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子女要“孝”,父母要“慈”?
答:对,合起来就叫“孝慈”。
问:父母既然应该慈爱子女,则子女的子女(孙子女)等等,也都该“顺序延伸”地爱下去。这样一来,从慈爱子女出发,所有的晚辈也都得到了爱,是吧?
答:正是。孝向上,慈向下,所有的长辈和晚辈都有份,这就是纵向的爱。
问:横向的呢?
答:悌啊!友爱兄弟,就是“悌”。亲兄弟该友爱,亲兄弟以外的其他兄弟,比如堂兄弟、表兄弟、族兄弟,以及可以看作兄弟的朋友、同事、老乡,是不是也该友爱?你友爱他们,他们是不是也会友爱你?按照对等原则,当然会,也应该。
问:明白了。这样一来,前后左右,也都有了爱。
答:正确!这就是孔子的高明之处。孝,是纵向的,自下而上。悌,是横向的,由此及彼。有了这一纵一横的两种爱,就可以“从自己做起,从身边做起,让世界充满爱”了。
问:怎么做?
答:将心比心,推己及人。或者用孟子的话说,就是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是将“亲亲之爱”推广和泛化的第二步。
问:第二步和第一步又有什么不同?
答:第一步是“延伸”,比如从亲兄弟延伸到族兄弟。第二步是“类比”,即只要是老人,就待之以“孝”;只要是小孩,就待之以“慈”。有没有血缘或者亲戚关系,不再成为问题。这样一来,就可以将“亲亲之爱”发扬光大,由亲人(父母兄弟)而亲属(血缘关系)、由亲属而亲戚(婚姻关系)、由亲戚而亲友(朋友关系),以及一切沾亲带故甚至毫不相干者。结果是什么呢?是“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问:这也是孔子说的吗?
答:是孔子的学生子夏说的,但可以代表孔子的理想和主张。

  第二十、仗义岂能无反顾
问:以“亲亲之爱”为基础,“忠恕之道”为方法,“恻隐之心”为底线,儒家的“仁学体系”,恐怕是相当完整、完善了吧?
答:仁学体系是完整了,道德体系却还不够完善。因为单讲仁,单讲爱,不全面,也不能解决问题。没错,让世界充满爱,这个理想很好。可惜,我们这个世界上,并非只有爱,同时还有恨;也并非只有生,同时还有杀。孟子就说,当时各国的君主,几乎没有一个是不喜欢杀人的(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而且是“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这个时候,还一个劲地讲什么爱呀爱的,你不觉得滑稽吗?虽然孟子也说“仁者无敌”,但这玩意真管用吗?
问:那又怎么办,难道讲恨不成?
答:当然不能讲恨,更不能提倡杀戮。问题是我们又不能不面对现实,那就是事实上杀戮不可避免。这就产生了两对矛盾,一是爱与恨,二是生与杀。这两种关系如何处理,是儒家必须面对的问题,也是一个难题。解决这个难题的,是孟子。
问:孟子怎么解决?
答:区别对待。首先,不可大开杀戒,滥杀无辜;其次,实在不得不杀,也要有“恻隐之心”;第三,只有当真“罪该万死”,才可以心安理得地去杀。
问:不滥杀,不虐杀,只杀该杀?
答:是。这里的关键,是“该不该”。这就需要一个标准。于是,在孔子大讲其“仁”之后,孟子便大讲其“义”。
问:仁义并举,以义补仁?
答:对!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仁讲“要不要”(爱、生),义讲“该不该”(恨、杀)。
问:为什么“义”就是标准呢?
答:因为“义”这个字,原本就有“该杀”之意。
问:有这意思吗?
答:有啊!义,最基本的意思有两个,一是威仪的仪,二是适宜的宜。威仪的仪,本字就是义,单人旁是后加的。它的字形,是一个人,头上有羊角,手中有武器。这个形象,可谓“威风八面”。所以许慎的《说文解字》,就说“义”是“己之威仪”。同时,它也有一个意思,就是“应该去战斗”。
问:适宜的宜呢?
答:适宜的宜,字形是一块肉放在砧板上。一块肉,为什么会放在砧板上呢?当然是可以杀,应该杀。因此,文字学家容庚先生、唐兰先生,文化学家庞朴先生,都认为“宜”有“该杀”之意。只不过后来杀气没有了,就变成了“适宜”。
问:一个威仪,一个适宜,背后都是杀?
答:不,是“该杀”。所以,义与仁,可谓大相径庭。仁主生,义主杀;仁讲爱,义讲恨。其实我们去看那些与“义”有关的词,比如大义灭亲,见义勇为,义无反顾,舍生取义,其中的“义”,都不能替换为“仁”。所以,孟子讲义,就解决了“仁学”无法回答的问题,即那些该死的怎么办?孟子的观点很明确———该杀就杀,不该杀就绝不能杀。“杀一无罪非仁也”,滥杀无辜就是“不仁”。
问:明白。该杀不杀,则是“不义”?
