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匹马,那张脸,那道血痕……忽然,一个冰冷到恐惧的念头浮上脑海:我何必站在这里?我还有脸提什么公道?我和师父,一身冤孽,难道不是真的该死么?
他的手,刹那之间就软了。
三棱链子鞭已经劈头盖脸,从幻象之中打了过来。
“喝!”苏旷急闪,但步子已经慢了,他的腿发抖,不知向何处闪躲,匆忙之间向后一退,鞭梢结结实实撞在额头,眼前片刻漆黑。
他踉跄着向后一倒,背脊撞在窗户上,窗户洞开——起雾了,天如怨,地如怒,苍苍茫茫的白雾无边汹涌,铺天盖地的前尘往事劈面而来。
“师兄!”风雪原站了起来,他不明白片刻之间,师兄何以失去了往日的身手。
苏旷向他望了一眼,本要点点头以示安慰,只是一眼之下,刺目惊心——风雪原那张面具下,赫然是方丹峰的脸。
那是直勾勾冷冰冰的眼神,带着比塞北寒冬更硬的剑锋,直入胸膛,曾将他钉死在白茫茫的雪地上。
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多年没有痛过的左腕,忽然之间就锥心刺骨地疼了起来,似乎在提醒他,这只左手是怎样失去的。
“师弟……呵。”苏旷的步子乱了,心更乱,丹峰死的时候才十七岁,他是看着那个孩子从颠颠学步,到面如寒霜,苦求师父列入门墙。
本不该如此的啊,如果能够回头的话。
“滚开……”苏旷从头到脚已经全是冷汗。链子鞭又到了,他木然伸出左臂去挡,链子鞭卷在左腕上,带着他身体抛起来,重重砸在地上,一只义手已经飞到楼下,愈合许久的断骨又一次碎裂,血流如注。
苏旷慢慢抬起头,小桌边,芸娘在笑吟吟地望着他。
这就是所谓的还情丹了么?
欠命的,还命;欠情的,还情。
他撑着地,慢慢站起来,回头。
窗外春雨正急,带着三月天特有的草腥气,似乎是这二十余年来积攒下来的重重杀孽与血腥。
他一直在奔跑,一直在追赶,今时今地,或许到了回望的时刻了。
“看来不过如此”,杨阔天大步走过来,“也罢,某就拿你的人头,去祭一祭吕梁山英豪!”
苏旷扼腕,半跪,撑着站起来,额头的血流进眼睛里,眼前是血茫茫的一片幻影,他微微扬起头:“放马过来就是了。”
该来的迟早要来的,今夜是个结账的夜晚。
风猛灌进笑纳楼里,吹得生死簿哗啦啦直响,萧老板木雕泥塑一样坐着,一如诸天神佛。
“萧老板!”风雪原握紧鲛珠丸,就要站起。
“全是旧帐,你坐下。”萧老板的声音飘渺,似乎生死于他,不过是又翻江湖一页书罢了。
“还我姐姐命来!”芸娘抖手在腰带上一按,一柄淡红软剑卷起一片绯红薄雾,直向苏旷后背袭去。
“住手!”风雪原猛然站起,鲛珠丸就要脱手掷出。
萧老板看也不看他,随手将青铜刀笔向下一划——薄薄的刀刃闪出一道青光,不偏不倚,将风雪原的右臂钉在木桌上。“笑纳楼有笑纳楼的规矩,结帐的人不是你,坐下。”萧老板头也不回。
风雪原功夫不差,只是本来临敌经验就不足,更兼关心则乱,一时不察被捅了一刀,痛得浑身乱抖。他咬咬牙,左手去拔刀,萧老板扣住他的左肩,分筋错骨向下一按,一脚已经踩在他的膝弯上,“再动一动,你的右手就废了。”
风雪原又痛,又惊,又怕,半跪在地上,当真不敢再动弹。
芸娘的剑,比所有人想象中都要快得多——红光一翻,已经卷在苏旷左腿上,眼见一抖手,这条左腿就没了。
苏旷情急无奈,左膝跪压在软剑上,就地一滚,芸娘凌空一抽,红剑带着血滴飞舞,像道彩虹。
“十丈软红尘!你是借刀堂的人!”苏旷左腿痛得厉害,虽然变招极快,没伤到骨头,但也削去老大一片皮肉,他无路可走,后背倚在二楼立柱之上,闭着眼睛,轻轻喘息:“萧老板……好一个千古独谁笑纳楼!”
