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才说,以为我做事全凭自己高兴。”商邵续过话,漫不经心地:“也不算说错。”

  应隐的心跳停了,呼吸轻轻屏住。

  “那怎样才是你高兴的方式?”

  她主动问,商邵没有拒绝的道理。

第9章

  洗完澡换好衣服,差不多是该去片场的时候了。应隐没有化妆,穿一身轻便的休闲服,头发披散着,脸上蒙着黑色口罩。

  两人出了套房,走廊尽头的电梯恰好也开了,迎面出来一个穿黑色西装的陌生男人,正接着一通电话。

  “什么?”他抬眼看了眼乔装打扮的女星,压低声音:“我已经见到她了,现在就可以给她本人。”

  商邵勾勾手指,从康叔手里接过手机。

  那名早上已来过一趟的保镖,得以亲耳听到他家大少爷的吩咐。

  言简意赅的两个字:“回来。”

  应隐与他礼貌地擦肩而过。

  她不知道,他身上的黑色天鹅绒珠宝袋里,盛着一枚昂贵的绿宝戒指,是商邵在高尔夫球场上递给他的。他命令他开车送过来的,说要还给她,趁明天她退房前。

  他不知道为什么少爷又不还了。

  到了片场,剧组刚好收了白天的工,正准备吃晚饭。

  拍戏多是风餐露宿,尤其是在吃饭一事上,更顾不上讲究,除了主配演有特餐,剩下的演职人员,一律盒饭标准。

  应隐从阿尔法上下来,跟摄影指导老傅打了个招呼。老傅一手托着饭盒夹着筷子,一手忙不迭吸着烟,见应隐过来,赶紧挥了挥烟雾:“哟,应老师来了。”

  娱乐圈就这德行,没什么辈分,见谁都喊老师就对了。

  应隐凑过去:“我看看今晚上吃什么?”

  “别,”老傅侧身护住盒饭,比了比烟:“没什么好看的,倒您的胃口,还是这一口舒坦。”

  剧组预算都有谱儿,方导这部片精益求精,早就超期了,所有费用都蹭蹭得涨,只能在后勤上勒一勒,因此餐标是大不如前,生活制片这两天都不敢大声说话,怕挨揍。

  摄影灯光两组都蹲着笑,此起彼伏地喊:“收工了喝粥去,傅老师请!”

  正热闹的时候,保安值守的大门口开进来一辆大车,白色的厢式货车,但保养干净,应当不是拉杂物的。众人引颈望去,看到车子副座上下来一个人,挂着工作证,拍拍手:“来大家把盒饭放一放了啊,宋总探班,请大家吃顿好的!”

  剧组齐齐欢呼一声,蓝色大垃圾桶内砰砰都是塑料扔饭盒的声音。

  应隐跟程俊仪站在原地。

  “宋时璋不会也来了吧。”俊仪小声,问的是应隐的心里话,不情愿的模样。

  宋时璋的车停在后方巷子口,从白色厢式货车绕出来时,几个副导演和方导都跟他打招呼,男主演也去了。

  他穿休闲西裤,上身是廓形衬衫,挺时尚显年轻的一身。

  跟圈里的那些比起来,他确实算年轻的,但也有四十一二了。难得的是他玩的不那么花,跟老婆离婚后,并没见身边有什么莺燕环绕。

  不过对于这一点,众人有众人的想法——

  毕竟,他追应隐呢吗,怎么好三心二意?

  这部片子,宋时璋是主要出品人之一。方导虽然是第五代导演里有头有脸的,但商业成绩并不稳定,常常走偏了,冗余昏沉,因此找投资的时候,颇费了一番功夫。

  是宋时璋攒了局,出了资,拢了盘子,他这部收官之作才能落地生根。宋时璋说一句,应隐不错,导演怎么能不懂?

