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隐拍起戏来就一天到晚沉在戏里,像裹在泥潭中,她自己也没什么要拔足而出的挣扎心,因此比旁人的心神更累,每次杀青离组,她总是缺觉得厉害。

  在头等舱睡了一路,下机时仍枕着颈枕,浑浑噩噩地在行李转盘等了半天,才发现帽子不知何时丢了,被陆续抵达的经济舱乘客认了出来。

  几个小时前还在热搜高位的当事人此刻毫无防备,身边连个保镖也没有,要签名的从两三个迅速变成二三十个,最后演变成整个到达大厅的拥堵和混乱。到处都是举着手机镜头的人,有路人不明就里:“谁啊?”

  “应隐啊!素颜的!”

  红了十二年,国民度居高不下,粉丝遍地走,最后还是机场安保出动,应隐才有了喘息之机。她跟俊仪两人提了行李就一路狂奔飞身上电瓶车,身后乌泱泱人群如丧尸围城,吓得司机硬是在机场里开出了排水渠过弯。

  这种情况绝不可能上商邵的车。

  至地下车库的扶梯因为超载而发出尖锐鸣报声,上哪都不缺看热闹的,闻讯而来的路人已经挤占了主要通道,在此起彼伏的闪光灯和机场执勤队伍的防爆盾牌、大喇叭警告及手挽手组成的人墙下,应隐终于上了一台出租。

  上了车,她惊魂未定,缓了半天才给庄缇文打电话:“帮我给机场送一面锦旗,再安排点新年礼物。”

  庄缇文已经在后援会那儿看到小视频了:“怪我,应该提前安排好保镖和接机的。不过邵哥哥他没来接你?”

  应隐这才茫然又惊吓地“啊”了一声。

  她要挂电话,庄缇文“哎”地叫住她:“你的双相……”

  “怎么了?”

  缇文张了张唇,道:“没什么。”

  她什么也不能说。

  不能说商邵找她问过情况,不能说商邵旁敲侧击费尽心思咄咄逼人,问出真相后,他那些压迫性的气场倏然散了,精疲力竭地抬抬手指,屏退掉所有下人,一个人在阳台上抽了很久的烟。

  半小时后,出租车确认身后没有尾随车辆,拣小路下了高速,停在了一条罕有人迹的县级国道旁。

  司机怎么能不知道身后这人是明星!但怪他不进影院,因此愣是不知道确切是谁,也没什么探究的兴趣。

  等到港·3抵达时,他嘴边的烟掉了,目光隔着挡风玻璃平移,行注目礼地目送应隐上了那台传说级别的迈巴赫。

  两边芭蕉林蕉绿寂静,应隐跪着上后座,像小动物回窝般,全自动地在商邵怀里窝出了个舒服的姿势。

  静音挡板缓缓升上,商邵看得好笑,指尖在她唇瓣上拨弄一下:“怎么这么沮丧?”

  “对不起,让你白等了这么久。”应隐闭着眼睛,讲话嗡嗡的有鼻音,“是不是耽误你很多事?”

  商邵日理万机,应隐从没见过比他更忙的人,但他再忙碌,也有一股优雅匀缓的慢条斯理在,不会给人以左支右绌之感。

  让他无端在机场多等了近一个小时,不知道浪费了他多少金?

  商邵的语气毫无任何迟疑:“没有,年底了,不忙。”

  商檠业办事雷厉风行,说“暂缓”的第二天,便真停了他所有的职务,但并未出具正式的人事公告,只在内部高层会议上宣布他因身体欠佳,需要静养一段时日。至于这个“一段”是多久,没人敢问。

  集团高管早嗅到风声,但这是父子战争,不是派系争权,轮不到他们选边站。交接工作时,所有人都眼观鼻鼻观心,只客气地说:“邵董注意身体。”

  应隐睁开眼睛,跪坐在他腿上,边看着他,边垂下首吻他。吻着吻着,她不安分,纤巧的手指拆着商邵的领带,又去解他衣领的扣子。

  商邵只用一只手便牢牢握住了她的一双。他半眯着眼,气息滚烫深沉,喉结随着说话而上下滚动,“越来越胆大包天了?”