“诶,苏兄谬误,芸娘固然是借刀堂的杀手,令师也确曾误杀其姐,这笔帐,不算糊涂。”萧老板浅笑:“你放心,此间事了,我会送令弟回去。”
此间事了,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苏旷抬手,想要揩一揩眼睛,只是浑身上下,似乎已经没有一个不沾血的地方。双眼越揉越是绯红迷雾一片,只朦朦胧胧看见两个影子,一左一右地走近。
不该带着福宝轻涉险地的,自己还是托大了。后悔毒蛇一样啮咬心口,只是一股怒气也渐渐满溢胸膛,无端苍凉。
“小兄弟,如果有来生,不要再轻入什么侠义道。”芸娘娇怯怯抬起手腕,软剑又抖得笔直:“你不配。”
三棱链子鞭也已经从右侧斜绞过来。
“你就配提侠义道三个字了么!”苏旷已是怒极,迎着软剑剑锋就冲了过去,右手二指拈着剑锋,右足点地,身子滴溜溜转了半圈,以胸膛为枢,硬是将软剑缠在身上,“喝”的一声吼,右肘猛撞出去。
剑刃锋口沿着他的身体割裂一圈,只是那一肘力道也极大,结结实实撞在芸娘右肋,撞得她斜飞开去。苏旷一双眼睛半睁半闭,抖手拎住鞭梢,一个倒栽葱向楼下冲去,
这一冲之力着实不小,杨阔天被这么一拽,跟他一起砸在楼下大堂的酒桌上,琳琅哐啷,满地狼藉。
实在是够了!他向着心里那一团迷雾嘶吼,行差踏错,那又如何?愧对恩师,那又如何?他既非圣贤也非完人,他十四岁起依着所谓正道而行,见错即返,百般追索,一念不息,一言一行早不在生死簿上,天理休提,王法休论,黑道也好,白道也罢,滔滔苍生没什么可以交代,唯有青天朗日,可鉴我心。
苏旷摔在桌上,翻身滚落在地,咬着牙左膝一跪,扯着鞭梢,几乎是用尽全力地一劈——三棱链子鞭的精铜鞭梢,劈碎了红木桌,青瓷碗,在白石地面上刻下七分石痕,石屑飞舞,暴起一溜火星。
“我师尊铁敖,做下冤案四十件,诸位都是见证,他并未有一言否认,我姓苏的也不敢说个不字。”苏旷拎着鞭子,一步一拖,向楼上走,一字字道:“只是他纵横南北,一生经手大小案子千余件,惩恶诛凶不计其数,你们有谁看见?”
有人惊,有人怒,有人赞,有人骂,没有人回答他。
他走了十几步,朦胧中看见地上一个半倒酒坛,吸口气,提起来,当头浇下,酒水冲着额头眼角的血水,和着泪水一起汹涌灌进喉咙。
苏旷慢慢睁开眼睛,眼里已经血丝如蛛网,但依稀已经可以看见景况,他一边上楼,一边大声问:“我师尊若是坐镇神捕营,在座各位,谁敢给他一句不是?我师尊若是执掌借刀堂,在座诸位,谁又敢来讨这个公道?呵呵,既然来了,各位请便就是了,苏某人说是接下了,就是接下了,只不过——生死簿上,是添一笔,还是少一笔,那就听天由命了!”
或是酒意,或是怒气,耳边喧哗,已经远去,心里那团雾,也渐次散开。
那段二十多阶的楼梯,他走了三十多步,一步一顿,只凭一口气撑着。
仇家在这儿,借刀堂的人看来也到了,今夜既然已无幸理,他也没有顾忌。
芸娘扶壁而起,单手提着十丈软红尘,微微抖。
“这位姐姐,你给我的,究竟是还情丹,还是借刀堂的幻剂?你带了几个人来?现在何方?沙梦州是你什么人?借刀堂意欲何为?”苏旷走过去,一手撑在墙壁上,凑过头去,脸上已经有了飞扬的神采。芸娘慢慢抬腕,三分犹豫,三分疑惑,苏旷看也看红尘剑,推壁,大步走开,仰头一笑:“有什么安排,你自便吧!只不过有句话你记着——若是有来生,我姓苏的就再这么活一辈子!”
