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蕃与吐谷浑皆地处高原,气候恶劣,因此他们的兵马皆凶悍骁勇, 离开高原后,翻山越岭, 如履平地, 即便大魏将士们早有防备, 亦无法立即占优。

  一时间, 大魏边境两处吃紧。

  九月十一,赵恒与郑承瑜分别领兵自凉州出发,与两路吐蕃与吐谷浑联军短兵相接,暂代支度使、屯田使的刘参军则留守后方,负责供给军需,保卫粮草。

  而暂居祁连山一带的西羌,因提早得到赵恒的消息, 各个部落及时离开, 未与联军正面对上。

  零昌的心中既感激, 又愧疚,为表心意,亲自带着部族中的青壮男子暂投入赵恒的麾下,帮大魏一同抵御外敌。

  面对异族的侵犯,将士们斗志昂扬,毫无退缩之意。然赵恒未被军中激愤的情绪影响,更没有贪功冒进的念头,仍旧稳扎稳打,以消耗地方粮草辎重为主,拖延时间。

  近些年河西屯兵屯田,粮草充足,而吐蕃与吐谷浑人异地作战,粮草有限,加之高原气候、地形皆十分恶劣,运送艰难,最怕持久作战。

  两处交战之地,敌军日日尝试攻城,冲锋声响彻云霄,而两处的城门皆紧紧关着,城楼上的守军只管射箭、投石,割断攻城的绳梯,抵挡住一波又一波攻击,待其气力将近时,再放出一队轻骑兵,稍战即退。

  如此反复多日,慕容乌纥及其部下越发沉不住气,攻势一日比一日猛烈。

  有一两回,在慕容乌纥坚持不懈让人顶上的情况下,他们几乎就要爬上城楼。可赵恒却忽然命人扛着丈余长的尖头铁栅栏,横在城墙上。好不容易爬上城楼的士兵被长而锋利的尖头刺伤,从高处坠下去,留下一个又一个血红的印记。

  希望一次次破灭,长达月余的拉锯战让敌军士气一日日低落下去,想必已坚持不了多久。

  期间,赵恒只回过凉州两次。这两次里,大部分时间都在州府衙署中和将领们商讨,一直熬到夜半,才能回府,同月芙说不上几句话,只能抓紧时间睡一会儿,第二日清早又要离开往前线去。

  他怕月芙一人在家太过担心,每隔几日派人往凉州传递军情时,必会捎一封短信给她。

  他不善言辞,没有许多话能对妻子说,便总写一句:“一切安好,吾妻安心,勿念。”

  偶尔在军中稍歇时,遇见什么样的趣事,才会多写上两句。

  月芙也不恼他家信的简短,每每看见他苍劲有力的字迹,心里便觉得踏实,每一封都好好保存起来,和他赠的那一枚玉佩放在一处。知道他沉默寡言,她便在回信里多写两句,有时叮嘱他记得添衣,有时叮嘱他夜里多睡一会儿,有时则告诉他自己白日的见闻。

  一个多月的时间,两人往来的信足有十几封。

  偶然一日,桂娘提起当初在杜家时的境况。

  杜燕则原是水部郎中,过去也时常要往各地查看水渠疏浚和堤坝修建,一去两三个月,每月能有一封家信便不错了。

  桂娘忍不住感叹,月芙这一回才是嫁对了,值得庆幸。

  十一月,天寒地冻,慕容乌纥终于耗尽耐心,将分作两路的联军调集起来,在肃州城发起最后的进攻。

  他们料定,近两个月的拉锯战中,不但将他们的耐心耗尽,大魏的将士们亦筋疲力尽,肃州过去一直兵力不多,人口稀少,此番被围许久,想必内里已十分薄弱,竭尽全力一击,未必不能攻下。

  出征之前,慕容乌纥自信满满,在国主面前放话,不但要攻下几座城池,还要逼得大魏退让,拿出更多钱粮珍宝。

  如今眼看粮草将尽,他却一无所获,只能抓住最后的机会,攻下肃州,洗劫一番。

  起初,联军的确攻破了一道防线,占领了西南面的一处城门。眼看着已从城楼上下去,将这一面城门打开,放无数联军将士们蜂拥而入,可不等慕容乌纥得意,另外几面的城门也都打开了。

