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动物性就不是人性?
答:当然。在《非相》篇,在《王制》篇,荀子甚至明确指出,人之为人,决不仅仅因为他双腿直立,身上无毛(非特以二足而无毛也),而是因为他不但有物质、有生命、有感知,还有道德(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这才“最为天下贵”。人的高贵既然在于道德,荀子怎么会认为“人性恶”?荀子既然已经能够区别
“生物学意义上的人”与“社会学意义上的人”,又怎么会把动物性看作人性?顶多也就算是人性的一部分,还是次要的。
问:那又该怎样表述荀子的观点?
答:人性有恶。而且,还必须强调三点:第一,人性有恶也有善。第二,人性中的恶是非本质的,善才是本质。第三,人性中非本质的恶,可以通过本质性的善来战胜和克服。
问:怎样战胜?怎样克服?
答:荀子的说法,是
“化性而起伪”。化,就是改造。化性,就是改造天性。起,就是兴起。起伪,就是兴起善心。荀子认为,只要改造了性,镇压了恶,人就会变善。这样一来,前面提出的三个问题
(恶从哪里来,善从哪里来,怎样把恶变成善),便都解决了。
问:孟子留下的问题,也解决了。
答:而且殊途同归。孟子说,只要一心向善,则“人皆可以为尧舜”;荀子说,只要认真改造,则“涂之人可以为禹”。显然,他们都认为普通人也能变成圣人,只不过方式和途径不同。孟子的办法是“学习尧舜禹”,荀子的办法是“改造世界观”。
问:那么,请问靠什么来“改造人性”?
答:礼乐教化。礼,是改造性的。乐,是改造情的。性和情,都是“性”;礼和乐,都是“伪”。既然“无伪则性不能自美”,那就非有礼乐不可。所以,荀子的“人性有恶”,就为儒家主张的礼乐制度提供了人性的依据。这是荀子对儒学的贡献。
问:孟子提供了仁义道德的人性依据,荀子提供了礼乐制度的人性依据?
答:正是。仁义礼乐,都说全了。所以到了荀子,先秦儒家也就终结。而且,从儒家发展到法家,也就只有一步之遥。也因此,荀子这个儒家大师,就教出了两个赫赫有名的法家学生。众所周知,他们就是韩非和李斯。
问:为什么只有一步之遥?
答:就因为礼乐是制度,而法家最看重的,也是制度。不过,韩非的制度与荀子的制度是不一样的。荀子主张的,是“礼乐制度”;韩非主张的,则是“刑法制度”。其原因,就在于他们对人性的看法不同。荀子只是认为“人性有恶”,韩非才真认为“人性本恶”。
问:“人性有恶”与“人性本恶”,又有什么不同?
答:人性有恶,就意味着同时还有善。这就还有希望,可以礼乐教化,以德治国。因此荀子走得再远,也还在儒家门内。人性本恶,就没那么好说话了,只能依靠制度,依靠法律,甚至像韩非主张的那样,依靠威胁利诱,严刑峻法。所以,“人性有恶”与“人性本恶”虽然只有一字之差,由此产生的分歧却是水火不容。
问:儒法之争的根本,就在这里?
答:对!争论的核心,则是要“德治”,还是要“法治”。

  第十八、德治还是法治
问:儒法两家的分歧,主要就在“德治”与“法治”?
答:是!儒家主张“以德治国”,法家主张“以法治国”。
问:这个分歧,与他们对人性的认识有关?
答:没错。韩非说,儒家和墨家,都讲爱(仁爱或兼爱),也都讲道德(礼让或互利)。但是请问,在现实生活中,真正起作用的,是爱,是道德吗?不是。
问:那是什么?(南方都市报 www.nddaily.com SouthernMetropolisDailyMark 南都网)
答:是“利害”。韩非说,长工种地,地主又是送饭,又是给钱,是因为爱长工、讲道德吗?不,是希望长工多卖力气。长工精耕细作,挥汗如雨,是因为爱地主、讲道德吗?也不是,是为了多吃好饭,多拿工钱。所以,开马车铺的都希望别人富贵,开棺材铺的都希望别人早死。这不是因为前者仁慈后者残忍,而是因为没人富贵,马车就卖不出去;没人死亡,棺材就卖不出去。马车铺老板也好,棺材铺老板也好,都不过是为自己打算,没什么道德不道德,仁义不仁义的问题。当然,也没什么爱不爱。
问:人与人,只有利害关系?
答:韩非认为是。因此,在他看来,人与人之间,也没什么“礼让”或者“互利”,只有“算计”,甚至“防范”。
问:都是这样?
答:君臣、父子、夫妻,都一样。韩非说,做君主的,为什么要封官许愿、重金悬赏?就是为了收买臣民,让他们为自己卖命(所以易民死命也)。同样,做臣子的,又为什么要尽心尽力,勤劳国事?还不是为了升官发财!可见君之与臣,无非一个出卖官爵和俸禄,另一个出卖智力和体力,不过买卖关系。这就要算计。于国有利,于己无利的事,臣不会做;于臣有利,于国无利的事,君也不会做。所以说“君臣也者,以计合者也”。
问:父子之间应该有爱吧?
答:也没有。韩非说,寻常人家,生了男孩就庆贺,生了女孩就弄死,因为男孩是劳动力,女孩是赔钱货。可见父母对于子女,也是“用计算之心以相待”的。
问:夫妻之间也没有爱吗?