他已走到桌边,伸手,握住风雪原臂上刀笔,拔开,轻轻向桌上一扔:“萧老板,下一页。”
“好,好。”萧老板还在笑,一手放开风雪原,一手从怀里摸出个小小木匣:“苏兄豪气,果如司马姑娘所言,这里有两粒竹露养心丹,先助二位定一定元气。”
风雪原脸上惊疑不定,按着右臂伤口:“师兄!”
“先吃了再说。”苏旷拇指推开木匣,两粒雪白丹丸衬在淡青色雪缎子上,一看就不是凡物。他捏起来仰头服下去:“多谢萧老板照料我师弟。”
萧老板干笑两声:“不敢不敢,得罪之处还请见谅,笑纳楼的规矩,苏兄是知道。”
苏旷斜瞥风雪原一眼:“师弟,谢过萧老板。”
风雪原两颊微微颤抖,这个“谢”字怎么也说不出口——刚才那柄刀正刺入他两条臂骨正中,锋刃就贴着血脉,稍微一动,右臂全废。他是以为自己无所畏惧的,可是那一刹那,他究竟是没敢动弹。
“师弟!”
风雪原捏了药丸在手,眼里有泪,他硬一吸鼻子逼了回去,并非痛楚,只是屈辱。他仰头吞下药,嘴里一阵酸涩:“多谢萧老板给我立规矩了。”
“不客气。”萧老板点了点生死簿:“杨大侠,你这桩案子——”
“稍等,我也有帐未结。”苏旷也按住生死簿,鲜血顺着手臂,渗得半个簿子惨红。
“哦?”萧老板疑惑。
苏旷猛挥拳,一拳正砸在萧老板下巴上,怒吼:“你他妈碰我师弟!”
萧老板急退,匆忙挥拳招架:“笑纳楼的规矩……”
苏旷看也不看那一拳,闪电般第二拳挥出,两个人的拳头一起砸在对方脸上,苏旷继续吼:“去你妈的规矩!”
“你疯了!你让我管教……”
“我让你管你就管?你他妈的不知道这是客气话?我师弟轮得到你管教”苏旷第三拳还是砸在萧老板脸上。自己也摇摇欲坠,回身撤步,搂着风雪原肩膀,手背揩了揩嘴角血迹:“得罪了,下一页。”
萧老板满鼻子满脸都是血,捂着嘴,吐出半枚槽牙来。他倒也不甚惊怒:“你不想他活着出去了?”
苏旷望着他,轻轻笑,满是血污的脸上有股不可一世的神采:“他能不能活着出去,是你的事;他帮不帮我,是他的事;他受不受人欺负,是我的事。萧老板,你糊涂了。”
苏旷话音刚落,楼下大堂,响起一个悦耳的嗓音:“小苏,一别经年,你还是老样子。”
人群之中,一个锦衣青年,信步走了上来。
这人一直坐在阴影里,众人都在观战,谁也没有留意到他。
春雨还在下,春风还在卷着雾乱舞,血还在流,烛火被春风拖拽,一片摇曳的红。
远处有雄鸡报晓,灯火也已经半残,长夜漫漫,不觉东方既晓。
那青年腿很长,三步两步已经到了楼上,从腰上摸出一块令牌,向桌上一拍,气势虽足,说话却是糯糯的:“京城神捕营楚随波,见过萧老板。”
他和苏旷差不多年纪,差不多身材,面骨硬朗,脸颊上却带着个淡淡酒窝,文秀白净,平添一股儒雅之色。
乱了乱了,笑纳楼里乱了套了,借刀堂的来了,神捕营的居然也来了。借刀堂的还勉勉强强算作江湖事江湖了,神捕营背后却是王法朝纲,这一打下去,恐怕就沾了谋反两个字。
苏旷整个身子都架在风雪原身上,挑眉望那青年,一言不发。
萧老板弯腰拾起刀笔,端起生死簿:“怎么楚大人是来助拳的么?苏兄啊,这是怎么个说辞?”
楚随波向楼下随意拱拱手,又向萧老板拱拱手:“没什么说辞,楚某不请自来,萧老板恕罪。萧老板,铁老前辈半生效力神捕营,接下来的案子,由我来接。苏旷,你歇歇。”
苏旷默默摇头:“楚兄,我师尊的案子,你接不了,也不该你接。”
楚随波微微一笑,酒窝立刻就泛起来:“你瞧瞧你自己,你接得了?”