  赵恒带着大批援兵赶来,从几处城门快速涌入,堵截在西南门附近的几个路口,将联军迅速包围。

  而另一边,郑承瑜则带人从后方包抄,直插十里之外慕容乌纥的驻扎之处。

  两面夹击之下,联军很快便有溃散的迹象。

  慕容乌纥不得不自主帅帐中出来,仓皇上马,被众多护卫护在中间,一面用号角指挥麾下将士,一面要带人往安全的地方撤离。

  郑承瑜受赵恒之命,带着二十名心腹,披坚执锐,努力逼近慕容乌纥撤退的方向。他随身带了连发弩,目的就是要射中慕容乌纥。

  只是连发努小巧,射程亦十分有限,仅数十丈,所以他不得不全力杀出一条路。

  在身边的心腹们拼命保护下,眼看一点点接近了,前方的慕容乌纥忽然回头,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大声用鲜卑话吼了几句。

  郑承瑜心头一跳,顿时察觉附近的吐谷浑人一下变得更加凶猛,似乎誓死要将他们阻挡在外。

  “将军,慕容乌纥那老贼发现了,咱们恐怕过不去了!”

  一名手下冲郑承瑜喊,示意他尽快出手。

  郑承瑜也意识到这一点,双目丈量一番,咬牙道:“再靠近二丈便可!”

  他们遂不再说话,使出毕生之力,杀退身边、身前阻挡的敌军。

  眼看慕容乌纥也开始不断催马,郑承瑜终于取出背在身后的连发努,快速瞄准,扣动技机。

  只听“嗖嗖”两声,两支并置的箭矢同时射出,两侧储矢则弹至待发的槽中。

  郑承瑜不敢犹豫,只恐错失机会,又连连扣动技机,将所储的九支箭矢一发接一发地射出去。

  终于,最后两发中,有两支射中了慕容乌纥的坐骑,另一支则射中了慕容乌纥的后背。

  坐骑吃痛,嘶鸣着狂奔不已,很快便双腿发软,侧摔在地,将身形魁梧的慕容乌纥狠狠甩出去。

  郑承瑜兴奋不已,猛然高呼:“杀过去!”

  魏军有不少人已看见受伤坠马的慕容乌纥,不由士气大振,厮杀之间,更加所向披靡。

  不出半个时辰,魏军大获全胜,奄奄一息的联军主帅也被生擒,送往魏军大营中。

  联军被俘近万人,其余则溃散四逃。

  肃州城门打开,一片欢欣鼓舞。

  赵恒站在城楼之上,严肃了整整两个月的面孔终于放松下来,等郑承瑜带着大半的将士们回来时,更是露出了欣慰满足的笑容。

  “殿下!”郑承瑜命人押着慕容乌纥在营地中游行,自己则来到赵恒的身边,“我这一次能生擒慕容乌纥,多亏了殿下的安排。”

  人到中年,忽而立下一件大功,他满面春风,得意非凡。但心中却十分清楚,擒拿慕容乌纥,本该由赵恒亲自动手,可赵恒却将事情完全交给了他,这便等同于将立功的机会也给了他,对此,他感激不尽。

  赵恒拍拍他的肩膀,眼里满是赞赏,摇头道:“你能胜任,才让你去。好了,夜里在肃州有犒赏宴,我要赶回凉州去,这里便由你主持,后日将此战的文书写好,送到州府便可。”

  郑承瑜一愣,没想到他连犒赏宴也不参加便要回凉州,可转念想起他每隔两日就要给王妃写信,一下就明白了,连连笑道:“此地善后事宜,我会尽数处置妥当,殿下只管去便是了。”

  面对同僚意味深长的目光,赵恒已越来越从容淡定。他微笑着点点头后,自然地转身,带着几名亲卫策马离去,在宽阔的沙土地上激起一阵灰黄的烟尘。

  抵达凉州城时,天已黑了。他一点不停留,连州府也未去,径直回府。

  回来得突然,府中的下人都被吓了一跳,现在门口呆了一呆,随机便奔进院里,大声道:“殿下回来了!”

