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傍晚,她与他一道吃过夕食,准备回府的时候,他出声将她叫住,道:“阿芙,你别太为我担心,我只是想在这几天尽力照顾好将军。他枕边无人,膝下二子又在十多年前沙场捐躯,唯有我能守着他了。”
月芙看着他仿佛被刀削过的脸庞,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柔声道:“我知道的,不论郎君要做什么,我都和郎君一起。”
赵恒麻木了一整个白日的脸上慢慢浮现出动容的神色:“我知道你的心意,夜里你一人睡,记得将窗关严一些。”
等见月芙点头答应,他才将她扶上马车,站在府门外,直等马车已消失在视线里,才重新回到苏仁方的身边。
比起他刚回来的那一日,苏仁方又瘦了许多,今日只清醒了半个时辰,便昏睡至今,管事的方才给他灌了一碗药下去,有大半都从嘴角溢出来,被巾帕擦去。
赵恒走到床边,替他将被角掖好,又将旁边的两支蜡烛吹熄,这才转到屏风后头的书案边坐下,翻开从河西送来的公文,仔细阅览。
大战之后的善后事宜还未完成,每隔数日,郑承瑜便会送一封文书到他这里。而他除了处理这些,还要重拟奏疏,将具体战况上报朝廷。
先前,圣上体谅他长途奔波,又心情悲伤,特准可晚些递交。
但他明白,此事耽误不得。
贺延讷的案子已经审得差不多了,结果如他先前所料,只牵出一个官衔比他高的西域大都护秦武吉。
据他的供词所言,去岁西域发生曾钰徽案后,秦武吉本想提拔自己人,却因赵恒的几句谏言,不得不将司马一职拱手让人。
秦武吉怀恨在心,屡次与旧部贺延讷表露对赵恒的不满。而贺延讷又不甘守着支度使、屯田使的职位,一心想当大都督,这才起了异心,派人往西羌部落散布谣言,借机挑拨他们与赵恒之间的关系。
没人提及东宫半个字。
只是,朝中大多臣子皆心知肚明。
赵恒不曾在朝中培植过自己的势力,更不会随时探听朝中的风向,但不代表他什么也不知道。
与苏仁方有渊源的,或是与过去在西域、河西一带任职过的官员,多少都与他有些交情。
这几日,苏仁方的府邸不时有人造访。苏仁方是两朝元老,与圣上尚能称兄道弟,他病重,从前交好的老臣、如今的新贵,和更多不大相干的普通朝臣多少都要表示一番。
赵恒身为养子,已见过许多人。
御史中丞邱思邝等人便当面向他暗示过朝中的几句风言风语。
有人说,太子手下误国,不堪为储君。而先前与他共事过的礼部尚书萧应钦和鸿胪寺卿陈江等人,听说河西的情况后,对他的为人为政皆赞不绝口。
有些话,甚至已经传到尚书令王玄治的耳中。
想来太子和皇帝一定也都知道了。
太子心胸狭窄,疑心颇重,而皇帝……自然站在太子那一边。
他没有行差踏错的机会,唯有将一切做得滴水不漏。
虽不知缘由,但他心中一直明白,在父亲的心里,自己和长兄,甚至和阿姊,都是不一样的。
不能犯错。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提防太子。
太子敢在河西对他动手,未必不敢在京中动手。他早已不是孑然一身,他的身后,还有阿芙需要保护。
……
月芙回到王府的时候,天已完全黑了。
大约因是冬日,离坊门关闭还有半个时辰,路上已只有寥寥几个行人。
素秋怕她着风寒,便给她兜头罩上一件厚实的大氅,这才让她下去。
只是,一路回到院中,还未进屋,桂娘便等在门边,一边给她开门,一边蹙眉道:“娘子,今日国公府里来了拜帖,说是明日想到府上来拜访。”
“国公府”指的自然是郑国公府,月芙的娘家。
月芙的脚步顿了顿,本就不太好的心情又低落了些。
她也不想看拜帖,直接问:“帖子上可说了什么事?”