  应隐不管,去吻他的颈,吻他的喉结。商邵被她吻得微微偏抬过脸,让出下颌线。被如此撩拨,他也还是八风不动,脸上不见任何难耐欲色,闭着眼,眉心微蹙,气息抿成平稳绵长的线。仿佛是一场定力修行。

  只不过,两分钟后,这场修行就宣告失败。他把人狠狠按坐进怀里,大手包着她的臀。

  “嗯……”应隐被他的逞凶弄得浑身发软,一颗一颗帮他将扣子扣好,又乖乖地重新打起了领带:“你还要回公司见下属。”

  她撩完就跑,也不管他硬得发疼。

  “不见。”

  “嗯?”她抬眸。

  可是今天是工作日。

  “难得休息,今天先跟我回去陪陪rich,明天我带你回香港。”

  “又去香港?”

  商邵勾了下唇:“该见我家里人了。”

  “上次说……”应隐眨眨眼。

  “上次说太快了,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周。”他语气沉稳,有一股理所当然的笃定。

  “我的意思是最起码……”应隐吞咽了一下,明亮的眼神抬着,渗出些怯意,“一两年再见。”

  “等不了这么久。”商邵平静干脆地说。

  他是擅长延迟满足的人,讲究先胜后战的谋定后动,这一次,却生平第一次生出了要落袋为安的急切。

  他怕。

  他没想过,有一天他竟会怕他的爱情夜长梦多。

  应隐沉默许久,从他身上稍直起了身子。

  她像从他的怀抱主动剥离了出来。商邵只暖了一阵,因为她的离开,他倏然觉得冷。

  没有来得及多想,他掌心贴合着她的腰,将她不由分说地又重新按回了怀里。

  “就这么说,别离太远。”他道。

  应隐将脸埋在他胸膛前:“我不能见。”

  “为什么。”

  商邵身体一僵,又强迫自己松弛下来。不动声色地问:“你紧张?”

  他近乎自说自话:“不用紧张,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我……我还有杂志封面要拍,早就定好的行程。”

  “我等你。”他不假思索。

  “拍完杂志,就该进组了。”

  商邵无动于衷:“我只要半天,两个小时。”

  他的无动于衷近乎冷硬。如果应隐这时候抬头看,会发现他的下颌角,也因为齿关紧咬而冷硬着。

  应隐紧闭着眼。

  她不笨,很有些聪俊,忽然间懂了,知道缇文为什么好端端问她双相的事——

  因为商邵已经知道了。

  他知道了所有,却还想带她回家。

  应隐掌心无力地攥着他的领带,缓了一会,抬起眼眸对商邵笑了笑:“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其实我的本名没有这么奇怪,不叫应隐,叫应盈。”

  商邵浑身上下都紧绷着,忽然间被她改变话题,怔了一怔:“哪个盈?”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提这件事。

  “盈亏的盈。”

  “为什么改了?”

  娱乐圈讲究红,没人求“隐”。对明星来说,这是个不吉利的字眼。

  “我原本叫应盈,两个字合起来,意思是天经地义的圆满。可是算命的说,天底下没有天经地义的圆满,我锋芒太露,会月盈则亏,竹篮打水。只有见好就收,才有生路。所以我改名叫应隐。”

  应隐抿一抿唇,眼眸亮晶晶的,一眨也不敢眨,脸上笑意如满月。

  “商邵,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好,也没有那么贪得无厌。做你的女朋友、情人,能被你认真爱过,我够了。我们不见父母,好不好?”