  这时候,月芙已用过夕食,才沐浴出来,一听这话,忘了披外袍便从屋里奔出来。

  十一月的寒风扑面而来,吹得她顿时缩成一团。

  赵恒连忙加快脚步走近,二话不说,略微弯腰,将她打横抱起,大步回屋,等关上屋门,再不漏一点风,才带着她在榻上坐下。

  他用榻上的毛毯将月芙紧紧裹住,语带责怪道:“先前说过你的,出屋要多披一件袍子,你倒好,这么冷的天,只穿着纱衣便出去了。”

  月芙见到多日没回来的夫君,哪里还想得了那么多,一缓过来,便挣开毛毯,直接扑进赵恒的怀里:“郎君回来得这么突然,我只是太高兴了。”

  赵恒的心口仿佛被捂了一只暖炉,热意涌动。

  “我有些想你。”

  只这么一句,克制却认真,像他先前送回来的信一般。

  他知道战事平息后,就要面对京中纷乱复杂的局面。但只要想到能先见到妻子,原本的疲倦与惶惑便一扫而空。

  “郎君,我每日都想你,盼你能平安归来,现下好了,一切如意。”月芙坐在他的膝上,捧住他的脸仔细端详,眼眸晶亮,熠熠生辉,“瘦了些。郎君可用过饭了?”

  经这一提醒,赵恒才想起自己风尘仆仆,还不曾更衣沐浴,抱着才洗得干干净净的月芙,却未被嫌弃。

  “不曾,倒有些饿了。”他说着,在月芙的脸上亲了亲,松开手道,“我先去沐浴,让后厨给我送些吃的来吧。”

  浴房里还留着些水,月芙亦步亦趋,亲自将他送进去,这才转身吩咐人送饭。

  待他洗完出来,食案上已然摆了一碗热腾腾的羊肉馎饦,配一碟腌菹菜。

  “不知你要回来,来不及做别的,只能煮一碗馎饦了,明日再让多做些,好吗?”

  月芙知赵恒不挑剔,但仍然要解释清楚。

  赵恒点头,也不多说,直截了当地吃完一整碗馎饦。

  时候不早,两人很快便抱在一起,窝到床榻上,宛如缠绵的连枝。

  月芙照旧披散着长发,拿着自己调的养肤膏,拉着他的手,仔仔细细涂抹。

  洁白柔软的小手捧住他一只古铜色的大掌,对比十分强烈。

  赵恒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粘腻滑溜的触感,乖乖地伸出一只手,另一只手则轻轻拨开她脸颊边的发丝,轻轻捏住她的下颚。白玉般的肌肤被大掌托着、揉着,渐渐浮起粉晕,水波潋滟的眼眸轻轻一瞥,心都酥了一角。

  他忍不住凑上去亲吻,贴着灿若繁星的眼,一点点下移,再覆住饱满湿润的唇瓣。

  多日不曾亲近,自然小别胜新婚。

  “还有一只手没抹呢……”

  月芙面红耳热,眸光盈盈,宛若娇艳摇摆的芙蓉。

  养肤膏的罐子从手里滑脱,咕噜噜滚到榻上,最后落在柔软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晚些时候再抹吧。”

  赵恒一点也等不及了,一翻身将她压住。

  ……

  一直到后半夜,他才觉神清气爽,餍足不已。

  月芙困得眼神迷离,脑袋混沌,很快便睡了过去。

  然而,温馨柔情的氛围并未持续太久。

  天还未亮,沉睡的二人便被屋外一阵急促忙乱的脚步声惊醒。

  有仆从敲门唤:“京城送来急信,请殿下务必亲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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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木匣

  赵恒迅速警醒, 二话不说,披衣起身,拉开屋门, 接过信件快速浏览起来。

  月芙也睁着迷蒙的睡眼, 晕乎乎爬起来,裹着一件外袍, 趿着鞋履出来,问:“出了什么事吗?”