  其实是不亏的。应隐的演技、奖项、票房、人气,没有任何短板,何况是有口皆碑的敬业。只不过她被资方指派空降,踢掉了导演原本想捧的学生,让他怎么能不气?那学生为他偷偷生子,早就答应了给一番女主角补偿。

  宋时璋一手拉起了这个项目,却不在应隐面前邀功,片场也很少来。别的出品人多少都要来看看现场,宋时璋当甩手掌柜,给主创充分的自由。

  现在临近杀青了,他才来这么一遭,显得顺理成章。

  探班的物资丰厚,五星酒店的日料套餐和蛋糕,奶茶咖啡茶,再一人派一包黄鹤楼。现场奉承吹捧声不断,宋时璋看了眼站在不远处的应隐,稍稍扬起音量:“算应老师请的。”

  此起彼伏的起哄声,听着热切而耐人寻味。

  应隐深呼吸。她每次见宋时璋,都得深呼吸。

  深呼吸后,她才走向众人簇拥着的中心,甜美假笑无懈可击:“宋总好不容易来探班,怎么能让我抢了功?我还打算明天请下午茶呢,被您比下去了。”

  宋时璋能看穿她的僵硬,但当看不穿。当着剧组主创的面,他沉声低语,用远比寻常关系更亲密的姿态,“知道你戒糖,给你另留了一份,特意换配方的。”

  方导一个年过七十的人了,万万不可能腆着脸配合他,重任都落到了制片人身上。他招呼着大家先去用餐,不知不觉把人从两人身边驱开了。

  宋时璋故意不避,就这么站在车旁,接受着全片场明里暗里的打量,问应隐:“不吃?”

  应隐打发他:“吃过了才来的。”

  “晚上大夜,需不需要我陪你?”

  应隐心里一紧,表情快控制不住,“宋总,你这样,会让人误会。”

  宋时璋明知故问:“误会什么?”

  应隐看着他有细褶的双眼:“你知道的。”

  宋时璋了然一笑:“跟我闹花边,不是正好帮你挡一挡别人。”他意味深长地瞥应隐一眼:“你说是么。”

  她借他周旋的那点小心思,原来早就被他看穿。

  笑容已经七零八落十分难看,索性便不装了,应隐唇角平直,认真说:“我不想再被他们议论。”

  宋时璋垂眸看她一会儿,没动怒,云淡风轻的一句:“我以为你是知好歹的人。”

  “我——”

  宋时璋伸出一根手指,点在她嘴唇上:“我今天心情很好,你该懂事。”

  拍到半夜一点多后,全组人疲马乏,导演大发慈悲,给准了半个多小时的茶歇。

  所有人都赶紧掐着点打盹,片场外东歪西倒,不是卷个包,就是躺器材上。也有抽烟的,喝咖啡的,泼水洗脸的,各人有各人的能耐。

  应隐也困,幸好她白天补了觉,眼皮子才没阖下来。下一场戏对白多,她不敢歇,重温烂熟于心的台词。

  程俊仪跟着熬,被她诵经似的念白给念困了,只能打开手机玩。

  后半夜,所有社交平台的活跃度都降了下来,挂在热搜上的话题多半是图便宜买了凑kpi的,唯独应隐那条显得瞩目:【宋时璋探班应隐】

  话题主持人是一个营销号,老熟脸了,语气浮夸:

  「宋时璋不仅探班,还以应隐名义请全剧组吃饭喝茶,看这香格里拉的logo,几百份,大手笔啊。两人谈天也没避着剧组,看应隐落落大方的样子,怕不是在明示什么?y1s1,大佬低头讲话的样子还挺温柔的~」

  “宋时璋买的。”程俊仪一锤定音:“他名字在前面,所以是他买的。”

  应隐诵经似的声音止住了,过了沉默的数息,她脱了力般仰面靠上,廉价的弹簧因她的后仰而发出窸窣碎响。

  一只修长白玉似的手夹着书脊,将剧本倒掩在了脸上。

  休息室的灯光明亮,透过几页纸,照得她眼皮滚烫。

  方导的剧组对代拍路透严防死守,这么久下来,除了得到默许的,任何一张多余的物料都没有释出过。

  她纵然有心要防,也防不住别人殷勤安排、主动上供。

  “打电话给麦安言。”

  程俊仪拨出去,响了一下便通了,可见他没睡。

  应隐接过手机,贴上耳朵,仍闭着眼:“这种热搜不撤,宋时璋给你多少钱?”