第72章

  机场高速路遥漫长,怕就怕话说透了,路却还没走完。

  因为挡板升着,前排驾驶舱的康叔和俊仪都不知道后面的沉默已经很久。

  “这样就够了的意思是,你接受一切结局。”商邵缓缓地说,“但唯独不接受,你跟我有一个圆满的可能。”

  “圆满不了。”应隐近乎破涕为笑:“商邵,我有病,你已经知道了。”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病呢?亢奋时,觉得全世界都在她掌中,都在她脚下,她可以三天三夜不睡觉,像飞了叶子磕了□□吸了□□一剂肾上腺素针直插心脏,创作、喋喋不休地背诵台词、沉浸在戏里又哭又笑,每分钟转过两万五千个垃圾般绚烂但无用的念头,抱着一桶花生酱当舞伴,在房间里挥鞭跳直到摔倒。

  当那股亢奋从她大脑中平静下来,像满天的灰尘都死寂了,她的精神、她的感知也都跟着陷入黑暗的沉睡。她可以三天三夜躺在沙发上不动弹,每五分钟眼珠子才迟缓地动一下,所思考的东西都是有关怎么死。

  双相情感障碍,躁郁症。

  那两年,她的生活为序周转在宇宙大爆炸和黑洞之间,彻底失去了像一个正常人般生活的权力和能力。她无法工作,无法出席活动,无法跟人正常交往。她很丑陋,狂躁时用头撞墙,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抑郁时像条死鱼,谁从身边来了又走了,她漠不关心。

  有一天,她对着镜子修眉,鬼使神差地,将刀片移到了她柔软的、充满胶原蛋白的脸颊上。

  轻轻地一划,血流了下来。

  有一道声音说,再划重一点。再划重一点,没事的,否则,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那是她的脸,她价值连城、独一无二的脸。

  可是她划了第二道,手指抵着刀柄,手腕微微下沉,发着抖。刀锋划破表皮,划破真皮,几乎就要划破肌肉。

  血从脸颊流到脖子时,洗手间被俊仪破门而入。她一把夺走眉笔刀,惊恐地、用看鬼一样的目光看着应隐。

  是从那一天开始,她意识到她必须去看医生了。一同去看的,还有整形修复科的专家。她几乎就要留疤了。

  得病的两年,应隐的身边没有别人,只有麦安言和程俊仪。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应帆,对所有朋友的说辞都是要休一段时间的假、去国外游学。拍摄《再见,安吉拉》时,她告诉柯屿,用轻描淡写的语气:“娱乐圈谁没个病啊。”

  病情反复,折磨得人心力交瘁,可她那么想好,那么想活着,那么想走到蓝天底下,痛痛快快地笑一笑,晒晒太阳。医生说,她的康复速度是一个奇迹。可是双相很难说百分百的治愈,也许唯一值得庆幸的一点,是她是后天的,家族里没有任何遗传病史。

  在见到商邵前,她已经过了五百七十一天的正常日子。还剩多少,她不知道。

  她的人生就像是一个沙漏,漏着一颗一颗星星,多一颗、多一天,都是赚的,可是倒计时总有终点,她看不见,不知道这个终点会在明天还是后天到来。

  在那个终点到来时,她不想看到商邵在那里等她。

  她是一朵不吉利的花,不应该被击鼓传到商邵手上。

  “那又怎么样?”商邵问。

  他一点也没有粉饰太平,只是静静望着她:“你有双相,你自杀过,那又怎么样。”

  “商先生,你们做投资的,最喜欢说一句话是‘看长线’,可是我生了这个病,没有长线。我们之间没有圆满。也许明天我跟你回家见了家人,你愿意娶我,我愿意给你生孩子,但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呢?你会很痛苦。”

  “我不介意。”

  “你真的不介意吗?也许有一天,你忙碌一天回到家,迎接你的不是妻子的笑脸,而是一地的碎盘子,你的佣人都胆战心惊,不敢说话。你去哄她,用最熟练的方式,心里已经没有波澜。她扇了你一巴掌,让你滚开,说看到你就厌烦。那些都不是她的心里话,可是她发病了,她就是要说,就是要伤害最爱的人,就是要破坏最好的生活。

