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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我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受伤的样子。

后来那个朋友死了。

苏旷长大之后,发现到处都有这样的朋友,他们害怕的不是“别人看见自己受伤的样子”,他们害怕的是怜悯,同情与施舍,更怕一旦开口,换回来的是瞧不起。

他们宁可自己养伤,伤好了之后,继续笑笑,若无其事。

可是如果总是一个人盯着伤口看,哪怕是菜刀划破手指这样的小伤口,盯得久了,想得多了,也会痛到万劫不复,渐渐变成一个孤独冰冷的怪物。

一个人扛过所有的难关,就像一言兴邦,一行救国一样,只是美好的愿望而已。

无论到什么时候,架总是自己打得顺手,伤总是朋友治得顺手。除了与生俱来的孤独,没有什么是必须一个人承受的。

不过这一次,苏旷的信念有一点动摇。

福宝的手第三次沿着伤口重重拖过去,又快,又重,剥皮似的,严刑逼供也不过如此。

“你到底行不行啊?”苏旷终于忍不住叫出来,“你看看我给你包的伤口!”

“你刚才还跟我说,自古成功在尝试呢。”福宝自知理亏,声音也变得小了不少,“再说师兄,你看看你受的伤,乱七八糟的,一点都不规整……哎,你瞪我干嘛,你又不让我找师父。”

苏旷沉默了片刻。

福宝继续说:“师兄,这事儿瞒不过师父的,你能拖到几时?”

苏旷又沉默了片刻。

福宝还在说:“师父虽然老了,但怎么生姜也是老的辣。他老人家的事,你总应该知会他一声……你就算不知会他一声,有什么打算,总该知会我一声。”

苏旷闷头凝神,摇摇头:“也没什么好知会的,我七天之后,去赴约就是了。”

“这就是你说的自有道理?我不信,你肯定有事儿瞒我。”福宝一激动,手又重了。

“哟哟,亲兄弟,算我求你了,轻点啊,轻点。”苏旷抬着手乱摇:“不是我不告诉你,是神捕营横插这一杠子,我一时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你说那个姓楚的,他是你什么人?朋友?对头?”

“大爷的我让你轻点,你是在敷药!不是在搓背!”苏旷回头甩了一嗓子,“楚随波么……这个人我还真说不好。”

说来话长。

铁敖刚带着苏旷到京师的时候,是有过一段手忙脚乱的日子的。那时候苏旷刚刚从土里刨出来,身子骨极弱,喂什么吐什么,又受不得针石药剂,只能靠着神捕营一群老少爷们,轮流以内力续命。自然而然的,认字的时候,也是先认刀枪棍棒,后认天地玄黄。

直到苏旷长到三岁,铁敖才觉出不对来,神捕营里多是粗鲁汉子,调丅教个小男孩儿总不会当读书种子养。苏旷耳濡目染的,满口都是脏话,跟谁一张嘴都先骂娘,骂娘还不成的话,小拳头就搂上去了,一群汉子们觉得有趣,反而乐见其成。铁敖虽是捕快,但也是半个书香门第出身,琴棋书画算得上样样精通,养个徒弟,不指望调丅教成文人雅士,但也总不能小小年纪就变成破皮无赖。

于是铁敖就动了搬出去的念头。

只是长安米贵,万古皆然,当时铁敖俸禄油水本来就不多,每月总还要有些喝酒应酬,于是就寻了间偏远寓所,请了邻居娘子代为照顾。早先倒也还好,但渐渐的,铁敖名声远播,一代名捕的,脏活多累活重,成天陀螺般转个不停。不在家的时日也就多了起来,常常几个月才得一返。家主不管,邻居自然懈怠,苏旷每月衣食也就渐渐不足。

铁敖又一次出门三个月,再回来的时候,家中已经积尘密布,蛛网暗生,找不到苏旷。他搜街翻巷大寻三日,才发觉苏旷已经和一对贼夫妇混在一块儿,扮作一家三口,沿街乞讨,顺便偷人钱财。