“不曾,是夫人写的帖子,只说了明日想来拜访。”
月芙没说什么,将氅衣脱下,换了身衣裳,稍一思索,便大致猜到了。
在凉州的半年里,她收到过娘家寄来的两封信。
一封关于妹妹与赵仁初的婚事。赵仁初的养母英王妃权衡之后,到底还是接受了月蓉,两家于六月订下婚事,上个月已然完婚。
月芙看后,心中毫无波澜,只写了简短的回信,让人捎回长安,又送了一份不薄不厚的贺礼到建平王府,既是姊妹之间的情分,亦代表赵恒与赵仁初之间的兄弟之谊。
另一封,则是关于父亲沈士槐的。
年末的官员任命中,沈士槐即将离开光禄寺,被调往晋州为长史,年后就要离京上任。
与光禄寺丞一样是从六品上的官衔,可一个在京中,主掌宫廷采买,一个在地方,主理州府文书等杂务,其中的差别,可想而知。
况且,若换作年轻一些的官员,往地方上去,亦有大展宏图的机会,沈士槐已年过四十,又在光禄寺浑浑噩噩多年,哪还有什么抱负?这一调走,恐怕一辈子都回不到京城了。
他自然不愿意,这才舔着脸,即便已同长女生疏至极,也写了信去,旁敲侧击地请她帮忙。
听说,今年的调令都是赵怀悯亲自审的,二女婿赵仁初只是庶出子,又被过继出去了,在朝中根本说不上话,唯有与赵怀悯一母同胞的赵恒还有几分希望。
月芙当然不会帮他,回信中更是只写了一句“恕女不孝,爱莫能助,好自为之”。
这一回要登门拜访,恐怕也是为了此事。
坊门还开着,月芙想了想,道:“让人即刻将帖子送回去吧,就说明日府中无人,别扑了空。”
桂娘拿着帖子快步出去,交代几句,再回来时,手里又多了一份帖子,浣花笺,松烟墨,透着淡淡的芳香,看来十分讲究。
“今日倒是奇了,又来一封帖子,竟是东宫太子妃命人送来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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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栗子
月芙也十分诧异, 自己先前同太子妃鲜少打交道,仅有的几次,都是在宴席上和入宫拜见的时候, 想不到自己竟会收到东宫的帖子。
况且, 近来因为贺延讷的案子,她多少看得出来, 太子赵怀悯对赵恒这个亲弟弟,恐怕没多少兄弟情谊,身为太子妃的崔桐玉自然与赵怀悯站在一条线上。
她满心疑惑, 从桂娘手中接过帖子, 仔细看了看,这才明白过来。
临近年关,宫中的大小事务越来越多, 不但有除夕的宴会,还有各种祭祀、典礼, 开春之后, 又紧接着要举行亲蚕礼。
往年, 这些事务都由崔桐玉主理, 薛贵妃协助。今年,崔桐玉想起她这位新弟媳,便邀她几日后入宫,一道料理这些宫中杂务。
月芙对着这张花笺愣了许久。
到这时候,她才忽然意识到,在后位空置的大魏,太子妃便是举国上下地位最尊贵的女子。而她, 身为嫡皇子的王妃, 地位仅次于太子妃, 可与薛贵妃、咸宜公主等人比肩。
只是,赵恒一向不受重视,令她也感到与其他人之间泾渭分明。
崔桐玉的这封帖子看起来合情合理,但月芙留了个心眼,没有立刻做决定,而是在第二日到苏府时,将事情告诉赵恒,与他商量。
赵恒才亲自给苏仁方喂了药,将他周身的被衾掖好后,便坐到一旁,看了看月芙递来的花笺,道:“无妨,你去吧,宫中人多眼杂,不会有人做什么,阿嫂一向处事周全,滴水不漏,她这么做,不无堵人口舌的意思。”