  “也许有一天,你忙了一整年,终于有时间好好休假,你带着妻子和管家去国外,去海边,阳光很好,你们坐在沙滩上,你的妻子说,为什么还没死呢?这之后的每分每秒,你都在担心她会一声不吭地走向海边。

  “也许很多很多年后,你的父母不在了,你的兄弟姐妹都有了各自的家庭,那个平常的下午,你推开门,看到你的妻子躺在浴缸里,已经没有了呼吸。那个瞬间你知道,你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和最爱你的人,都已经走得干干净净了,你在这个世上孤家寡人。

  “你们当然也会有幸福的、平静的日子,她不发病时,是你的妹妹仔,你们相爱每分每秒,但正是这些爱,这些幸福,才让你余生的每一天,都更为煎熬,都痛苦万分。”

  应隐平静地叙述着这些,明亮视线停在他脸上,一瞬也不错:“你不介意吗?”

  “我不介意。”商邵也回给她平静。

  从知道这个病的开始,他就已经充分地想象过所有画面、所有可能。

  “可是我介意……可是我介意。”

  她介意他本该很好的一生,都葬送在她身上。也许她病发的概率只有百分之一,而幸福到老的机率却是百分之九十九。可是为了这百分之一让他万劫不复、让他覆水难收的可能,她宁愿不赌那百分之九十九。

  应隐的指尖停在他平整的衣领上,垂下眼眸:“不见父母,不结婚,好吗?我可以当你一辈子的女朋友,你想什么时候结束,就什么时候结束。我会心甘情愿,直到你厌倦我的那一天。”

  商邵静了半晌,用陌生的目光看她:“应隐,你觉得自己很大方是不是?”

  “不,我很自私,我只想跟你有快乐。”应隐有些难过地抿一抿唇:“一年也好。”

  “你原本的打算是——”

  “一年就分手。一年以后,我会告诉你我从没想过结婚,如果你能接受,我们就继续交往,直到你有了结婚对象的那一天。我隐瞒了我的病,对不起,因为我不想在你眼里成为一个疯女人。何况……”应隐停顿了一下:“不以结婚为前提的交往,也没有必要把自己最难堪的一面都讲清楚吧。”

  她努力地提起肌肉笑一笑,两片唇角却控制不住地往下发着抖。

  见好就收,是刻在应隐人生齿轮中的信条,命运不管载着她驶向何方,她的车辙印里,都刻好了“月盈则亏”。她计算得很好,欢爱一场,尽兴一场,唯独没有计算到得是,商邵居然会想娶她。

  他居然想娶她,在短短几个月。

  他们这样的人,该为女朋友的摆正位置而高兴,该为女朋友的识趣而松一口气,能玩多久就玩多久。向来都是女的追着他们要名分要地位,不惜用生孩子来拴住抚养费,他却反过来。

  她高山上的雪,为她融化得太快了。

  “一年就分手。”商邵重复了一遍,点点头。

  他在这一瞬间明白过来,商檠业又赢了他一次。

  他洞若观火,知道她隐瞒病情,是因为从不曾真正想跟他走下去。所以他只是“暂缓”他的职务,因为他知道,他们总有结束的那一天,或者讲清楚的那一天。

  这个“讲清楚”是指——他会明白,会被应隐明确无误地告知,他们不会有以后。

  “对不起,我破坏了你的兴致。”他抬起手,抚一抚应隐的脸:“别掉眼泪了。这么爱哭,也是因为生病么?”

  应隐又哭又笑,眼泪滑下来,温热地濡湿他的指腹:“为什么要道歉?你什么也没做错。”

  “怪我太操之过急,年纪大了,好不容易遇到个你这么好的,就想快点娶回家。”他几不可闻地笑了笑,曲起指侧,自她湿润的眼睫下拭过。

  应隐仰起脸望他。

  这样平静的对视维持不了几秒,商邵猛然将她重新抱回怀里。他抱得那么发狠,恨手臂不能更用力,好把她揉进骨血里。

  不知道是不是应隐的错觉,她始终仰望着的、总是气定神闲的男人,在此时此刻好像被打断了筋骨。他气息冰冷,束缚在西装下的身躯已经绷得那么紧了,却还是控制不住一阵一阵细密地发着抖。

  她看不见,不知道这个对全世界都意兴阑珊的男人,紧闭的眼中划下了一行热泪。

  “但是,我总是要结婚的,你明唔明?”商邵说着,下颌线咬得如石刻般,从语气上听却没有任何异样,“我总要生小孩的,你明唔明?”