  这时候从京中送来急信,想必是发生了重要的事。

  屋里没点灯, 黑漆漆一片, 只有送信进来的侍从手里提了一盏,昏暗发黄的光线像一层古旧的纸,蒙在赵恒的脸上。

  他的表情原本只是有些严肃, 可看到信的内容,眼神一下凝重起来, 甚至隐隐有几分忧虑和懊恼。

  “阿芙, ”凄冷的夜里, 他捏着信纸的手轻颤两下, 嗓音里透着沙哑,“咱们收拾东西,明日一早就回长安吧。”

  月芙吓了一跳,瞪大眼睛站在原地,等着他的下文。

  “是苏将军的府上送来的信,将军上月外出骑马时,不小心跌了一跤, 如今, 怕是要不好了……已请示过圣上, 允我回京。”

  赵恒说完,一个人走进内室,紧抿着唇开始穿戴。

  上月便摔了,今日信才送到。他不必想,就知一定是将军念着他还在征战中,不忍他因此分心,直到局势将定,才让府上的人送信过来。

  月芙一听,心也跟着凉了一截,随即将隔壁屋里守夜的侍女叫起来,带着人急匆匆收拾东西。

  照惯例,大战得胜以后,会先留在此地处理后续事宜,待受波及的百姓都安抚妥当,与敌国的谈判也告一段落时,才会受到朝廷的召唤,回京面圣。

  可现下苏仁方病重,他们不得不立刻离开。

  苏仁方是赵恒的养父,与他亲近宛若亲生父子,月芙知道他们之间深厚的情感,一点也不愿耽误时间。

  人上了年纪,经不起一点波折。哪怕是苏仁方那样,一生征战沙场,看似无坚不摧的人临到老来,也脆弱如秋日枯枝。

  府中一下忙乱起来。

  月芙在屏风后更衣,另有几名侍女替两人收拾行囊,后厨的方向,也早早升起袅袅炊烟。

  急着走,又要赶远路,没法带太多行囊。侍女们只替两人各自收几件冬春两季的衣物,又拿上月芙的妆奁,便算妥了。

  朝食更是用得简单,两块胡麻饼便对付过去,随即上路启程,连州府都只能让人去知会一声了事。

  凉州至长安,相距数千里,又逢寒冬,昼短夜长,路上走得有些艰难。

  赵恒虽一心想尽快回京,可又不舍让月芙吃苦,只好行得不紧不慢。

  月芙看出他的为难,头一日夜里便认真道:“郎君,早些抵达长安要紧,路上累,我忍一忍就过去了,大不了回了长安,等苏将军的情况有起色,再好好休息也不迟。”

  信里虽说苏仁方恐怕要不行了,但身为晚辈,依然希望一切还有转机。

  赵恒沉默地看着她,不知怎的,才过去一天,他的脸庞就像染了一层挥不去的颓然的风霜一般,有些萧索。

  “好。”过了许久,他点头答应了,“明日行快些,你若实在受不住,也不要勉强。”

  第二日,天未亮,他们便又踏上回京的官道。

  这一次,果然日夜兼程,少有停歇。

  月芙在马车里被颠得脑袋发晕,浑身仿佛要散架一般,却一句抱怨也没有,只是咬牙坚持着。

  一连数日,皆是如此。

  随着逐渐靠近长安,月芙亦能感觉到赵恒越来越寡言。好几次停下休整的时候,她都看见他一个人站在溪流边眺望远方,目光彷徨空茫。

  她没有上前安慰,只是停在不远处,默默看着他。

  她知道,他既想尽早回去,又害怕回去后,听到不好的消息。

  十一月的最后一日,两人终于风尘仆仆地抵达长安。

  这一日,天空中飘着雪花,彻骨的寒意被包裹在空气里,自四面八方袭来。赵恒在朱雀大街上停了停,目光望着苏仁方府邸的方向,犹豫一瞬,终究没有直接过去,而是让月芙先回王府更衣,自己则往太极宫去面圣。

  君臣父子,是他跨不过去的一道坎。

  月芙心里觉得难熬,回府匆匆梳洗更衣,挥去满身尘土后,便先往苏仁方的府邸去了。

  苏府的人自半个月前就开始日夜期盼赵恒回来,每日都留了人在坊门口等消息,因而今日赵恒一入城,他们便知道了,早早守在门口,见月芙的马车驶近,连忙迎上去。

  “殿下入宫拜见圣上去了,不久便会赶来。”月芙自车中下来,便跟着府中的管事径直往里走,“将军眼下情况如何?”