现下朝中有一些关于他们兄弟不合的风声,崔桐玉做事从来不会留下把柄,这时请月芙过去帮衬,就是想扭转朝中一些官员对东宫的看法。
又或者,这根本就是皇帝授意的。
月芙听了他的话,想起数月前入宫时,同崔桐玉的那一番短暂接触,的确是个处事妥帖周到的人,听闻太子对她也十分信任,其中不无道理。
“也罢,太子妃相邀,我若拒了,反倒是不识抬举,给郎君惹麻烦,郎君这样说,过几日,我便放心地去了。”
两人说完,床上沉睡的苏仁方便又醒过来,喃喃地唤了句什么。
赵恒连忙过去,俯身听清后,倒了一杯温水,将他半扶起来。
月芙也跟上去,接过他手里的茶杯,一点点往苏仁方的嘴边喂。
只饮了两口,苏仁方便不再饮了。他已是弥留之际,吞咽变得越来越困难,御医说,这般喝两口水,都会让他痛苦不已。
赵恒于心不忍,扶着他躺下后,又将温水一点点蘸到他干裂的嘴唇上,让他过得舒服些。
从昨日起,苏府的管事已在准备之后的丧葬事宜,苏家宗族中也已挑出一名代替孝子的宗族子弟。
经这几日的时间,赵恒似乎已渐渐接受最亲近的长辈即将离去的事实,情绪变得平和淡然,每日里除了尽自己所能照顾好苏仁方外,再不想其他。
他告诉月芙,人这一辈子早晚都会有这一天,既然无力挽回,那就尽力做好最后的事。
只是,到了那一刻,他还是没能克制住情绪。
苏仁方走在两日后的清晨。
不知是不是都有预感,月芙这日来得格外早,坊门一开便启程,到苏府时,天才刚亮。赵恒亦是守了整整一夜不曾阖眼,连日的疲惫让他眼眶通红。
两人并肩跪坐在床边,不知怎的,就感到一阵没来由的伤感情绪。
月芙忍不住伸手,在衣物的遮掩下悄悄握住赵恒的手,十指交缠。
苏仁方的呼吸已经十分微弱,好不容易醒来,却连睁开眼的力气也没有,只能轻微抽动着眼皮,嘴唇蠕动着张开一条缝,声音极低地说着什么。
赵恒连忙凑过去,慢慢抚摸他的胸口替他顺气:“将军说什么,我听着呢。”
苏仁方凹陷的脸颊抽动两下,仿佛要使出生命中最后一分力气,颤抖着挣扎片刻,终于以极低的气声说了出来。
“客儿,我、我得先去见你干娘同两个兄长了……”
一直平静的赵恒听到这话,终于忍不住哽咽一声,流下泪来。
“去吧,将军,一家人团聚。”他跪在旁边,低着头抹泪。
月芙也眼眶含泪,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苏仁方的眼睛只睁开一半,侧着脸看着他们两个,嘴角闪过笑意。
浑浊的眼眶中,最后一点星光如风中残烛,噗呲熄灭。
赵恒抹去眼角的泪,又替苏仁方将半睁的眼轻轻阖上,在原地静默片刻才慢慢起身,走出屋子,轻声道:“将军薨了。”
外面的仆从们一阵静默,随后一个个低着头落泪。
管事的红着眼带人进去,要给老人家料理身子。等在一旁的苏氏宗族子弟也纷纷迎上去。在府中守候多日的宫廷内侍官也立刻将消息送往宫中。
府中上下,举哀报丧。
赵恒不占孝子之位,与月芙两个一同站在门边,静静望着进出往来的人群。
“两位兄长十多年前就过世了,沙场捐躯。没多久,干娘也跟着去了。那时我还小,不懂将军心中的悲痛难过,只顾日日哭泣,反要他来安慰我。”
他悄然低下头,用极低的声音与月芙说起那时候的事。
“我有愧于将军一家。两位兄长分明一直对我极好,可我幼时却总偷偷想,为什么他们是将军的亲儿子,而我却不是。可如今回想起来,将军和干娘对我,比对亲儿子都好。”