  他像是在语重心长跟她讲道理。可是这道理应隐从来都明了,不明了的是他自己,所以,这道理也许是讲给他自己听。

  “我知道。”

  “我没有资格陪你谈一辈子恋爱,到时间了,就要找一个女人重新去爱,去陪她生活,去跟她生儿育女。”他咬着牙:“我会爱她,我做得到。”

  “嗯。”应隐的眼睛睁得很圆,不敢眨,因为里面蓄满了眼泪。

  她伏在商邵的肩头,这声“嗯”带笑,很乖,直观无碍地听进他的耳里、他的心里。

  “所以,谈一年就分手,或者两年、三年,对我对你,是不是都太残忍?明知道不会有结局,为什么还要走在这条路上?应隐,人不能清醒地当傻子。”

  应隐似乎渐渐地明白过来,他将要说什么。

  “你说你舍命陪君子,我现在懂了。我不要你的命。”商邵抚着她的头发。

  她为了戏把头发剪短了,但商邵眼前,还是浮现着跟她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她的长卷发很美,橘色的晚霞下,她回过头,晚风扑面,白色裙摆勾勒夕阳光。

  他的眼前,也还是浮现他们第一餐晚餐时的情形。她用一根碧玉簪子挽起发髻,上车要送她离开时,他抽走了她的簪子,她长发披散下来,在空气中晕开青翠山果的香。

  但现在,她的头发短短的,在耳后整齐抿着,像个学生。商邵微微侧过脸,贴着她的黑发。右眼滑下的眼泪,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她发间。

  “分手,就到今天为止。”他的掌心很用力地扣着她的后脑,将她的脸死死按在怀里,“就到这条路为止。”

  一阵难遏的心痛,不知道击穿了谁。

  一定是最烂的编剧,才会在短短几个月内,给他们安排了这么多烂俗的戏码。一定是最烂的故事,才会拥有这么多失控的起承转合。爱之一事,对世界上大部分人来说,不过一句你喜欢我,我钟意你,对于小部分人来说,也不过是我奋力一搏,你尽兴以赴,唯独对于她和他,却是山海几重。山那边风景那样好,可他们飞不过。

  祈求上帝听到心声,把他受过的伤分一点给这个人,把她生过的病分一点给那个人,或者,把他的钱财富贵换成她等价的勇气,把她的星光坦途换成自由无畏,给她一点孤注一掷的孤勇,给他一点早知道真相的时间,他会一步步走好,她也会一步步走过去。他们会是健全的两个人,在第一个难关时就轻巧地携手跨越,此后日子既好且长。

  可是没有用了,他是这样的人,她也已经是这样的人。

  怪就怪,也许不该彼此吸引。

  平时从机场来回,总觉得漫长,纵使补觉也觉光阴闲掷,今天却觉得短,几十公里,车速那样快,故事在窗外成为浮光掠影,快得她来不及看清。两旁行道树茂盛蓬勃,有什么树一年到头都在春光里,一年到头都在开着花,阳光这样好,如果一辈子都在这车里了,其实也不错。

  可是路总会开到尽头的。

  康叔知道她们两个要回家一趟,港·3便径直驶向那栋小巧的市郊别墅。

  轮胎在花砖路上一阵摩擦,是上坡了,到了桃花心木的浓荫底下,车子稳稳当当地停住。俊仪推开门跳下车,伸了一个长长松弛的懒腰,继而回过身,看着应隐从后座下车。

  她知道不能打扰她和商邵,因此懂事地站得远远的,和康叔挨在一块。

  “你上次送我的披肩,果然很舒服暖和,这次进组都亏了有它呢。”俊仪天真烂漫地说,“等这条用旧了,你能再送我一条新的吗?”