铁敖一代名捕,哪里受得了这种局面?当即就要将那对夫妇法办了,小苏旷反而又哭又闹,拳打脚踢,顺带问候了铁敖全家女性尊亲。

那是铁敖第一次徇私枉法,将那对夫妻放了,赠予银两,劝他们好自为之。

只是那时候,小孩子已经野性难驯,而且品行堪忧。

正在此时,刑部侍郎中楚云山提议,邀请铁敖师徒在家中长住,一来有先生教书,二来有丫头照顾,三来四子楚随波恰与苏旷同岁,日后年长,铁敖也能随手教教武艺。

铁敖几乎是一口就答应下来了。

整整一年里,楚家的麻烦事就是姓苏的小子又把四少爷打了,四少爷找夫人告状,夫人找老爷告状,老爷委婉地提醒铁敖,铁敖再教训徒弟一顿。小苏旷看楚随波很不顺眼,按照街头规矩,打架就打架,哪里有告诉大人的。

楚随波看苏旷当然更不顺眼,虽然那时候他们都还不懂寄人篱下四个字的意思,但不管怎么说,楚随波在自己家,走来走去的被人欺负,心里总是不舒服的。

楚随波后来不被欺负,倒不是苏旷转了性子,而是苏旷很快发现和更大的孩子打架更有乐趣,随随便便就无视了这位四少爷。

苏旷对于打架的乐趣是发自肺腑的,而大多数同龄孩子也有差不多的癖好,于是各家武将之子,捕快的徒儿,京师各大门派的小孩子……也慢慢自发凑在一起,每旬一回,打群架玩儿。

楚随波经常孤独得要命,父亲虽然想让他学武,可他却被吓到了,这群玩伴……玩得野蛮又粗鲁,几乎个个鼻青脸肿的,谁被打哭了,当即群起而笑之。尤其是苏旷,简直是条恶棍,小小年纪,打架根本不要命,出手又快又狠又重,连铁敖都经常担忧,这孩子长大必成祸患。

铁敖无奈之下,只有把苏旷送进神捕营,密训了三年。

早是早了一点,不过这孩子迟早要吃这碗饭的。

象所有人一样,苏旷进去的时候是个野性十足的孩子,出来的时候,是个沉稳干练的少年。一见到楚随波,就连忙小楚小楚地道歉。

楚随波也挺高兴的,不管怎么样,是个童年玩伴,总比别人来得亲密些。

没人知道那三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苏旷性子变了,品行似乎也端正了不少,唯一没有变的,是打架的爱好——只是这个时侯,要称之为比武了。他学会了恭恭敬敬、客客气气地上门找事儿,也学会了见好就收,点到为止。

那一年苏旷和楚随波都是十二岁,楚随波对苏旷的印象是:能打,沉默又无趣;苏旷对楚随波的印象是:不能打,沉默,又无聊。两个少年只要在一起就唉声叹气,他们对自己被安排的未来都多少有些不满,但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可做。

有一次,楚随波在后面喊“苏旷”的时候,苏旷发现一个女人,好像意外地盯了他一眼。

苏旷发现旧相识了,那是“小时候”一起玩过仙人跳的“贼妇人”。

那对夫妇还在京城,开了一间小小的酒铺子,有了个儿子,才五岁,一家三口的日子清贫快乐。两下相认都很高兴,两夫妇也乐意请苏旷喝一杯。

苏旷很快发现喝一杯是件很有趣的事,比傻乎乎练武好玩多了,于是开始隔三差五的,呼朋引帮去那间铺子,猜枚赌酒直到天光。

铁敖伤透脑筋,这孩子恶习是一件接着一件,贪杯也就罢了,酒量还与日具长,酒量长也就罢了,还一天比一天讲究,什么酒配什么菜,说得头头是道。半夜三更晕头晕脑地回来,还哼哼唧唧表示,师父,我老大不小的了,是不是该说个媳妇了?你再不上心,我可就自己动作了。