月芙仰头看着他,心里涌起一阵一阵如浪潮一般的怜爱之意,却说不出太多安慰的话来,只能认真地听着。
“去了也好,他们一家人,阴阳相隔已太久了。”
最后一句话,带着叹息与伤感。
他一向寡言,情绪更是鲜少外露,方才那一声哭,已算放任,此刻将心里的话说出来后,便真真正正能平静面对了。
自第二日起,便是入殓、停灵,迎接各方前来奔丧吊唁之人。
苏仁方身份特殊,不但大多在京的朝臣们都陆续来过,连皇帝赵义显也带着太子赵怀悯亲自来过一趟。
皇帝哭得伤心,口中唤“阿兄”,令众人心里皆是一片凄惶。
吊唁过后,他又看向一直守在这里的赵恒,轻拍他的肩膀,道:“八郎,人已去,你也别太伤心。苏将军养育你一场,这几日,你就留在这里帮着料理事务,等出殡以后,再入宫吧。”
赵恒点头,一一应下。
丧仪虽有苏氏宗族料理,但许多细节都要问过赵恒的意见。往来的客人,他也跟着一同接待,整整七日,忙得脚不沾地,直到出殡以后,才终于有一两日空闲的时候。
已是腊月中旬,算时日,他已有一个月的时间没有睡过一日好觉了。
月芙心疼不已,一早便催着他赶紧沐浴洗漱,熄灯上床。
他真的累极了,连多说一句话的精神也没了,一将她抱在怀里,便沉沉睡去。
月芙看他睡得安稳,才觉得安心,也阖眼睡去。
因再隔一日,月芙就要入东宫帮着崔桐玉料理年节与亲蚕礼的事务,两人决定第二日留在家中,难得清闲一日。
只是,赵恒习惯了早起,哪怕累极,也仍旧天不亮就醒来。
月芙如今深知他的脾性,在他要从床上起身穿衣的时候,也醒了过来,一把拉住他的手腕,不满道:“郎君,别起这么早。”
屋里光线昏暗,赵恒转过头来看她,摸索着在她的脸颊上揉了一下,道:“我习惯早起,昨晚又睡得早,这会儿也睡不着了。”
月芙倒还困意朦胧的。她展露出任性娇惯的一面,半眯着眼,固执地拉着他,娇气道:“不行,我还没睡好,郎君今日也要陪我一起睡。”
赵恒一贯拿她没办法,一听这不讲道理的话,心就软了一半,再想到今日本也没事,便干脆道了声“好”,重新躺回被窝里,将她搂在怀里。
不知怎的,睡了一晚后,他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好像今日醒来后,有许多事情已经不一样了。
月芙心满意足,抱住他的脖颈,在他下巴上亲了几下后,又沉沉睡去。
两人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时,才苏醒起身。
慢悠悠地洗漱、用朝食,接着,让人在屋里支起炉子,将新鲜的栗子一颗颗投进炉中。
月芙抱着赵恒的腰,将脸埋在他怀里,眼巴巴地看着那十几颗棕黄的栗子,仿佛一只等着喂食的小馋猫。
因是在家中,她也没绾发,只用头绳松松地系着,赵恒没忍住,手指一拂,头绳滑落,一头浓密柔顺的乌发便披散开来。
他的五指轻轻插进去,顺着发尾的方向梳理,好似给小馋猫顺毛一般。
炉中不时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不一会儿,栗子便烤好了,月芙想用火钳夹起来,却被赵恒阻止:“你力气小,我来吧。”
他说着,拿起有些沉重的火钳,动作熟练地将小小的栗子一颗颗夹出来,搁到一旁准备好的盘中。
本想再替她剥好,又被她阻止。
“我要亲手剥给郎君吃。”府里有开栗子的小铜夹,月芙早已准备好了,“郎君,你念书给我听吧,好吗?”