  麦安言本来就一肚子窝火,听她夹枪带棒,冷笑一声:“你有能耐,还让他拍到这种照片?”

  “什么照片?被他叫过去讲两句的照片?”应隐冷笑一声:“你明天安排个摄影师来,拍一百张,挂热搜,就说我应隐是人尽可夫的婊子妓女一个片场到处都是上过我的男人!”

  麦安言立时噤声,半晌,长长地舒了口气:“你别发火,我会撤的。只不过那些帐号要一点时间。你知道的。”

  她知道啊,她当然知道。宋时璋传媒集团。庞大的营销矩阵,无孔不入的打手。

  只要宋时璋想告诉全世界应隐是个妓女,那么第二天全世界都会觉得她人尽可夫。

  只要宋时璋想告诉全世界应隐冰清玉洁,那么第三天她应隐就会从人尽可夫变回冰清玉洁。

  翻云覆雨,定义一个人的一生,对于宋时璋来说,一点也不难。

  那本剧本一直贴在她脸上,她也一直仰着头,以至于程俊仪根本看不到她的表情。

  过了安静的很久,俊仪看到一行眼泪,被灯光晒得透明般,很快地滑过了她的脸颊。

  “麦安言,当初是你说他很安全,说他是汤总的朋友,说他有娱乐圈一半的资源,说只是陪一陪出席。”应隐的口吻始终冷静,只有肩膀抖得厉害:“你是金牌经纪人,但我不是你最值钱的资产,是不是?”

  麦安言跟着她的声音一恸,慌神了起来:“小隐,小隐!别这么说,你永远是我的影后,是中国最好的女演员。”他斩钉截铁地说:“我打电话给汤总。”

  辰野娱乐的大老板汤野,当甩手掌柜已久了,半夜接了这样一通电话,沉默许久,答应跟宋时璋聊聊。

  其实两个好友之间,又有什么好公事公办聊的呢?汤野不过说:“不是你这么爱人的。”

  宋时璋回他几字:“她不够乖。”

  半个小时后,热搜还是撤了。因为是半夜上的,因此看到的人不多,但还是有零星声音说,前有送高定后有探班,两人分明是好事将近。

  “他选择在半夜上,已经是他高抬贵手。”麦安言也被搞得精疲力尽,此刻狠狠地抽着烟:“你别再惹他了。”

  “要不要我脱光了衣服躺他床上?”应隐微讽。

  麦安言知道她是故意说气话,却认真劝起她:“你不是一直想嫁个豪门吗?宋时璋还不够豪?你要多有钱,才能进到你的眼?”

  应隐眼泪都笑出来,清亮的。她揭下剧本,俊仪得以看清了她的脸,微笑的、双眼明亮的、布满眼泪的脸。

  她对着电话一字一句地说:“你就当我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不知好歹,咎由自取。”

  深夜的海洋观景窗深邃广袤,幽静的光柱穿透其中,自香港走船运而来的鲸鲨已经不再水土不服,正自在地游弋着。

  柔荡的浪并不会影响到外面分毫,这座单独的鲸鲨馆,拥有绝对的静谧。

  商邵已经习惯了每天结束工作后,在这里单独待上一个小时,但今天,他显然若有所思。

  观景玻璃上倒映出他亮着的手机屏幕,上面寥寥数语,说有一位女明星好事将近。

第10章

  拍完最后一场戏,作为女主角的应隐正式宣告杀青,但剧组还拉拉杂杂的剩余着一些戏份要补录。

  大牌主演的拍摄安排通常是集中而高效率的,提前离组再正常不过。不过因为有前几天的高定风波,这次杀青,麦安言离奇地没有安排通稿,一切低调从简。

  他到现场时,应隐正好卸完妆出来,素面朝天,套一件奶油白的oversize T恤,下身是舒适的瑜伽短裤。她身上的伤还没好,尤其是膝盖,刚开始结痂,每天穿剧组的紧身裤都是折磨。