铁敖第二次觉得,徒儿得离那对夫妻远一点,总不能年纪轻轻的,就向着酒色之徒发展。

于是他登门拜访,顺便结清酒帐。

铁敖眼神何等老辣,进门的一刹那,就发现那对夫妇有所隐藏。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在小男孩的被窝里头找到了一包贼赃。

贼赃上,原封不动地贴着楚家的封条。

铁敖暴怒,责问苏旷,苏旷毫不犹豫一口认了,说是偷出来抵酒债的,铁敖又是伤心,又是气愤,第一回下了狠手教训苏旷。打完了就直接招呼手下连人带赃一起押去神捕营,并且吩咐下去,公事公办,诸事从严。

他决定给这孩子一点教训,让他知道王法朝纲是什么。

铁敖确实没想到,这案子直接交了刑部。

匣子里头是一件国宝,国库四年之前失窃的九龙山河壁。

如果公事公办,这事便直接三司会审,铁敖自己也就跟着折进去了。夜半,刑部尚书召了铁敖问话,交代下来,你那宝贝徒儿嘴硬撬不开,再撬,人就没了,你看着办吧。

铁敖心里头雪亮,二话不说,也不管苏旷,直奔那对夫妇。

他倒了一杯酒:旷儿什么人,我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们告诉我。你们非要让他顶这口黑锅,没问题,天下父母心五个字咱们都清楚,我孩子没了,你们孩子也别想好过。两夫妇也就说了,他们日子过得不大好,酒铺子越来越开不下去,想要盘了铺子回家,盘缠又不够。几个少年总在这儿喝酒,就立了条不成文的规矩,喝完酒赌两把,赢了的银子全归帐上,连酒帐,带场子钱。前几天苏旷喝得起兴,下注就越来越高,最后变成了苏旷和楚随波对赌,苏旷平时不爱说话,喝多了嘴就有点刻薄,一句赶着一句挤兑楚随波,两人就红了眼,最后来一局大的定输赢。那一局一盘翻一盘合计差不多一百两银子,两个人谁也拿不出来,别人劝也没有用,结果苏旷赢了,赢了就赢了,好一通连刻薄带挖苦。楚随波也恼了,二话不说扭头就走,回家就抱了个匣子出来,往柜上一扔,问值不值一百两。

两夫妇当年总是见过世面的,一看那匣子,腿都软了,赶紧找来火漆重新封好,准备让苏旷找个机会,偷偷塞回楚家去。苏旷一听是什么玩意儿,也吓蒙了,直叫他们先藏好,过两天看看风头再说。两夫妇一合计,这么大点铺子,哪里能藏呢?就准备找个地方,挖个坑埋起来,结果挖坑那天还没动手,铁敖就上门了。

他们也不是存心让苏旷顶缸,但这案子,搁谁谁就是满门抄斩,夫妻俩一时半会的,也不知如何是好。

铁敖不打听还好,一打听也是汗如雨下,这案子大了,谁也扛不住,他无可奈何,就让夫妇录了口供,他直接连口供,带印信,一起交了刑部,听天由命。

两夫妇自然收监,可没曾想,五天之后,苏旷就出来了,铁敖的印信也发回来了,这件事就像没发生过一样。

铁敖连忙去查问,逼供之下,夫妇俩已经招认私盗国宝的罪名,问了个秋后处斩,案子居然就算结了。

这里头大概是怎么一回事,铁敖清楚,苏旷也不糊涂。楚云山虽然是个侍郎,但还没到能动国库藏宝的地步,当朝文武,能拿着国宝当人情的,只有洛阳王一位。

铁敖很是担心苏旷,结果苏旷倒是该吃的吃,该睡的睡,该养伤养伤,没事人一样。

三日之后,楚云山摆宴,给大家伙压压惊,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互相打个照应。

苏旷去了,当席敬了楚云山一杯,谢他多年照顾;又敬了楚随波一杯,道歉多年来的不是;临了敬了铁敖一杯,谢师父恩重如山。三杯喝完,就把杯子扔了,抄刀直奔楚家书房,把账本,书信,几样宝物一包,红着眼睛就往外冲,那意思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师父你老人家要么灭了我,要么帮我。