为了让他高兴些,她昨夜临睡前想了许久,才想出这么个法子。
赵恒没拒绝,先前有空时,两人偶尔也一道在书房中读书,不过,他没给她念过就是了。
“就念这个吧。”月芙拿出一册倒扣在案上的《宣和遗事》递过去,面上掠过一丝狡黠的笑意。
这是如今在民间流传甚广的话本,里头收录的多是些痴男怨女、缠绵悱恻的故事。
赵恒平日几乎不看这些用来消遣的话本,一时没有多想,只当是里头收录的都是民间逸闻趣事,接过后,便认真地一字一句念给她听。
他的嗓音低沉浑厚,语速不疾不徐,听来十分悦耳。
可是没多久,他的声音便渐渐低了下去,看着手里的话本直皱眉。
“怎么不念了?”月芙眨眨眼,无辜地看着他,捻了一颗才剥好的金黄的栗子肉送到他的唇边,“才念到那位女郎对刘郎一见钟情呢。”
赵恒的脸蓦地红了。
他低头咬住那颗栗子,细细咀嚼。香气浓郁,甘甜绵密,滋味饱满,也许因为是妻子亲手剥的,比他从前吃过的都更可口。
“怎么让我念这个。”
他一个大男人,看着满纸令人羞臊的字句,实在有些说不出口。
月芙忍住偷笑,又送一颗小一些的到他嘴边,有些失落道:“可郎君方才答应要念给我听的。”
赵恒张口咬住,转头见她眼巴巴的样子,不禁扣住她的后脑勺,俯身将这颗完整的栗子咬下一半哺到她的口中。
唇齿交缠间,两人分食一颗栗子肉,滋味更甜,直将月芙的脸蛋也熏得宛若烟霞,他才依依不舍地放开。
他的心中一阵天人交战,犹豫许久,抬头看看屋门的方向,确定没有旁人靠近后,才咬着牙答应:“念完这一篇。”
“好。”月芙知他心中有道坎,能给她念一篇已是极限,自然心满意足。
被炉子烘得暖融融的屋子里,述说着男女情爱的嗓音环绕其间,时不时夹杂几声栗子被剥壳的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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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疑虑
幸好, 话本里头的故事篇幅都不长,没一会儿,赵恒便念完一篇。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 他立刻啪的一声将书倒扣在书案上, 仿佛是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一般,长舒一口气, 冷着脸道:“这下可好,你高兴了?”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念完了一个年轻男女一见钟情后私奔而去, 最终衣锦还乡, 羡煞众人的故事,直到现在,仍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即便已将书倒扣上了,依旧不敢再往那个方向多看一眼。
月芙喂了他好几颗栗子, 此刻总算往自己口中塞了半个没能剥完整的半颗。
“好了, 我十分高兴。”她拿着帕子给赵恒擦脸上的汗, 嘟囔道, “大冬天的,郎君念个书竟出了一头汗。”
赵恒拼命绷住脸,可一低头就对上她努力忍笑的表情,一张白生生的脸蛋被炉中腾腾的热意映得有些橙红的色泽,可爱极了,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再要收敛神色显然已来不及了,他索性放松下来, 屈起食指在她脑门上轻轻敲一下, 摇头道:“还不是被你戏弄至此。”
话虽如此, 心里却一点没有责怪的意思。
两人成婚已有大半年,她在他面前,早没了初见时的柔弱无助,而是变得活泼自然,毫无畏惧。
她本也该是这样的。
赵恒心里替她感到欣慰,至少嫁给他以后,她过得比从前好了不少。
月芙揉揉脑门上被他敲的地方,见他也笑了,只觉目的达到,颇有些得意道:“反正都是郎君自己答应的。”
她看着盘中剩下的七八颗栗子,没再吃,而是交到厨房,让今日夕食做一回栗子粥。
两个月来,两人第一次这样毫无顾忌地可以整日待在一起。
午后,赵恒一时兴起,甚至陪着月芙一道去了一趟东市,为她买了许多近来长安城中时兴的小玩意儿。
只是,当月芙逛到书肆,翻看新出的话本时,他又开始感到一阵局促,脸也跟着沉了下来。
月芙手里拿了好几本,一转头见他微微扭曲的脸色,轻声道:“郎君别怕,以后不让你念这些给我听了。”
赵恒俊脸微红,想说要念也并非不可,然而话到嘴边,又变成“你也少看这些”。
“我平日无事,身边又没有太过亲近的姊妹,交好的那几个,唯有书信往来,只有看看话本,同旁人说说话解闷罢了,郎君连这些也不许吗?”