  主创和群演们围住要合影,应隐平易近人,不忘提醒摄影师:“别拍到膝盖。”

  身边人流水似地换,不知何时换成了主配,笑容黑着,像谁欠了她钱。

  “那个蔡贝贝,”麦安言的助理南希,附耳过来悄声:“就是方导的那个。”

  麦安言懂了。

  电影学院念音乐剧的,还算打眼儿,但跟表演系的当然不能比。不知道为什么跟方导走一起了,养了几年,估计也没想到方导老当益壮,能让她接连怀上两胎。

  “女主角没捞上,子宫搭进去两次。”南希不知道是嘲讽还是同情。

  麦安言直觉不对,沉吟一会儿,“她可能要发通稿。去,让她笑出来。”

  南希没猜透他那句“发通稿”是指什么,但还是很有执行力。急中生智说了句很风趣的话,引得全场都捧场笑起来。

  应隐和蔡贝贝也不例外,摄影师疯狂按快门,捕捉到她俩一不小心相视大笑的镜头。

  下一秒,那个蔡贝贝就把脸挂了回去。

  合完影走完流程,上了阿尔法时天已尽黑。

  程俊仪帮应隐上药,免得伤口留疤或色素沉淀。她虽然不机灵,但手很细,做事耐心,上药时,比珠宝店给宝石擦灰还轻柔。

  “回去先休息一周,年底了,时尚大典、星钻之夜、星河奖、明年开季封,还有栗山那儿的试镜,”麦安言划着ipad上的行程表:“行程这么密集,能推的通告我都帮你推了,这几个,你都要打起一百分的精神。Nancy,”他叫一声助理:“回头把时尚大典和星钻之夜的策划邀约发给她。”

  麦安言吩咐完,又瞥程俊仪,旧话重提:“放眼望去你这个咖位的,就你一个出门只带助理,执行经纪形同虚设,让你换个机灵点的,你又不肯。”

  应隐心中有人选,正好提了:“我有个人想挖,不过不知道她肯不肯。”

  “谁?”

  “陈又涵董事办的。”

  麦安言倒吸一口气:“你挖他的人?还是董事办的?姑奶奶!”

  应隐行动力很强,这边回酒店收拾行李,那边就已经翻出了庄缇文的名片。

  正是周五晚上,但庄缇文还在加班,听到应隐请她跳槽,她啼笑皆非:“应小姐抬爱了。”

  文质彬彬又客气疏离的社交谈吐,莫名让人觉得很熟悉。

  “你不肯?”应隐没避着程俊仪,直接说:“薪资待遇好说。”

  “我愿意,但是……”庄缇文想了想:“我需要请教一下我的家人。明天给你答复。”

  俊仪已经把七八个行李箱都分门别类打包妥当了,既开心且忧伤:“你找人顶替我。”

  应隐斜她一眼:“又没赶你走。”

  “她很会讲话吗?以后她来了,我就只用照顾你生活,也好。”俊仪如释重负,“我可不可以涨一点钱?”

  应隐好笑地看她:“你说,涨多少?”

  程俊仪鼓足勇气,伸出三根手指头,掷地有声:“三百块!”

  应隐:“……我给你涨三千,比缇文低一档,因为她的工作比你费心,但你的工作也很重要,我离不开你。”

  程俊仪心花怒放,跳起来:“你给我涨三千,我给你买披肩!希望那个披肩不要超过三千块!”

  “什么披肩?”

  “你喜欢的那个披肩啊,”俊仪拎起单独的一个硬纸袋:“你这么喜欢,晚上看书都披着,明天还掉了,我给你买一条新的。商先生应该不会不舍得告诉我牌子吧?”