那是铁敖第一回真刀真枪地跟苏旷过招,那时候苏旷功夫还不济,但真敢拼命,边打边问,那请问师父,你千里迢迢上京,进神捕营,图个什么?你教我一堆大道理,你是说谎呢还是后悔呢,是记不住呢还是贵人多忘事呢?铁敖何曾被人这么当面质问过,面红耳赤之下,血性上涌,索性拉着苏旷,在大堂之内拜了三拜,夺门而出。连人证带物证,合着一封奏折,一起送到了御驾之前。

那桩案子牵连极大,平日对洛阳王早有积怨的一干老臣趁机联丅名上书,想要一气扳倒洛阳王。最后右丞相之下,罢官二十九人,处决了三百余人,洛阳王撤爵,逐回封地了事。楚云山被远远贬为昭通县令,楚随波当然也就随行。借此事端,最后反而一跃为提督的,就是日后执掌朝政十余年的慕孝和,那也是苏旷第一次目睹朝政势力之反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铁敖九死一生,反而声望大振,从此之后,九城尊之为天下第一名捕。

只是那对夫妇本是常人,在天牢里早已折磨到奄奄一息,出来之后没有多久,男人就死了,再之后三个月,女人在弥留之际,将儿子托付给铁敖,请铁敖代为照顾,提携成人。

那孩子叫做方丹峰。

方丹峰至死都没有机会知道这件往事。

再之后两年,苏旷远赴扬州都一泡,历练江湖事。之后重回神捕营,跟随师父,点滴起手,从头做起。

苏旷十八岁时,开始领取俸禄,却在神捕营大门之外,看见了背着老大行囊、玉树临风的楚随波。

楚随波说,我因王法公道而去,也因王法公道而来,请铁大人成全。

铁敖对楚家一直歉意极重,从此之后,对楚随波青眼有加,百般提携。

楚随波也确实妥帖细致,稳重正直,在神捕营的青年才俊之中,可谓翘楚人物。

到了铁敖挂冠退隐之后,楚随波隐隐有了取而代之之势。

“凭心而论,楚随波没什么对不住我的地方,我好像还有对不住他的地方。”苏旷对福宝说,“或许是小人之心,又或许是多少理亏,反正同僚的时候,他找我谈天喝酒,我总是绕着走。”

“什么叫好像?”福宝相当难以理解,“听来听去,都是你们对不起楚家多一点。”

苏旷随意点头:“我知道,我说了,可能小人之心吧。”

福宝沉了沉脸:“你倒好意思说!师兄,你可知道,一个人小时候被一群人欺负,那是什么感受?什么滋味?何况还是自己想要走入而不可得的一群人?”

苏旷老老实实回答:“我不知道,那时候师父老是说,我虽然什么都没有,就长着一张不受人欺负的小脸。”

福宝本着脸,根本不理他那一套:“我告诉你是什么滋味,我小时候被私塾先生和一群同学欺负的时候,第一个念头是想逃,逃不了的时候想死,死不了的时候,想杀人。”

苏旷失笑:“喂,那不一样吧?楚随波是刑部侍郎的儿子——”

福宝一口打断:“有什么不一样的!”

“你说的是,没什么不一样。”苏旷想了一会儿,才终于叹口气:“只可惜我那时候年纪太小,还想不到这一节;到了明白的时候,也不好意思道这个歉了。”

福宝不依不饶:“为什么!不是你自己说的,认错什么时候都不晚?”