  管事的叹一口气,将她引到内院寝房门外,低声道:“方才宫里的御医才来看过,恐怕没几日了……那日雨过天晴,骑着马出去,走过一片泥泞,马蹄滑了一下。将军过去身强力壮,莫说是马蹄滑一下,便是背后中箭,也有法子稳住,可如今年岁大了,在河西那么多年,还留下来腿脚不便的毛病,就这么一下,便摔在地上,断了一条腿,回来后没多久,便连日高烧不退,人更是一日比一日虚弱……”

  府里上下都急坏了,一早便想给八王去信,却被苏仁方拦住,他说什么也要等捷报传来再告诉八王。等了那么多日,眼看他日渐衰颓,管事的没忍住,偷偷让人先将信送了出去。

  好在,信送出去没几日,河西军大胜的消息便传到长安,总算让老将军高兴了些。

  “王妃先去看看吧,这两日,将军也时不时念着王妃,似乎有话要同王妃交代。”

  管事的说着,替她将屋门打开,自己则带着两名仆从侍立在门外。

  半年前,还是初夏,也是在这间屋子外,月芙与赵恒一起,陪着苏仁方坐在院子里饮茶、吃点心。

  那时,院子里草木繁盛,处处生机勃勃,这间屋子亦敞亮通透,温馨惬意。

  而如今,适逢凛冬,草木凋零,一片萧肃凄冷,屋子里虽放着炭盆,却因窗户紧闭而显得昏暗陈旧。

  月芙忍住心口忽然涌起的酸意,换上温柔的笑容,这才缓步入内。

  屋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不算宽敞的床榻上,半坐着个年逾花甲的病弱老人。

  他的发丝灰白粗糙,略显蓬乱,面容也消瘦了一整圈,沟壑愈深,面色发黄,憔悴不堪,与半年前那个虽然腿脚不便,却精神矍铄的老者判若两人。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的双眼,尽管浑浊,尽管无力,却依然有神,看见月芙进来的时候,很快便露出温和的笑意。

  “阿芙啊,你来了。”苏仁方艰难地咳嗽两声,胸口起伏,发出沉闷的声响。

  “将军。”月芙站在床榻边,向他恭恭敬敬行礼,“郎君方才入宫去了,一会儿就赶过来。”

  “好,好,八郎还没急昏了头,有分寸,好。”他低着头,一手扶着胸口,尽力放缓语速,“恰好他还未来,我有些话同你说,等他来了,便说不了了。”

  月芙跪坐在脚踏边,像侍奉父母长辈一般,倒一杯温水,双手奉上:“将军,先饮一口水润润嗓子再说吧。”

  她猜,苏仁方要说的,大约便是拜托她将来一定要好好对赵恒,他对赵恒这个养子,实在情深意重。

  苏仁方就着杯沿喝了两口,平了平有些急促的呼吸,慢慢道:“孩子,你去替我取一样东西吧,就在屏风后的橱柜底下,最下一层,有一只上锁的木匣。”

  月芙一时有些疑惑,不知他要做什么,依言起身,绕过屏风,拉开橱柜的柜门,在最底层摸到一只木匣。

  匣子大约巴掌大小,用的是金丝楠木,色黄,灿如金丝,带着极淡的香气。木面光滑圆润,保养得极好,应当已有些年头了,侧面挂着把精致小巧的铜锁,锁面上隐约刻着一个年份。

  昭明二十一年。

  这是赵恒出生的那一年。

  月芙双手捧着盒子,重新跪坐到榻边,心中渐渐有了点猜测:“将军,取来了。”

  苏仁方拿着巾帕吃力地擦擦额头上的虚汗,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枚有些古旧的铜钥匙,递给她:“你打开看看吧。”

  月芙依言接过钥匙,打开那把铜锁,掀开匣盖。

  匣中放着一封边角卷起泛黄的信,信上压着一只小小的荷包。

  “这是八郎的母亲在临终前几日写下的信,信中写明八郎当初被送到我身边的种种内情与波折。”

  苏仁方说着,用温和的眼神看着月芙,示意她将信拆开。

  月芙听罢,顿时觉得手中轻薄的纸张宛若千斤之重。

  想起这些日子以来,亲眼见到的赵恒沉默孤寂的样子,和天家父子兄弟之间的生疏与隔阂,她没有立刻照做,而是问:“将军,信中的事,郎君可知晓?”