  康叔点点头,目视着商邵将应隐送到门边。

  他直觉有什么不对劲,可是究竟哪里不对,他说不出。总不能搭个车的功夫,就有什么变故。

  “我不进去了。”商邵站在那道黑色铁艺门边,像很久以前突然造访她时的景象,彬彬有礼地站着,揿响门铃,等她相迎。

  应隐点点头:“再会。”

  “你开心过吗?”

  应隐的热泪几乎又要涌出。温暖的微风中,她微微偏过脸,静静望着那高大的桃花心木一会,才转过来,微笑着说:“每天都很开心。”

  “我做得不好。”他说,“下次……”

  不会再有下次。

  他停住话,应隐也安静着,午后的风温温热热地从两人之间穿过。

  “Rich……”

  “我很喜欢它,可是,我照顾不了它。”应隐攥紧了手袋的链条,“祝它长命百岁。”

  商邵莫名笑了一下:“你也是。”

  “你也是。”

  应隐与他对望着,两人脸上都挂着笑,跟这风一样温温热热。

  过了许久,她抿起唇角:“我的命留住了,会活很久的。”

  现在分开,一定好过两三年后结束。她都懂的,其实,真的拥有过一年的快乐的话,分开时,她还能活吗?你看她现在还能微笑,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不觉得吃力,便说明她现在一切如常。心脏底下一阵紧过一阵的阵痛,睡一觉就好了。

  “有任何事,都可以找我。”商邵说。

  “一定。”应隐答得很快。

  金属链条被她的掌心濡湿,很滑,很沉,她几乎要攥不住。

  不该再有话说,否则这场道别是否太过漫长?商邵上前一步,抱着应隐的手臂由松至紧。

  “我想过我们孩子的名字。”他最后说,嗓音发紧,那么沙哑。

  应隐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滑下。

  她也何曾没有想过他们的八十岁。

第73章

  《Moda》杂志总部。

  一本时尚月刊最具重量级的月份,除了金九银十,便是三月份的开季刊。在三月,各大品牌方竞相投放广告,以便为自己在今年的春夏季时尚消费市场上拔得头筹。对于《Moda》来说,三月份同时也是中国区创刊的时间,具有多一层的纪念意义,也因此,这一期封面人选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银色电梯从主编办公至降至造型化妆间和摄影棚所在的楼层,身穿Joysilly秀场款的主编丰杏雪,一身浓郁春夏气息,走进化妆间时,一贯快速的脚步飘扬起裙摆,果然是如一阵春风般拂进忙碌现场。

  化妆间内,折叠式化妆箱展开数层,满满当当的各种粉墨如颜料炸开,接线板上,十几条黑色绝缘线蜿蜒缠绕,连接向梳妆上分不清的各种吹风筒、夹板、卷棒,二十几平的房间内,竟同时站了五六名化妆师和化妆助理。

  圈内顶级的摄影师抱着臂,正和杂志造型总监小声交谈,虽然拍摄企划早就经由品牌、杂志和封面嘉宾三方审核过,但他们还是要为现场的各种微调而交换意见。

  丰杏雪的目光环视一圈,径直先往应隐那边去了。

  “我听缇文说你最近身体抱恙,我还跟她说不行的话咱们拍摄时间就往后缓缓。”她两手亲热地搭在应隐身上,弓下腰,从镜子里看着她的双眼:“今天感觉好些了吗?”