答:正确。这就解决了爱与恨、生与杀的矛盾,也赋予道德以批判性(当然这也带来了问题,我们以后再说)。所以我们读书,得读全了,不能只读一半。实际上,先哲们说一件事,往往会把正反两个方面都说到。比如孔子说,知道“不可与言”,却“与之言”,就叫做“失言”。那么,如果“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呢?孔子说那就叫做“失人”。失人和失言都是不对的(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同样,不仁和不义,也都是不对的。
问:那么,仁与义,哪个更重要呢?
答:都重要。孟子说,仁,是一个人心灵最安稳的住所(仁,人之安宅也);义,是一个人行为最正确的路径(义,人之正路也)。做人要做好人,这就是仁。走道要走正道,这就是义。仁与义,一个都不能少。
问:有没有偏重呢?
答:孔子偏重仁,孟子偏重义;孔子推崇“仁人”,孟子推崇“义士”。孔子说,只有那些“仁人”,才真正能够做到爱憎分明,叫做“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孟子则认为,爱那些应该爱的,就是仁;恨那些应该恨的,就是义。爱憎仁义,都要看该不该。
问:孔子讲“能爱能憎”;孟子讲“该爱该憎”?
答:对!孔子的关键词是“能”,孟子的关键词是“该”。能不能,有思想问题,有境界问题,有水平问题,有能力问题。所以孔子一方面说“若圣与仁,则吾岂敢”,另方面又说“我欲仁,斯仁至矣”。该不该,就没有这些问题,是人人都要遵守的。
问:仁是追求,义是原则?
答:没错。仁是境界的追求,义是行为的准则。这也是“以义补仁”的意义之一。只不过这样一来,孟子解决了老问题,却也造成了新麻烦。
义是一柄双刃剑,必须反思、清理和界定
问:以义补仁,又会有什么麻烦呢?
答:麻烦就在于什么是“义”,什么是“不义”,或者说什么叫“应该”,什么叫“不该”,往往说不清楚。
问:为什么说不清楚?
答:因为“义”的概念太含糊,种类又太多。比方说,有道义,有仁义,有忠义,有正义,有情义,有侠义。这么多“义”搁在一块,有时候会闹矛盾。
问:会闹矛盾吗?
答:会,孟子自己就讲过这样的故事。这故事说,有一次,郑国和卫国发生战争,两国各有一个顶尖级的射手出场。然而,当他们在战场上相遇时,卫国的射手却发现郑国的射手一动不动。卫国的射手就问,先生为什么不拿起弓来?郑国的射手说,我今天病了,拿不动。这下卫国的射手为难了,因为他是郑国射手学生的学生。用“太老师”教的武艺,去杀不能战斗的“太老师”,显然不义。放弃战斗,背叛国家,同样不义。最后的解决办法是,卫国的射手抽出箭来,在车轮子上把箭头敲掉,胡乱射了几箭走人。
问:这不就解决了吗?
答:表面上看是,其实没那么乐观。卫国那个射手的做法可行,是因为“春秋无义战”(孟子语)。战争本身既然无义可言,不战而退也就没什么关系。但如果卫国正义呢?
问:那射手恐怕只能自己一头撞死。比如春秋时晋国有个力士,被暴君晋灵公派去刺杀大臣赵盾,结果发现赵盾是忠臣。那刺客说,谋杀国家栋梁是不忠,不能完成任务是不信,两者都是“不义”,便一头撞在槐树上自杀了。
答:我看卫国那个射手自己撞死都不行。撞死就不算背义、不算叛国了?
问:先杀了“师爷爷”,自己再自杀,行吗?
答:问题更大。杀了老师的老师,这是“欺师灭祖”,杀了本国的战士(他自己),这是“叛国资敌”;杀一个没有还手能力的老人,这是“乘人之危”,犯了错误又自杀,这是“逃避责任”。请大家想想,一旦遇到这种情况,岂非“左右不是人”?
问:呀,真没有想到,义,会有这样大的杀伤力。
答:其实应该想得到,因为“义”的本义是“该杀”。这就难免杀戮之气,就像刀剑。
问:义是刀剑?
答:是啊!孟子说:“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恻隐,就是悲痛、哀伤、同情、怜悯,这就怎么着也伤不了人。羞恶却不一样。羞,是自己羞愧;恶,是憎恶别人。为什么羞愧?为什么憎恶?当然是自己或者别人做了“不义”的事情,这才引起了对自己或者对别人的反感。而且,这种反感还往往会表现出来,比方说,义形于色。
问:那又怎么样?
答:反感的结果是痛恨,痛恨的结果是痛斥,甚至痛打。因为一个讲“义”的人,尤其是一个自以为“正义在手”的人,绝不能容忍“不义”的存在。这就要出手,由“义愤”而“义行”。比方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当然,在大多数情况下,拔出的多半是“舆论的刀子”或“批判的武器”。这就是“羞恶”。羞,刺向自己;恶,杀向别人。
问:这有什么不好呢?该出手时就出手么!
答:问题就在于什么是“该”,什么是“不该”,说不清楚。该出手时没出手,会放纵坏人,助长邪恶;不该出手乱出手,则会冤枉好人,伤及无辜。
问:没那么难吧?从古到今,难道就没有对“义”的统一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