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这不就清楚了?显然,问题不在“苦日子”还是“好日子”,而在真实不真实,自由不自由,愿意不愿意。在这里,真实和自由是一切结论的前提。所以,不但被强迫过苦日子不对,便是强迫过好日子,也不对。
问:是吗?
答:是。《庄子·至乐》说,有一只海鸟飞到了鲁国,鲁国国君喜欢疼爱得不得了,又是设酒宴,又是奏音乐,生怕怠慢了它。结果怎么样呢?那鸟不吃不喝,三天以后就吓死了。其实,真正为鸟好,就应该把它放回大自然,让它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哪怕你认为那是“苦日子”。所以庄子一再说,他宁愿像乌龟那样在泥地里打滚,像猪那样在圈里哼哼,或者做一只孤独的小牛,也不愿意到某个国家去当宰相。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问:叫什么?
答:富者吃得饱,贵者地位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只要主张真实和自由,就一定会主张宽容
问:这么说,庄子宁愿贫困一生,也不出来做官,不是因为清高?
答:当然不是!把庄子的“隐居”说成“清高”,是一种肤浅的理解。其实他追求的是真实,是自由,是自己希望和向往的生活。这种生活在庄子那里,也有一个专有名词。
问:叫什么?
答:逍遥游。
问:想起来了。《庄子》的第一篇,篇名叫这个。
答:但是这篇文章的开头,却讲了一个奇怪的故事。这故事说,北海有一种鱼,名字叫鲲。鲲,大得不得了,不知有几千里长。它化作鸟,就叫鹏。鹏,也大得不得了,也不知有几千里长。当它从海上飞起来的时候,旋风直上九万里,水波相激三千里。就这样,鲲鹏将用六个月的时间,从北海飞往南海。于是,鴳雀,还有斑鸠、蝉,就笑起来了。它们说,干嘛呀?花那么多的时间,走那么远的路。你看我们,只要飞到一根树枝上,就停下来。实在飞不上去,就落到地面,不也很好吗?于是庄子说,这就是“小大之辩”啊!
问:这故事我们都听说过,没什么奇怪的呀?
答:好吧!那我请问,庄子在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嘲笑了鴳雀、斑鸠、蝉吗?
问:从语气看,好像嘲笑了。
答:为什么嘲笑?
问:目光短浅,胸无大志,小家子气呗!
答:你认为庄子要表达的意思,就像陈胜说的那样,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问:是啊!不是吗?
答:哈哈,这就不是庄子了。庄子连官都不想做,怎么会去煲“心灵鸡汤”,讲什么“励志小故事”?更何况,庄子的理想和主张,就是“真实而自由地活着”。那么请问,像鴳雀、斑鸠、蝉这样“小富即安,自得其乐”,不真实,不自由吗?鲲鹏扶摇直上、远涉重洋固然是逍遥游,鴳雀们在蓬间嬉戏,难道就不是?
问:嗯,好像也是。
答:不是“好像”,而是“就是”。马在地上跑,猪在圈里哼,乌龟在泥巴里打滚,鴳雀在蓬间嬉戏,都是“逍遥游”。因为这都是秉承天赋,顺其自然,率性而为,也都是真实而自由的。庄子,怎么会看不起鴳雀、斑鸠、蝉的生活?
问:那庄子又为什么要嘲笑它们?
答:庄子不是嘲笑它们的“小”,而是嘲笑它们的“笑”。
问:鴳雀、斑鸠、蝉,不该嘲笑鲲鹏?
答:对!因为“真实而自由地活着”,是每个生命体同等拥有的权利,任何人都没有权力去剥夺,也没有资格去嘲笑。大的尚且不能嘲笑小的,小的又岂能去嘲笑大的?然而鴳雀、斑鸠、蝉在说到鲲鹏时,态度都是“笑之”。这就太可笑了。
问:这就是“小大之辩”,也就是小和大的区别吧?
答:不!庄子的这句话,只能翻译为“小和大的辩论”,不能理解为“小和大的区别”。事实上,《庄子》的原文,也是辩论的“辩”,不是辨别的“辨”。
问:也有写成辨别之辨的,版本不同吧?
答:那就只能看哪种版本和翻译,更接近、更符合庄子的思想了。实际上,庄子的主张,除了“逍遥游”,还有“齐物论”。
问:什么叫“齐物论”?
答:齐,就是平齐、齐等、齐一。也就是说,万事万物,都是平等的;思想言论,也是平等的。谁也不比谁高贵,谁也不比谁高明。既然如此,庄子怎么会去区别大小?
问:不区别吗?
答:不区别。在庄子看来,大又怎么样?小又怎么样?高又怎么样?低又怎么样?美又怎么样?丑又怎么样?栋梁与小草,西施与丑八怪,只要是真实的,自由的,就是平等的,也是一样的,这就叫“道通为一”。
问:统统一样?
答:道的面前,万物平等。无论鲲鹏还是鴳雀,栋梁还是小草,西施还是丑八怪,都有生存的权利,而且都有按照自己的天性和选择,来真实生存、自由生存的权利。他们都可以有自己的活法,也都会有自己的长处和短处。因此,你可以赞美鲲鹏,但不必嘲笑鴳雀。反过来也一样。任何人都不能以己之长笑人之短,不能以一种自由嘲笑另一种自由,以一种真实嘲笑另一种真实。这就是庄子讲这故事的真正用心。他的主张,应该很清楚吧?