  应隐的妆已经上了一半,明亮的化妆灯下,她的妆感看上去轻薄透亮,但事实上,为了打造出这样无暇的效果,光底妆就上了三层,这些厚厚的假面敷在她的面容上,令人看不穿原本脸色。

  她“嗯”一声,不冷淡也不热情,但眼眸微妙地一转,躲避开了与丰杏雪的对视。

  “我没事,是缇文关心则乱。”她下意识地转着手上一枚蓝宝戒指。

  做时尚这行的,哪个不是火眼金睛?丰杏雪早先就是顶刊珠宝编辑出身,一眼便认出这戒指的来头,同时浮现脑海中的,还有一连串的零。她是第一次见应隐戴,却聪明地没有多问。娱乐圈没有女星会傻到自己去买上千万的珠宝的,因此丰杏雪知道,这枚戒指背后的人和事超出了她该八卦的界限。

  丰杏雪在这边寒暄了两句,才去张乘晚那边。上次时尚大典,张乘晚的抢压轴差点酿成直播事故,又正逢丰杏雪与《Moda》续约、被委任中国区助理总裁的紧要关头,她肚子里有怨,面上却笑得如沐春风,问张乘晚:“你代言保健品暴雷的事,处理好了吗?”

  一屋子的人都竖起耳朵,就连摄影师和造型总监也停下了交谈。

  张乘晚牙齿快咬碎,但还是笑着谢谢丰杏雪的关心。

  “虽然这些山寨品牌给的钱多,可咱是影后呀,钱再多,出了问题不都算到晚姐您的头上?这次出事,Greta那边特意打电话来关照过,”丰杏雪微笑着,意味深长地拍一拍张乘晚的肩:“要我说,Greta不懂,晚姐在我们中国的知名度和认可度都是最顶级的,一个小小的山寨保健品而已,哪能让晚姐掉逼格?”

  她的话指桑骂槐明褒暗贬,极尽奚落之能事,又暗示自己给张乘晚在品牌方那边卖了人情,张乘晚有火发不出,一向趾高气昂的大花此刻突然懂了人情世故,竟然对丰杏雪服软了。

  意大利奢侈时尚品牌Greta是这次封面金主,张乘晚是全线代言人,应隐则是香氛大使。三月刊封面的企划,最迟也要提前三个月定下,彼时两人算是买一送一——虽然双影后的噱头齐了,但应隐是附赠的那一个。如今时移势易,从品牌到杂志的意思是,应隐成主咖了。

  应隐没有想过,登一次游艇,长尾效应竟能延续至今。可带她上船的人已经不在她身边。

  做完了首套造型,一群人移步摄影棚。应隐将那枚蓝宝戒指摘下,交给俊仪保管。

  双影后的配置,拿捏一张小小的封面是轻车熟路。丰杏雪亲自盯现场,她本来还担心应隐状态,但从实时同步的成像看,她的表现比张乘晚还要到位。

  换内页造型前进行茶歇,张乘晚屏退外人,一边搅了搅咖啡杯里融进一半的脱脂牛奶,,一边主动开口道:“一个小代言出事而已,他们老外就是容易大惊小怪。”

  应隐反应迟钝,像是想睡的样子,张乘晚话音落了几秒,她才“嗯”了一声,当作回应,又过了一会,她才想起来问:“你挑代言一直很谨慎的,曾蒙也同意?”

  曾蒙也算是有名的公子哥了,虽然圈内多有传言,他父亲是靠当白手套起家的,但在八卦盘点中,曾家的资产高达数百亿,东省一处小离岛上,他家度假村占地数千亩,被冠以“小曾岛”的名号。

  张乘晚面色僵了一下。顶尖逼格又有什么用?都是虚的。那保健品给的价码一年四千万,她不接,曾蒙倒哄着她接。没想到出事竟然这么快,多媒体广告刚铺进电梯没两个月,就传出来恶闻。

  张乘晚跟各大品牌关系那么好,事情一上热搜,赵漫漫委婉地说,年底两场活动的高定暂时是不能穿了。

  “哪个不能穿?”