  那条披肩洗了,又拿出来披过几次,酒店的洗涤香氛融合进她自己的香水味,香得像伊甸园。

  不知商先生会否嫌弃。可是他交给她时,也沾着他的香。她要一点微末的公平。

  应隐垂下眼睫,淡笑着“嗯”了一声,“也好,买一条新的。”

  第二天下午,商邵的车子依约在四点半时准时来接。

  应隐住在市郊的一座别墅群中,独门独户,园林环绕,私密性极好。圈中也有几位知名演员和导演住在这儿,但都没见过应隐,也不知道她藏在这儿。

  都以为她住在市中心的那座大公寓呢。

  挂着明黄色港牌的迈巴赫,驶过植满琴叶榕的墨绿拐角,在砖石路上发出一阵低调悦耳的摩擦声,继而在门口停住了。

  今天太阳大,林存康下了车,撑开黑色直骨伞,随即鞠躬将后座车门打开,请出里面的男人。

  商邵抬头打量这座房子,三层白色小洋楼,半拱形的花窗,橙色屋顶,很典型的南洋风。

  不大,但应当住得很自在。

  等了不过半分钟,应隐便下楼了,身后亦步亦趋跟着小助理。她穿一条珍珠白色的一字领长裙,外面披着女士的廓形黑西服,长发用一根碧玉簪子低低地挽了个髻,显得干净俐落又典雅温婉。

  唯一煞风景的是,脸上那个黑色口罩着实有点大了,蒙住了她大半张脸。

  商邵似笑非笑,或许是觉得她在自己家门口也如此鬼祟心虚,实在有意思。

  应隐将口罩半勾下来,飞快地说:“商先生下午好。”

  虽然一部车坐四人绰绰有余,但平心而论,这台迈巴赫确实还没这么满载过。程俊仪上了副驾驶座,虽然努力忍住,但眼睛还是瞪得大大的——

  这什么豪华内饰啊,连一个拨盘都看着比她昂贵,她真的买得起坐这种车人的同款披肩吗……

  上车落座定,商邵绅士地问:“我问了我香港的一些艺人朋友,听他们说,内地的艺人没有行动自由,不能随便出入公共场合,所以今天安排了一家私房会所,应小姐有没有问题?”

  应隐点点头,将口罩收进西服口袋里,对商邵微笑道:“商先生安排就是。”

  车子从街道开上海滨公路,之后进到一家私家庄园里。说是庄园,也很勉强,因为应隐还没见过哪座庄园里有高尔夫球场的。

  从正门口进去,又换乘了园内的高尔夫电瓶车,沿着绿地开了足足十五分钟,才抵达到一间白色玻璃房前。门童和管家显然已提前得了叮嘱,正在门口恭候:“商先生,应小姐,欢迎光临。”

  从餐厅门口遥望,绿地起伏如匍匐的兽脊,如此整洁浓郁的绿,天衣无缝得像一张上帝的地毯。

  “这是陈又涵的私人会所,柯屿和商陆也来过的,所以你不必担心出问题。”商邵周到地介绍。

  他没有请应隐回自己的房子,是因为初次相约一位女士便带她回自己家,无论多冠冕堂皇问心无愧,都实在不符合他从小到大所受的教养。

  “柯老师和商导,在青藏那边已经快一个月了,商先生有无联系过他们?”既然提到了,应隐顺便问。

  柯屿和商陆正在拍摄一部半纪录片性质的人文电影,讲的是喜马拉雅山脉的守山人,从川藏青海到尼泊尔,两人已经带着剧组一头扎进去一个多月,处于完全失联的状态。

  提到弟弟,商邵的眼神显然柔和了些:“只是偶尔用卫星电话联系。应小姐有什么话想带给柯屿的,我可以帮你转达。”

  “没有没有没有……”应隐吓得斩钉截铁:“希望商先生千万不要跟柯老师提起我。”

  商邵端详她:“为什么?”