  苏仁方憔悴的脸上隐现出遗憾和感慨的神色,摇头道:“他幼时倒是问过我两次,我不答,他便没再问过。这么多年,我一直没告诉他真相,只盼他这辈子都不要知晓。如今……我也不知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近来,因贺延讷忽然被押送至京城,河西又起了战乱,不少朝臣对太子颇有微词,对圣上将此事压下,始终不曾了结也疑惑不已。

  他虽病着,却日日留心边地战况,每日都让人去打听送来的消息,知晓一切进展顺利。这几日,更是捷报频传。

  一向不起眼的赵恒,似乎在短短几个月里,吸引了朝中越来越多的关注。这位从前默默无闻的年轻皇子,似乎已一战成名。

  这样的局势,是苏仁方过去许多年一直想避免的。

  可躲了二十年,终是到了这一天。再要收敛锋芒,已然不可能。

  他左右不了朝局,左右不了圣意,更左右不了天意,一切仿佛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在他神思游离时,月芙捧着那封信,犹豫片刻,还是拆开了。

  泛黄的脆弱纸张上,是一列列娟秀流畅的字迹,运笔之间,如行云流水,观之便能让人联想起一位温婉美丽的妇人。

  月芙的紧张不安几乎一下子就被一只温柔的母亲的手抚平了。

  她沉下心来,细细阅览信中内容。

  洋洋洒洒近千言,将二十多年前发生的事一一述来。

  从偶然有孕,胎相不稳,到入寺祈福,路遇疯道,再到拼尽全力,生下幼子,月芙看得宛若被一朵浪花推着,一会儿飞上云巅,一会儿坠入波谷,心情几度起伏,最终忍不住泪湿衣襟。

  信中,王氏虽未对今上赵义显横加指责,可字里行间,分明透着难以消解的郁结与失望。

  难怪赵义显对赵恒这个幼子,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平日,父子之间的相处,亦透着微妙的猜疑。

  众人口中仁慈良善的君主,独独对亲子如此残忍,只为与母亲作对,便对一疯道的心口之言耿耿于怀。

  这一切,对一无所知的赵恒来说,太不公平。

  幸好,信的末尾,是王氏对苏仁方的千叮万嘱,要他一定照顾好这个无依无靠的孩子,若有幸能平安长大,将来定不要让他涉足朝堂政事。

  母亲尚有拳拳爱意,临终之前,亦为之计深远。

  月芙一边落泪,一边将信仔细收好,再打开那只香囊看了一眼。

  里面是一缕长约寸许的头发。

  “那是八郎的胎发。”苏仁方低声道,“阿芙,好孩子,我时日不多,恐再不能替他守着这个秘密了,唯有将这只匣子交给你。你是他最亲近的人,会替他守着的,对吗?”

  月芙连连点头,将锁重新锁上,紧紧捏在手里:“我会的,请将军放心。”

  苏仁方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仿佛卸下了心头的一块巨石,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若他始终不知,便永远也别告诉他。若他知道了……就让他看看他母亲的信吧,总归还有人疼爱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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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风声

  月芙将那只巴掌大的木匣小心收进袖口中, 忽而庆幸自己今日穿的是一件大袖衫,内里有足够大的衬袋,恰能放下木匣。

  这样重要而隐秘的物件, 唯有亲自保管, 才能放心。

  “别哭了,你这孩子, 同八郎小时候一样。”苏仁方说话有气无力,可看着她的眼神,却仿佛冬日暖阳, 让人不自觉感到依赖和怀念, “他刚到我身边的时候,可不像后来那么沉默懂事。”

  这时,一直守在屋外的管事敲了敲窗框, 端着才熬好的汤药进来:“将军,该喝药了, 御医新开的方子。”

  “哎, 也不剩几日了, 何必还要费这些工夫。”苏仁方说着, 又是一阵咳,原本发黄的脸上浮现异样的潮红。

  管事的有些不敢看。

  月芙将眼角的泪擦净,伸手接过药碗,微笑着柔声劝慰:“将军,先将药喝了吧,兴许喝完能觉得精神好些,阿芙还想听将军再说说郎君小时候的事呢。”

  苏仁方呼哧呼哧喘了两口气, 听话地一勺一勺将她递过来的汤药喝下, 缓了好一阵, 才重新说起话来。

  “八郎啊,你别看他现在生得人高马大,小时候抱在襁褓里,巴掌大的一个,比别家孩子都瘦弱,一直到两三岁的时候,仍旧骨瘦如柴,脸色也白,一看就是个体弱多病的命。那时我夫人还在,她为这事,急得不得了,处处打听各种方子,听说羊奶、驼奶好,亲自到牧民的家中买最好的奶,就这么一点点将养着,总算让他捱过前两年多灾多病的时候……”

  两人一个半躺着,一个跪坐着,絮絮说话,不一会儿,外面的仆从终于大声道:“殿下来了!”