苏旷被他逼得脸上一红:“那不是学塾里打打架的小事。非说起来,楚家算是引狼入室,最终落个举家颠沛流离的下场,楚随波想要杀了我都是轻的,就算他仁德宽厚,揭过这一页不提,楚家满门怨气,难不成就此消散了么?”

福宝刚要接口,苏旷摆摆手,侧耳听听,朗声向外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楚兄,这窝棚年久失修,说倒就倒,你还是换个地方站着吧。”

柴扉轻启处,楚随波收起一柄青油纸伞,踏着一双谢公木屐,拂一拂肩头的轻烟雨,走了进来。

他摇头,声音依旧糯糯的:“小苏,你还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家父每每念及二位,总是言道,福兮祸之所在,祸兮福之所倚,京城羁绊太重,日夜不胜其寒,借了机会,远离尘嚣,得以颐养天年,未尝不是一件美事。铁先生既然是公门之人,秉公执断何错之有?反倒是家父,领了洛阳王几样玩物,便终年难以安眠,若非你们师徒,他如今犹在尘网之中,何以得见山高水阔,风花雪月?”

苏旷本来脸就红,被这么一说,更红。

楚随波将肩上行囊放下:“京师之中,我就想找个机会,跟你喝两杯,聊一聊,你总是见我就跑。小苏,想你当年最爱硬充豪侠,怎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都放下了,你还放不下呢?”楚随波俯身从行囊里摸出一小包金创药来:“这也是百年难遇的好药材了,我随身带了十年——你信得过我,我替你瞧瞧伤口。”

苏旷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楚兄宽宏大度,倒显得苏某小肚鸡肠了。”

“何来如此见外?”楚随波哈哈一笑,走上前去,拍了拍苏旷的脊背:“小苏,瞧你这身伤,想找个媳妇儿怕是不容易了。”

他从福宝手里接过毛巾,细细擦过伤口,刚要敷药,苏旷一抬手挡着他:“诶,楚兄,我看还是罢了,无功不受禄。”

“好小心眼!”楚随波摇头大笑:“倒是不敢相瞒,我本是要请你回神捕营的,一路前来,也想了不少措辞借口。但你既然执意不肯,那也就作罢,怎么你我也算是一个家门里玩大的兄弟,疗伤小事,还要斤斤计较么?”

苏旷的手还是不肯放下:“再有,你也不要去找我师父。”

楚随波笑得几乎托不住手里药包:“小苏,我是必定要拜会铁先生的,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来而不见都说不过去。铁先生年逾花甲,处事自有定夺,你为人徒者,强行阻拦,恐怕有失敬意吧?”

苏旷说一句,他驳一句,驳得还很有道理。苏旷实在说不出什么了,捂着脑袋:“罢了罢了,打小你就会讲道理,我说不过你。”

“那就对了。”

楚随波手法熟练而温和,那包药粉也确实是好东西,沾上身子,就立即止血生肌。楚随波忙得兢兢业业,苏旷一直在挠头,也不知是怎么了,每次一见楚随波,就立即欠上人家一份情,总显得自己狗咬吕洞宾。

“好了小苏,些许小伤,无须萦怀。”楚随波低头去行囊里摸出一只长包裹:“我千里南下,来得匆忙。听说铁先生收下关门弟子,聊备薄礼,还请风少侠笑纳。”

福宝拆开包裹,眼前立刻就是一亮——那是一柄古剑,墨色剑鞘上镶着一块同色古玉,琢着“和光同尘”四个篆字,引剑观来,玄墨色的剑身非金非铜,扣之铮铮有声,似乎从一卷水墨山水里拔出来似的,润里藏锋。

苏旷忙推让:“楚兄,玄同剑是你家传宝物,此礼委实过重。师弟,还了人家。”

福宝握着剑柄,犹豫着,但哪里肯放手?