月芙委委屈屈地对他说话,惹得四周好几个年轻俊俏的书生频频看过来。
她生得貌美,即便没有刻意打扮,只往人群里一站,也出挑得宛如万绿丛中一点红,一眼就能让人注意到。
赵恒无奈叹息,接过她手里挑好的话本,认命地付账。
回去的路上,他迟疑地问:“平日在家中觉得闷吗?”
月芙不明所以,想了想,才反应过来他是将自己方才在书肆说的那番话记在心里了,不由笑道:“不觉得闷,不过,我现在和郎君一样,觉得在长安不如在凉州自在。”
凉州天高地阔,有徐夫人她们作伴,而在长安城则一不小心就会遇上不想见到的人。
赵恒明白她的意思,跟着笑起来,道:“等过完年节,咱们再回去就是了。”
话虽如此,他心里却有些怀疑。太子那头还虎视眈眈,即便他已将大部分军功都让给郑承瑜等人,太子恐怕也无法释怀。
还能再回去吗?若能,回去以后,又能否还像过去那样安全无忧?贺延讷的事,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待回到府中时,天色恰好开始变暗。
厨房送来热腾腾的栗子粥,看外头天寒地冻,又特意熬了一锅栗子鸡汤。
月芙今日胃口不错,多喝了一碗鸡汤,因怕栗子吃多了腹胀,这才停箸。
眼看这一日已快过去,两人一道往书房去,一个读书,一个临字帖,气氛宁静温馨。
然而不一会儿,书房外便有人敲门,杨松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殿下,御史台邱中丞方才派人送信来了。”
赵恒捧着书卷的手一顿,立刻让他进来,接信拆阅。
邱思邝与苏仁方是多年的至交好友,这两日正因苏仁方的去世而悲痛不已,这时候来信,想必有要事要告诉他。
月芙看了看两人,起身想回避,赵恒却道:“无妨,你坐着吧。”
他的事,没必要都瞒着她。
信中的确说了一件令他警惕的事。
不知为何,从这一两日开始,朝中竟开始有人议论,称近来八王赵恒风头正盛,许多人观望之间,对其赞赏有加,这其实都是八王在背后一手操纵的结果,甚至还有人说,贺延讷的事,很可能也是八王刻意为之,毕竟,此案受益最大的,便是他,而当初将还是朝廷命官的贺延讷押送回京的,也是他。
邱思邝身为御史中丞,监察百官,素来对朝中的风声极其敏感,一发现事情不对,便立刻写信来给他提个醒。
赵恒快速看完后,将信递给月芙,让她也看一看。
赵恒没写回信,只让杨松下去,派人往邱思邝的府上道一声谢。
“难怪阿嫂要请你入宫。”
请月芙入宫,便更印证了太子和太子妃夫妇对弟弟与弟媳二人并无芥蒂,哪怕外面风言风语,也依旧处事周到大方。
“这下,你更可放心了,到了宫里什么都不必做,阿嫂定会把所有事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过不了多久,朝中的风声便会有大的转变,到时,太子的地位依然稳固如山,而他则会是众人眼里的“罪魁祸首”。
而后,他们又会做什么?