答:更没有。韩非说,卫国有一对夫妻做祷告。老婆说,但愿我们平安无事,赚一百束布。老公说,怎么才要这么一点?老婆说,够了!要多了,你就会去包二奶。你看,这不是只有“算计”,只有“防范”吗?所以韩非一再告诫那些君王,千万不要相信别人,尤其不能相信你的老婆孩子。
问:为什么不能相信?
答:因为君王之利实在是太大了,足以让人想入非非,铤而走险。一旦相信别人,没了警惕性,就很有可能给那些乱臣贼子以可乘之机。
问:老婆孩子,怎么就尤其不能相信呢?
答:因为君王的老婆孩子,利害关系最大呀!我们知道,一般地说,一个君王不会只有一个儿子,这些儿子也未必都出自同一个母亲,但继位为君的儿子却只有一个。这个儿子接了班,他的母亲就是太后,可谓子也君,母也君。其他的儿子和他们的母亲呢?子也臣,母也臣。这可是天壤之别。
问:谁当接班人,不是有规矩、有制度吗?(南方都市报 www.nddaily.com SouthernMetropolisDailyMark 南都网)
答:那是“天下有道”时的事,“礼坏乐崩”的时候就不好说了,君主完全可能由着性子胡来。更糟糕的是,按照韩非的说法,男人到了五十岁还很好色(丈夫年五十而好色未解),女人过了三十就看不得(妇人年三十而美色衰矣)。母亲一旦失宠,儿子的储君地位就会动摇。这时,最大的“利”,就会变成最大的“害”。
问:那又怎么办?
答:只有抢班夺权,干掉那好色的、宠爱小老婆和小儿子的在位之君。这个时候,毒酒之类的东西,绞杀之类的手段,可就派得上用场了。王后和太子近在君侧,做起来是很便当的。于是韩非感叹说,既然老婆孩子都相信不得,还有谁可以相信呢?没有了(以妻之近与子之亲而犹不可信,则其余无可信者矣)。
问:这话听起来真让人起鸡皮疙瘩。
答:是啊!韩非可以说是“直面惨淡的人生”,而且是惊心动魄的“直面”!在中国历史上,似乎没有谁,像他这样说出了人性中恶的一面,而且还说得那么直白,那么冷峻,那么不动声色。这可真是让人难以接受。但是,在读过《韩非子》以后,你不觉得孔子的“克己复礼”有点迂腐,墨子的“兼爱天下”有点矫情,庄子的“自在逍遥”有点轻飘飘吗?事实上,在韩非这种沉甸甸的冷峻面前,孔子的厚道,墨子的执着,庄子的浪漫,几乎一下子就失去了分量,变得单薄、空洞、苍白无力,甚至滑稽可笑。这就是真实的力量。
问:于是,韩非不再相信人,只相信制度?
答:其实就连制度,韩非也不全信。只不过在他看来,多少能够起点作用的,也就是制度。其余那些,比如思想工作、道德教育、舆论监督等等,全都没有用。
利害与善恶,不过是同一个问题的不同说法
问:韩非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观点?
答:因为他想清楚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世界上为什么会有善、有恶。这个问题,我们也应该想一想。想不清这一点,就回答不了前面的问题。
问:怎么想?
答:问动机呀!请问,有人作恶,是因为他们有此嗜好吗?当然不是。那么,反过来也一样。有人做好事,也不因为他们喜欢行善。
问:怎么就不会有人喜欢行善呢?
答:因为按照辩证法,有人喜欢行善,就有人喜欢作恶。这样一来,我们又得再问,同样是人,为什么会有人喜欢行善,有人喜欢作恶呢?
问:天性。解释为天性,不行吗?
答:不行。人,都是一样的。人性,也都是一样的。不一样,就不能叫“人性”。因此,人的天性,要么像孟子说的那样,是“向善”的;要么像韩非说的那样,是“本恶”的。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一部分人“天性向善”,另一部分人“天性嗜恶”。
问:荀子不是说人性有善有恶吗?
答:那是指同一个人,不是指不同的人。也就是说,在同一个人身上,既有善,也有恶。所以,同一个人,可能会有时候行善,有时候作恶。这又反过来说明,作恶和行善,决不是天性使然,不是某些人天生喜欢行善,某些人天生喜欢作恶。
问:那是什么?
答:利害使然。韩非说:“安利者就之,危害者去之,此人之情也。”也就是说,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利之所至,趋之若鹜;害之所加,则避之唯恐不及。这是人之常情。如果利害关系不大,或许还能讲点道德,守点规矩。一旦诱惑无法抵御,或者危害难以承受,恐怕就顾不上什么道德不道德,甚至法令不法令了。
问:有证据吗?
答:有,韩非就讲过这样的故事。这故事说,楚成王先是立商臣(也就是后来的楚穆王)为太子,后来又打算改立他人。商臣就去找自己的老师潘崇,问应该怎么办。潘崇问,你能接受事实吗?商臣说,不能。潘崇又问,你能出国避难吗?商臣又说,不能。潘崇再问,你能发动政变吗?商臣说,能。结果商臣带兵逼宫,请他老爸上吊自杀了。这个商臣,岂能不知“杀父弑君”是“罪大恶极”?当然知道。但是利害关系太大,也就只好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