问:宽容?
答:对,宽容。只要主张真实和自由,就一定会主张宽容。因为没有宽容,就没有自由。这个时候,回头再看前面刚刚讲过的孟子,就会有些别样的意思了。
问:怎么会想到孟子?
答:因为孟子和庄子是同时代人,个性和主张又很不一样啊!
充当“圣斗士”,必然变成“卫道士”,甚至“杀人犯”
问:孟子和庄子,怎么个不一样?
答:如果说,自在逍遥的庄子,就像欣然自得的“快乐蝴蝶”(栩栩然胡蝶也);那么,义旗高举的孟子,就是精神抖擞的“好斗公鸡”,而且是“公鸡中的战斗机”。
问:孟子好斗吗?
答:好斗。孟子的好斗,是出了名的,弄得他的学生都扛不住。比如有个学生叫公都子的就问,外面议论纷纷,都说先生好辩,学生想斗胆问一下,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问:孟子怎么回答?
答:孟子愤愤不平地说,我哪里是好辩?我是不得已!你看现在,圣王不再出现,诸侯肆无忌惮,士人信口开河,杨朱、墨翟的主张充斥天下,孔子的学说却得不到实行。长此以往,怎么得了?我不出来战斗,又怎么行?
问:责任感?使命感?
答:还有正义感。这三条加在一起,就使得孟子这个人,颇有些牛逼哄哄。他曾多次说过,老天爷可是要“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实现天下太平的。这样的事情,不是我做,还能谁做(非予觉之,而谁也)?除了我来,还有谁行(当今之世,舍我其谁)?
问:好大的口气!
答:当然,“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嘛!实际上,孟子口气大,是因为底气足。这个底气,在孟子那里,就叫“浩然之气”。
问:什么是“浩然之气”?
答:也就是“正气”,由责任感、使命感和正义感集合而成。有了这种“至大至刚”的“浩然正气”,孟子就不但是“义士”和“斗士”,而且简直就是“圣斗士”。你看他怎么骂杨朱,怎么骂墨子?什么“无父无君,是禽兽也”,这还不是“圣斗士”?
问:哈!火气也不小。
答:脾气还大。这不奇怪,一肚子“气”嘛!
问:不好吗?
答:也好也不好。好处就是能够塑造伟大而刚强的人格,成为一个“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仁人志士,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不信你看孟子,不怨天,不尤人,不趋炎,不附势,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自卑,相反还非常骄傲。他甚至对别人说,你要游说诸侯大夫吗?那你就得先蔑视他,别把他们的权势和地位放在眼里(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这可真是“这一身傲骨,敲起来铮铮地响”。
问:坏处呢?
答:坏处就是难免杀伐之心,杀伐之气。孟子的文章,就颇有些杀气腾腾。这很正常。毕竟,义,是具有战斗性和批判性的,是刀剑嘛!剑出鞘,要见血。不杀别人,就杀自己。尽管这里说的“杀”,也许不过道德谴责。但是,以理杀人,用道德杀人,并不比用刀子杀人温柔。所谓“拿起笔,做刀枪”,除非是面对强权,否则是很恐怖的。
问:坏人,难道不该杀,不该批判吗?
答:该是该,问题是谁有资格来评判,谁有资格来实施?如果是刑事犯罪,事情倒简单———法院来审判,监狱来执行。但是,如果事关道德和审美呢?比方说,某个人“作风不好”,某部作品“趣味低俗”,谁又能充当“审判长”?不要以为这不是问题。事实上,中国人是很热衷于“道德审判”和“趣味审判”的。
问:由道德高尚和趣味高雅的人来“审判”,不行吗?
答:过去我们就是这么干的。结果是什么呢?是千千万万个“祥林嫂”被杀了,而大大小小的“鲁四老爷”们却“居然昂起头来,不知个个脸上有着血污”。
问:为什么会这样?
答:直接的原因,是因为“鲁四老爷”们都以“正人君子”自居,而中国传统社会又特别喜欢动用“道德私刑”。因此,当这些“卫道士”们拿起“批判的武器”时,是毫不手软的。无数个没有话语权的“祥林嫂”,便只能变成“沉默的羔羊”。
问:这里面也有孟子的责任吗?
答:有。孟子的“浩然之气”,虽然能塑造伟大而刚强的人格,但也很容易培养出一种道德上的优越感,自觉不自觉地把自己视为“正义的化身”,可以对被他们认为“品格低下”、“趣味低俗”的人口诛笔伐。其实,这种做法,也就在专制时代和专制传统犹存的时候能行,换到民主时代和民主社会,肯定碰钉子。
问:为什么?
答:哈!一人一票选举立法,你说最后获胜的,是鲲鹏,还是鴳雀、斑鸠、蝉?
问:又回到庄子了。
答:是啊!如果你真正读懂了庄子,你就会清楚,充当“圣斗士”的结果,必然是变成“卫道士”,甚至“杀人犯”。因为按照庄子的观点,万事万物,都是平等的。谁也不比谁高贵,谁也不比谁高明。因此,谁都没有资格充当道德和审美的“审判长”,更没有“生杀予夺”之权。西方人就懂这个道理。所以,他们把最终的“审判权”交给了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