他知道沈士槐已被调往地方,年节之后,便无法再留在京中任职。因知道月芙与娘家的关系,他没有擅自干涉此事。
但谁能预料他们接下来又会如何对付他呢?若这一切危及月芙,又该怎么办?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苏仁方过世前那几日对他说过的话:“你要多替自己想想,别被人欺负了去。”
二十多年来,他第一次对过去一贯的退让产生怀疑。
……
隔了一日,赵恒身为年末入京的地方官员,开始往吏部、兵部等各衙署去,月芙则以八王妃的身份入东宫见太子妃崔桐玉。
花笺上未写明时辰,她思来想去,一早便从府中出发,自嘉福门入东宫,在两名侍女的指引下,经奉化门、左春坊,朝北行至命妇院。
这是她初次进入东宫,路上行得不紧不慢,时而四下看一眼,在心中默默与西面一墙之隔的太极宫比较起来。
与太极宫相比,东宫自然占地稍小,不过形制上大致相似。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经过一座座宫殿时,总觉得往来的宫人、内侍不但比太极宫的多,连样貌都比太极宫的更白皙、清秀。
唯有引她入命妇院的这两名侍女,大约是崔桐玉身边的人,看起来与她一样稳重大方,行止有度。
不过,想起赵怀悯曾给崔贺樟送过不少年轻貌美的宫女,她又不觉得奇怪了。
赵怀悯将私底下的作风瞒得很严实,但与崔贺樟这样的人串通一气,又对赵恒那般提防,想来不是什么高风亮节之人。
她来得早,坐在院中等了片刻,崔桐玉才姗姗来迟,身后还跟着七八名女官模样的人,整整齐齐入内。
“阿芙,是我来迟了,让你见笑。”崔桐玉一身端庄的烟青色襦裙,高高绾起的发髻间也只用了几支朴素的银钗,美丽的面庞上笑意盈盈,与数月前比起来,没有任何不同。
月芙跟着起身,先向她微微一礼,见她已坐下了,这才跟着坐下。
“分明是我来早了,我只恐让阿嫂等,因而一早便来了。”
不一会儿,几名女官便将手头的事务一一回禀,再将带来的文书呈上给二人。
崔桐玉这两日的确忙碌不已,从年节宴会的筹备,到宾客的名单、帖子,再到一应布置、花费,有内侍省、六局和光禄寺审定后,都要交到她的面前过目,加之年后还有亲蚕礼,服饰、祭典的用具,命妇名单,也都需她点头,她实在有些分身乏术。
可饶是如此,她依然能将身边的月芙照顾得十分妥帖。
从让宫女准备茶水、点心,到关心冷暖,一一兼顾,甚至每听一位女官的禀报,她都会耐心地向月芙先解释一两句,言简意赅,让原本什么也不知晓的月芙一下就明白她们在商议的是什么事。
甚至为了不让月芙感到无用武之地,她还会将一些简单的名单核对交给她处置。
整整半日下来,月芙再度对这位太子妃的为人处世刮目相看。
不论太子的人品与能力,崔桐玉似乎生来就是当皇后的料。在她的身上,月芙甚至隐隐能窥见当初姑祖母在世时的影子。
这便是皇帝替太子赵怀悯挑选的妻子,出自名门、端庄大方、面面俱到,有母仪之相。
而赵恒的妻子……
月芙不想妄自菲薄,但只嫁过人这一点,便已配不上赵恒了,可皇帝却依然准许她嫁给他。她一时不知该感到庆幸,还是难过。
临近晌午,两人终于将大部分送来的大部分事务处理完,可那几名女官却并未离开,依旧等在一旁。
月芙有些疑惑,还未待发问,崔桐玉便已看出来,先替她解答:“一会儿,薛贵妃也要过来。贵妃虽非后宫之主,但到底也算咱们的长辈,陛下亦信任她,方才的文书里,几份还需问问她的意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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