谁动过心。”栗山以问句陈述,“你把黎美坚演得很好,但尹雪青灵魂里跟黎美坚同样的东西,你封闭起来了。你在抗拒姜特,为什么?”
始终沉默坐在床沿边的姜特,抬起眼眸看她。其实他不算意外,但他想听应隐的回答。
“我没有。”应隐半笑着,“您让我们熟悉了这么久,转了半个月的村子。”
“你不对他动心,你的心里有个声音,在阻止你入戏。”
“我真的没有。”应隐捧着热水袋,说完话,唇抿得紧紧的。
“来,在镜头前跟姜特对视。”栗山吩咐:“摄影机!”
一号镜位的掌机蔡司,比了个OK的手势。
姜特配合地站起身。他很高,垂着眼看向应隐。
“推特写。”栗山的命令很简洁:“来准备好321——不不不,这场不需要打板,没事的都走。”他清除掉闲杂人等,“好准备,对视,action!”
应隐的目光跟姜特对上,心里默读着秒。
1秒,2秒,3秒……渐渐的,时间迷失在她和他的对视中。
她心底的声音模糊起来。
“别躲。”栗山捏着导筒。
应隐刚刚想躲开的目光,不得不又回到姜特的视线中。他的目光天然深情,居高临下,是密密的一张网。
演员最基本的职业素养之一——只要摄影机没停,导演没喊咔,戏就要继续。
在静谧中,应隐的心底渐渐染上焦躁。
是谁说的,对视超过三十秒,一个人就会爱上另一个人,即使不爱上,心跳也会加快,脉搏也会激烈,呼吸也会急促。那也许是吊桥效应,给人以心动的错觉。
她转开眼,这一次,栗山没提醒她别躲。
可是他没喊咔,姜特仍然在注视她,她躲不了太久,只能再度回到与他的对视中。
特写镜头前,她的眼睫毛像蝴蝶轻颤,眸光仓促着,仓皇着,不得不看向他。坚定中染着一些逃无可逃的可怜。
“吻她。”栗山说。
镜头前的两人都震动。
他们是有几场吻戏,但那是之后,而非现在。
但这是导演的命令,现在不吻,之后也要吻。
栗山搭着腿,身体前倾,手肘支立在膝上,手指抵着下巴。他目光冷峻,目不转睛,从清晰的特写镜头中审视两人的状态。
姜特看着眼前这张脸,缓缓低下头。他不会接吻,没接过,不知道要不要扶住她的肩膀,或者搂她的腰。可他不敢轻举妄动,两手插在裤袋里,俯身时,也不知道要闭眼。
应隐往后退了一步——或者说半步。女演员骨子里的职业性,让她止住了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