  “所有牌子都不能穿。”

  这个人不能丢,张乘晚自己掏了三百万,又只能挑软柿子捏,买了两条从未合作过的品牌的古董高定。

  “曾蒙是不同意的,你也知道他这个人大男子主义,一直跟我说不需要我在娱乐圈抛头露面,”张乘晚捧紧了咖啡杯,口吻却很不以为意:“但高嫁归高嫁,不管嫁得多好,总要自己赚点体己钱心里才踏实。你将来要是有机会嫁进去,也要记得这句话。”

  她们有自己的暗语,管嫁入高门叫“嫁进去”,既含蓄,又精准。

  应隐笑了笑,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张乘晚瞥她一眼,似乎是怕她不信,生硬地转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富豪娶名流,也是刚需,你别看曾蒙有钱,但他去约商邵,就没约到。后来听说他未婚妻是我,竟然主动派人送了一封请帖过来,请我们去喝茶。”

  曾蒙有桩海外生意在谈,商宇是业务上游,虽没直接关联,但轻轻美言两句,就有助于曾家拿下这单。曾蒙原本不敢贸然打扰,但听闻大少爷近期正抱病在家修养,是很好的探望借口。

  曾蒙托中间人约了一回,被婉言谢绝,以为没戏了,却没想过了两天,大公子的贴身管家亲自来了一通电话,询问张乘晚是否是她的未婚妻。

  “是,订婚很久了,只差办婚礼。”

  管家后来用了一个非常得体的说法,说大少爷是张小姐的影迷,若方便的话,还请曾张夫妇到商宅小叙。为表诚意,当晚就派人送了正式的请帖过来。

  曾蒙晚上给张乘晚捏背,夸她不愧是华人电影之光。

  张乘晚没说这么多细节,只说曾蒙借她的光,可见名气总还是个好东西。她这么沾沾自喜,没留神应隐那一瞬间的僵硬。

  “那你……去了吗?”应隐垂着眼眸,轻声细语地问。

  “没呢,后天去。”张乘晚拨了拨头发。见应隐出神,以为她心有所动,真心劝道:“你算了,他那样的人,不是我们能高攀的,动了他的心思,那是自讨苦吃。”

  应隐点点头,仍是垂着眸的沉静模样:“你说得对。”

  “不知道他好不好相处。”张乘晚喃喃细语:“曾蒙都紧张好几天了,连条领带都没选好。”

  “他喜欢绿色。”

  “你怎么知道?”张乘晚奇怪看她。

  “听说的。”

  张乘晚一点也不怀疑,因为应隐是豪门通,对这些世家公子的喜好都一清二楚。不过,研究得最透的人,却至今还没跟任何人交往过。

  圈内说她是“待价而沽”。

  他们甚至都不愿说一句“洁身自好”,只因她爱钱。

  “还有呢?”张乘晚继续问。

  他喜欢海,喜欢帆船,喜欢清晨时划皮划艇,喜欢哲学,喜欢海德格尔和拉康,但是他最近车子的中控里还放着那本黑格尔。

  他喜欢动物,用自己的钱做了很多有益于海洋环保和野生动物救助的事,站在自然中时,是他最松弛最愉悦的时刻。

  他邀请过她听雨,在森林里,那台高大的银色路虎支起侧身帐篷,雨点打在防水篷布上,一切都很安静,他抱她在怀里,戴着眼镜,一手抱她,一手夹着书页,安静地翻阅着。

  她很崇拜钦佩他的专注力,裹着毯子听着他的心跳声和雨声入眠。

  夜晚雨停,森林里的水汽成雾,天却澄静明亮。银河倒悬,偶尔传来枯枝从树梢折落的噼啪声,与白天的隆隆雨声形成两个世界。

  应隐知道很多很多他喜欢的事,知道他喜欢数字3,因为“事不过三”的做事哲学,因为“吾日三省吾身更”,因为生日。

  可是她还不知道他的生日,到底是几月三号。

  “没有了。”应隐对张乘晚笑,“他很捉摸不透,不让别人知道他喜欢什么的。”

  “伴君如伴虎,难怪单身到现在。”张乘晚挑挑眉。

  眼眶很热。

  他不是这样的,应隐想说。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只是对他人和自己都珍重,所以才显得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