  “因为……”

  她脸上怔色一划而过。

  因为,她还不想谁知道她跟他的这一场缘分,像守着墙角意外的一抹野春。

  它不是长大,便是夭折,但在夭折抑或长大来临的前夜,她只想自己看着。

  商邵勾了勾唇,不再等她的“因为”。

  “应小姐不必介怀,”他说,阖眸看她,不动声色却像是洞悉一切:“因为我也是。”

  进到餐厅,商邵将西服脱了,自有侍应生接过,周全地挂到衣柜里。

  他今天穿的没晚宴那么正式,但仍然低调而考究,白色衬衫妥帖地收入西裤腰线中,一条淡色忍冬纹的领带,法式衬衫的袖口由一枚跟领带同色系的宝石袖扣扣着,腕间的棕色皮质腕表看着很儒雅。

  衬衫比西服更能体现一个男人身形的优越,何况是每年自萨维尔街量体裁衣一针一线手工定制的衬衣?更显得他的肩宽而平直,衬衫下能看到肌群微鼓。

  “商先生每天也有时间锻炼么?”应隐心里想什么便问什么,问完才发现,似乎暴露了她的关注点。

  商邵何其敏锐的人,勾起唇角笑了笑:“多谢你夸我。”

  应隐觉得燥热,欲盖弥彰地轻咳了一下。

  主厨从香港某间三星米其林请借过来,擅长做中法融合料理。两人刚坐定,他就从后厨迎出来,为应隐一一介绍餐牌上的明细讲究。

  “我们今天准备的冷盘是白葡萄酒香草青口贝,热前菜是芒果红酒梨煎鹅肝,很独特的风味。汤是爽口的松茸炖竹荪清鸡汤,更适合我们中国人。”

  应隐跟着他的介绍一一过目。

  “我们一共是8道主菜,主食是黑松露和牛焗饭,甜点我们为您准备了黑巧配菠萝丁,如果您有任何忌口或食材过敏的情况,都请告诉我。”他最后笑了笑,不失礼节的幽默:“毕竟我擅长的拿手菜不止这几道。”

  作为明星,应隐出入过太多高级的场合,也接受过礼仪培训,因此并没有局促的感觉,落落大方地表示自己很期待,并告知自己没有忌口。

  “根据今天菜单里的食材和口味,我推荐您这六支酒,您可以多款搭配,也可以餐前、肉类主菜、海鲜主菜、餐后甜品各配一支。”

  “我选甜起泡。”应隐将餐牌折页合上,“就这样。”

  虽然主厨没说什么,但从表情看,他觉得有些遗憾。

  甜起泡不能算是正经的佐餐酒,最起码,不是那些到店来举止高雅、谈吐得体、对各种香料头头是道的客人们的首选。

  商邵搭着腿,脊背松弛而挺地贴靠着餐椅背,先是垂目过了眼餐牌,继而对主厨点点头:“就按应小姐的喜好安排。”

  既然大少爷愿意将就,主厨自然也没话讲。等他退下,俊仪也被康叔带去一旁的包房用餐,偌大的餐厅只剩下两人,唯有苏绣屏风后透出人影绰绰,是一名侍应生在随时听候差遣。

  甜起泡酒在冰桶里冰镇着,起开后稍醒一会儿便可入口。很轻盈的酒体。商邵抿了一口,笑着轻摇了摇头,“妹妹仔。”

  是粤语,应隐不太能听懂,问:“什么?”

  商邵便用普通话重复了一遍:“是小女孩的意思。”

  应隐明白过来,他是在取笑她,笑钟情的酒是小女生的酒。

  她一板一眼学他的粤语:“妹妹仔。”

  发音不标准,充满着一个粤语初学者的该有的别扭。

  “好可爱的字。”应隐又默念了两遍,不知道她喃喃自语的模样,落在商邵眼里也是如此。

  “我还想请教商先生,官仔骨骨,这四个字怎么念?”应隐客气地问,但谁都听得出她客气里小女生般的雀跃。

  商邵便用标准的港府粤语为她念了一遍。

  “真好听。”应隐学着,微微垂首,淡妆的眼眸里流光婉转:“官仔骨骨,官仔骨骨。”

  “应小姐可知这四字是什么意思?”