他转向萧老板:“楚某冒昧了,只是这案子桩桩件件与神捕营有涉。真若是过河拆桥,无端折了苏兄,我神捕营面子上也过不去。”
苏旷嗓子已经哑了:“我说了,你接不了。”
楚随波也怒了:“我说了,瞧瞧你的样子!”
“诶,诶,二位。”萧老板双手左右一竖,分开两人:“笑纳楼断阴阳不过夜,如今天色既晓,二位谁也接不了啦。”
这和事佬当得恰到好处,笑纳楼固然是夜断阴阳日打烊,但这么半明半暗的黎明,谁也说不好究竟算什么时候。
楚随波真要再端坐片刻,苏旷一条命也就放在这儿了。
这人情,领也领了,不领也领了。苏旷轻出口气,也好也好,无论如何,今夜算是过去了。
萧老板合上簿子:“苏兄,既然楚大人搅了局子,不如折中处置——生死簿上还有一半案子,七天之后再行了断,楚大人不可插手,你看如何?”
苏旷咬咬牙:“七天就七天,悉听尊便就是了。”
“那就好。”萧老板目视芸娘:“芸娘啊,既然你的案子结了,借刀堂的诸位,也请便吧,唉,笑纳楼的规矩呀……啧啧。”
萧老板既然松口,是非之地不宜久留,苏旷拍拍风雪原:“走,回家。”
楚随波忙跟着他:“小苏,我送你回去,顺便拜会铁老前辈。”
“我师父未必愿意再见神捕营的人,楚兄,好意心领了。”苏旷头也不回,扶着风雪原,一瘸一拐走下楼去。
众人都在看他,他目不斜视,从满地狼藉之中找出那只义手,往腰带里一掖:“诸位,七天之后,不见不散。”
杨阔天圆睁独目想说什么,苏旷已经走到门口,深深呼吸,一用力扯开大门:“走!”
笑纳楼外,是蒙蒙的清晨。
乳白色的晨雾裹着小城,青青柳树吐着绿色,早起的鸟儿啾啾叫着,披着一身轻烟雨,在三月的春光里斜飞。
一条小街空空荡荡,落满了昨夜风雨卷下的花叶,小街的一端,指着城外,重云叠雾,似在半天画一笔写意山水。
街上还没什么行人,只有家极勤快的老板缩着肩膀,卖力地卸下门板铺面,露出一柜子的姹紫嫣红的堆卷布料来。
苏旷驻足,眉宇上凝着淡淡一层水雾,水雾结成水珠,水珠凝成水流,洗着脸颊上的血污。
“师兄?”风雪原推推他:“你看什么?还能撑么?我背你回去。”
苏旷从腰里摸出一块碎银子,远远地一指那半开门的铺子:“瞧见那条裙子没有?带喇叭花的,买下来。”
“师兄?”风雪原不解。
“去,我这副样子不太方便见人。”苏旷想起什么,又笑:“哎,对了对了,要两条,一模一样的,记得找钱。”
风雪原明白了,一路小跑去,一路小跑回。
三月真是随意的天气,雨水忽大忽小,春风任意东西。
七天,这已经是萧老板给他的极限,只是这身伤,七个七天也好不了的。但,那又如何呢?活一天,就赚一天,更何况还是这样俏皮美丽的春天。
“师兄!”风雪原提着油布包跑回来了。他看着苏旷,想要说什么,鼻子和额头上的暗疮都有点红红的,铁面具还挂着,系绳勒住喉咙,苏旷抬手就去解。
“师兄,笑纳楼里我——”风雪原眼里露出一股狠意,跺脚,抬手一个耳光抽向自己脸上。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这是哪儿学的臭毛病。”苏旷一手扼住他的手腕,按下,胡乱揉了揉他的头发,在他后颈一拍:“没什么,我们回家。”
风雨渐渐停息,来时路在脚下,家园在眼前。
第六章 猜枚赌酒少年时
苏旷小时候有过一个朋友。
那个朋友每次受伤之后,都会一个人躲在没人的地方,一个人等着伤口愈合。
愈合了之后就再打,打完了之后再受伤。
苏旷曾经好奇地问过他:为什么不喊上大家一起帮你瞧瞧伤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