  屋里的两人连忙向外看去。

  只见赵恒肃着脸大步走近,身边跟着一名仆从,正同他说着什么,可他的眼睛只望着屋里,似乎根本没在听。

  临到要进屋,他的脚步又忽然停住,在屋门外站定。

  天气阴沉,四周飘着细碎雪花,他逆光站在屋门外,低头的模样教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覆了一层冰雪的双肩微微颤了颤。

  “客儿啊。”苏仁方半躺着,唤了一声他的乳名,语气欣慰不已。

  停在门外的人动了动,随即慢慢走进屋中,让面庞从光影交错之间呈现出来。

  月芙看得分明,他的眼底有这几日熬出来的红血丝,脸庞的棱角也变得锋利,然而表情却是温和放松的。

  “将军,我打了胜仗,回来看您了。”

  赵恒微笑着走到床榻边,和月芙一道跪坐在一旁,轻轻握住苏仁方的一只手,又轻拍他的胸口,替他顺气。

  “我听说了。”苏仁方喘着气点头,“你很好,稳扎稳打,摸清了敌军的意图……还有郑承瑜,你把最大的功劳让给他了,我都知道,你这样安排,很好……”

  他虽病重,可每日听家仆打听回来的前线消息,一下就能猜到具体情形,甚至把赵恒的意图也猜得一清二楚。

  他知道赵恒想避开锋芒,不愿陷入权位纷争中,同时也想给其他将领们更多立功晋升的机会。

  “将军了解我,只要能将外敌赶走,保卫大魏的土地与臣民,功劳是谁的,并不重要。”

  苏仁方摇摇头,第一次对他说了不赞同的话:“你也不必总是这么自谦,以后,有什么委屈,大可说出来……以后我不在了,你要多替自己想想,别、别被人欺负了去。”

  他今日已说了太多话,已然精疲力尽,连半坐着的力气也没了,整个人软软地往下滑,仿佛被抽了骨头。

  赵恒连忙伸手将他扶住,让他慢慢躺下来。

  方才那一句“以后我不在了”,让他一个没忍住,眼眶泛红。

  当年在他眼里身姿伟岸,能替他遮风挡雨,宛如慈父的人,如今已到油尽灯枯之际。

  他一时无法接受这样突如其来的事实,语带哽咽道:“不会的,将军才过花甲,未至古稀,我、我还等着给将军祝寿呢……”

  苏仁方半闭着眼,轻笑一声:“我这辈子早已知足了,临到头来,能见到你成家,便算圆满了,最后这几天,就让我过过清静日子吧。”

  接下来几日,赵恒日日守在他的身边,几乎如床前孝子一般,寸步不离。

  月芙不便留宿苏府,便每日清晨过来,到傍晚时分,再回王府。

  苏仁方只在他们归来的那日清醒了大半天,自第二日起,昏睡的时间越来越久。

  白日,两人守在病榻边,孤寂难熬的时候,赵恒便会说起少年时,在西域跟着苏仁方时的际遇。

  夜里独自回到王府,月芙便想着赵恒的话,辗转难眠。

  苏仁方交给她的那只木匣,被锁在存放她的房契、地契的箱笼的最底层,再不曾打开过。

  可里面的字字句句,却时常在她的脑海中萦绕。

  夜深人静之时,她的心便像被轻轻揪住一般,一阵阵地疼。

  她很想安慰赵恒,可如今的他,对真相一无所知。

  她和苏仁方一样,不舍得让他知晓自己实则是被亲生父亲抛弃的那一个,甚至抛弃他的理由,是那么荒诞无稽。

  而落在外人的眼里,却是他的父亲为了保住因早产而体弱的幼子,不得不忍痛将他送走。

  她没法说出自己的心疼,唯有趁他现在感到煎熬的时候,尽力陪在他的身边,往后也加倍对他好。

  不知是不是她时常出神,情绪有些明显,赵恒也察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