  应隐抬起眼眸,气息和声线都轻微:“我知道。”

  商邵两手搭在交叠的膝上,略颔了颔首,请她讲。

  应隐的目光便越过餐桌,径直地望向他。那一眼很长,似更正那日婚宴上,人潮中阴差阳错的一眼。

  “是清俊儒雅,贵气玉立的意思。”

第11章

  一席晚餐直用到了七点多。

  程俊仪在隔壁餐厅早就吃完了。这时间,她都吃完三顿了,饱了饿,饿了饱,一边握着银匙疯狂吃那个黑松露和牛焗饭,一边凝神听着隔壁的动静。

  其实听得不太真切,只有隐隐约约的男女人声,一道清丽,一道沉朗,偶尔一些会意的笑声。

  “快两个小时了。”程俊仪掐表,“你说,他们会聊些什么呢?”

  林存康摇头,礼貌地说:“这很难讲。”

  “你的少爷是个话多的人吗?”

  林存康思索,折衷的答案:“不是,但今天不同。”又问:“应小姐如何?”

  “她对熟人话多,对生人不多,但今天也不同。”

  林存康挑了挑眉。

  他年近六十,两鬓染上风霜,眼角有明显的细褶,因此虽然言谈举止承袭了那种上流社会的高贵典雅,但看着并不很有距离感。

  俊仪看他,有一股亲切。

  她咬着勺子,逮住机会问:“商先生的那个披肩,是什么牌子的?你知道吗?”

  明明可以直接给出回答的,但林存康首先问:“程小姐为什么问这个?”

  “叫我俊仪咯,‘程小姐’很累。”

  康叔笑着略点了点头:“好,俊仪为什么问这个?”

  “她生日要到了,我想买一条送给她。她很喜欢,爱不释手。我涨了工资。”

  康叔发现她是跳跃式的谈天方式,但离奇地能让人听懂前因后果。他遗憾地说:“这个没有牌子。”

  “嗯?”俊仪说:“商先生坐这么好的车,竟然也会用没有牌子的东西?”

  康叔大笑起来,也不辩驳,只解释:“是用喀什米尔地区的一种山羊,在它还很小很小的时候,羔羊时期的毛纺织而成的。”

  俊仪问:“再大一点就不行了吗?”

  康叔没思考过这个问题,沉吟一会,点点头:“也许对别人是可以的,但对于他来说不可以。我的意思是,他也‘可以’,但他不必‘可以’。会不会难懂?”

  程俊仪点点头:“不难懂,商先生万事不必将就,跟我们普通人不一样。”

  “应小姐是明星,不算普通人。”康叔如实说,不算恭维。

  “她是普通人,”程俊仪一字一句,神情十分认真,有一种固执的憨气:“要将就很多人很多事,跟商先生不同的。”

  眼睛觑到走廊上侍应生的身影,心里算了一下是第几番了,笃定地说:“这是最后一道了。”

  康叔没有起身的打算,但也留身听着餐厅那侧的动静。

  “不知道他们吃完饭会做些什么。”程俊仪若有所思,出神地问。

  布置着精致鲜花束的餐桌上,餐具已被尽数撤下,换上了崭新的矮脚红酒杯,杯中盛着刚炖煮好的热红酒,肉桂、丁香与甜橙的香气浓郁地交织在一起。

  酒酽夜浓。

  不知几点,康叔敲了敲门,随后进来,弯下腰在商邵身边附耳低语几句。

  应隐听不清,只知道商邵点了点头,轻言一句“知道了”:“让车子到门口等。”

  她低头看一眼腕表,其实不过八点钟光景,却觉得漫长。虽然漫长,但不尽兴。虽不尽兴,也要结束。

  透着玻璃,她看见浓郁的夜晚是深蓝色的,吹入的风中有香草林的香气。

  等他们简短地说完,应隐收回目光,识趣主动地问:“商先生是不是还有事?”

  商邵便站起身,点点头,礼数周全:“确实。很荣幸应小姐能赏脸跟我一起吃饭,很愉快。我会派人送你和助理回去。”

  他没叫侍应生,亲自从衣挂上取下应隐的外套,为她披上:“海边风大,小心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