楚随波推回去:“剑赠英雄,是世间第一等美事,风少侠天赋异禀,又得师如此,前途不可以道里计,楚某得以在少时幸会,略助绵薄,也是甚慰。”

福宝深怕师兄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忙抱剑:“那就多谢楚大哥了!楚大哥,不要见外,都是自己人,风雪原是我在借刀堂风组起的江湖名号,你喊我福宝也成,雪原也成,你和我师兄是好兄弟,和我自然也是好兄弟了。”

苏旷那叫一个奇怪啊,我师弟什么时候嘴变这么甜了?

楚随波微笑莞尔:“好,雪原,你楚大哥想要拜会尊师,你看什么时候方便呢?”

福宝跳起来,拉着他的手就走:“那还有什么方便不方便?这就去吧!我们一宿没回家,我师父我娘,该急坏了。走走走,师兄!”

苏旷也只能站起来,没好气地踢了一脚木桶,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小声骂:“吃里扒外的东西!”

春雨依旧连绵,淡淡的青草香气飘进小院,和白米粥的香气混在一起。

风筝和二毛正在葡萄藤架下促膝而坐,风筝捧着一管白笛,轻轻地吹着。

那真是一首清冷的曲子,一如白雪皑皑的千年山谷,带着一团冷碎冰雾扑在身上,前前后后,迷茫一片。笛音一转,忽而高亢,似是雪水冲下溪涧,撞碎满山玉玲珑,挟冰带玉的,九曲宛转。

笛声之中,一只美极了的长尾蝶落在二毛肩头,半透明的双翼上长着金丝蔓藤,竖起的双翅迷离如幻梦。

风筝和二毛都是惊喜,盯着蝴蝶,生怕惊飞了它。

福宝娘两手端着三只粗瓷碗走过来,碗上还架着一小碟咸菜,咸菜上搁着十几只筷子,老远叫:“俩丫头,还不过来帮忙?”

蝴蝶飞走了,二毛忙去给娘搭手,风筝握着笛子,挥手叫:“娘!师兄回来啦!”

福宝娘边在石桌上搁碗边数落:“回来啦?舍得回来啦?野到哪儿去了,嗯?福宝我都不稀罕说你!还有你,小苏,像个当哥的样子么——哎呀,有客人……”

“婶子,我师父呢?”苏旷问。

“屋里头呢,一早就起了,昨晚上恐怕就没睡!”福宝娘狠狠剜他一眼:“你这么大人了,这么不懂事,上哪儿去,跟老爷子打个招呼啊?快快快快,进屋先把湿衣服换了去!二毛,招呼客人,小哥,你坐坐,我去摘几根黄瓜下来,马上就得,啊?”

苏旷拦她:“婶子,您别忙了,我们不吃,直接进去找师父。”

“我正饿了,婶子煮的粥真是香甜。”楚随波倒不客气,直接就在石桌旁坐下,笑吟吟地问二毛:“小妹子真是能干,叫什么?”

“二毛”,二毛又指指风筝,“她叫风筝。”

楚随波忙从他那个什么都有的宝贝行囊里往外掏东西:“二毛,风筝,楚大哥来得忙,没带什么好的……这是京城五福斋的点心,可好吃了。还有这个,裁云楼的,你们一人一套,你们不知道吧,满京城里,就裁云楼做小姑娘衣裳做得特别好看。”

苏旷右臂抱着左胳膊,皮笑肉不笑地望着楚随波,这哪儿是没什么准备啊?裁云楼一年里头有七个月在等料子,也不知多少公侯千金,定件衣裳,等着等着就长大到不合身了。楚随波带来的两领缎服,全是秋山缎,三层滴水绣,做工之细恐怕举世难求,只怕一领就不下千金,还得再饶上一份不轻的人情。

二毛捂着嘴,“啊”的一声叫,抬手想去摸摸,又忙在裤管上蹭了蹭手,一时激动得眼泪都快要流下来。

一声重重咳嗽,铁敖房门就是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