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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对!原始氏族社会,就是人类社会的“婴儿期”,所以是最美好的。
问:因此,回到“道”,就是回到原始氏族社会?
答:是。这就叫“复归于婴儿”。
问:作为“婴儿期”的原始氏族社会,又是什么样子呢?
答:“上如标枝,民如野鹿”(庄子);“其政闷闷,其民淳淳”(老子)。
问:什么叫“上如标枝,民如野鹿”?
答:领导人就像树上的叶子,老百姓就像地上的麋鹿。这是庄子的社会理想。
问:什么叫“其政闷闷,其民淳淳”?
答:领导人稀里糊涂,老百姓浑浑噩噩。这是老子的政治理想。
问:这又有什么好?
答:纯朴、自由。不过,老与庄各有侧重。老子看重的是纯朴,庄子看重的是自由。
问:庄子为什么看重自由?
答:因为庄子的人生理想,就是真实而自由地活着,叫做“逍遥游”。这个现在讲不了,只能以后再说。不过,庄子的人生理想一旦变成社会理想,与老子的政治理想倒是合拍的。你想啊,所谓“上如标枝,民如野鹿”,不就是老子政治主张的最高境界──“太上,下知有之”,或者“太上,不知有之”吗?
问:老子为什么看重纯朴?
答:纯朴,就不折腾。老子显然想清楚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人为什么要折腾,又为什么能折腾?答案也有两个,一是“多欲”,二是“多智”。多欲,就想折腾;多智,就能折腾。所以,要想彻底“不折腾”,也只有两个办法,一是“寡欲”,二是“去智”。
问:怎样“寡欲”?
答:三条。第一叫“不尚贤”,第二叫“不贵难得之货”,第三叫“不见可欲”。不尚贤,就是不推崇有德有才。不推崇,就没有竞争。不贵难得之货,就是不把那些珍禽异兽、奇珍异宝当回事。不当回事,就没人盗窃。不见可欲,就是不炫耀(见,读如“现”,意思是显示、显现,表现)。不炫耀,就没有诱惑。所有的诱惑都没了,也就寡欲。
问:怎样“去智”?
答:先“愚君”,后“愚民”。因为国家难以治理,就因为人民懂得太多(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所以从古至今,善于奉行“道”的(古之善为道者),都不用“道”来开发民智(非以明民),而是用来愚民(将以愚之)。但是,要愚民,就得愚君。
问:为什么呢?
答:因为上有所好,下比必效焉。统治者心明眼亮,老百姓不也跟着聪明伶俐起来?这就叫“其政察察,其民缺缺”,领导人明察秋毫,老百姓就心怀鬼胎。相反,“其政闷闷,其民淳淳”,领导人稀里糊涂,老百姓就纯朴敦厚。所以就算装,你也得糊涂,绝不能雄才大略聪明绝顶,更不能用聪明来治国。这就叫“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
问:这样就能天下太平了吗?
答:对付。因为这些办法,都是“术”,不是“道”。归根结底,还是要回到“道”,回到原始氏族社会。
后退没出路,道家有道理
问:原始氏族社会,真的是纯朴而自由吗?
答:自由不好说,纯朴是真的。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一书,就把原始氏族社会称为“纯朴道德高峰”,并把打破这种纯朴、离开这个高峰的力量,称之为“堕落”。不过,原始时代的这种纯朴,却未必是天性,而是另有原因。
问:什么原因?
答:一穷二白。许多人都说,原始社会好啊,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这倒是事实。但你要明白,那是因为物资匮乏,根本就没东西可偷!也有人说,原始社会好啊,天真无邪,互不防范。这也是的,但那是因为智力不高,当然没那么多心眼。还有人说,原始社会好啊,人人平等,相亲相爱。这在氏族、部落内部,可能是的。氏族与氏族、部落与部落之间,就不好说了。黄帝不是和蚩尤打吗?炎帝不是和黄帝打吗?哪来的“天下太平”?
问:因此,不能回到原始社会?
答:不可能,也不应该。原始社会毕竟一去不复返,早就成了 “明日黄花”。就算再好,他那笑容也泛黄了吧?
问:泛黄也是笑容啊!
答:有笑容,也有鬼脸。实际上,事物都有两面性。所谓“月有阴晴圆缺”,原始社会又岂能总是晴天,总是圆的?问题在于,当人们对此刻不满时,就会想念和向往从前。这个时候,他们往往只记得住从前的好处,记不住从前的坏处,正所谓“只见笑容,不见鬼脸”,而且那好处也往往被放大。也就是说,当人们把过去的时代描绘得无比美好时,这种描绘是不准确的,不真实的,至少也是不全面的。
问:因此,回到原始社会,也是不应该的?
答:不应该,也回不去。因为要想回到“纯朴道德高峰”,就必须连同它的前提条件(一穷二白)都一并接受下来。请问,我们还愿意“一穷二白”吗?更何况,就算你愿意,也未必能够保证纯朴、保证道德。旧中国倒是“一穷二白”,请问纯朴吗?道德吗?事实上,文明、富裕、科技进步,绝不是导致罪恶的原因。贫穷、愚昧、落后,才是万恶之源。龙应台先生讲,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时,台北街头两辆自行车相撞都要打架。现在呢?小轿车撞了都没事。大家客客气气交换一下名片就分手,剩下的事情自有律师和保险公司去打理。可见发展才是硬道理,发展也就是硬道理。
问:这么说,道家的主张是不对的?
答:后退肯定没有出路,但道家的主张却仍然有他的道理,至少能给我们一些启发。
问:有什么启发?
答:我得到的启发有三条──必须心存敬畏,不妨消极无为,最好没心没肺。
问:此话怎讲?
答:前面说过,爱折腾、瞎折腾的原因之一,是因为狂妄;狂妄的原因之一,则因为“把已知当全知,把所能当全能”,完全不知敬畏。于是,什么“征服自然”,什么“人定胜天”,什么“大干快上”,什么“移山倒海”,都提出来了,好像可以变天地于瞬息之际,玩世界于股掌之间,那可真是
“意气风发”、“豪情满怀”啊!结果怎么样呢?其实,恩格斯早就在《自然辩证法》一书中告诫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对自然界的胜利,因为“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报复了我们”。这时,道家的“去智”,是不是多少能够起点
“清醒剂”的作用呢?
问:消极无为又怎么讲?消极无为也值得提倡吗?
答:消极并不是贬义词。比如城市规划,我就主张消极,即不是规划干什么,而是规定不干什么。什么东西不能建,什么地方不能动,哪些水系要保留,哪些建筑要保护,红线图画出来,坚决执行,就可以保证子孙万代不受祸害。最怕的是好大喜功、大有作为,先是设计一个宏伟蓝图,然后大兴土木或者大动干戈。其结果,弄不好就是劳民伤财,得不偿失,甚至伤筋动骨,祸国殃民。所以,作为领导人,不妨消极一点。请注意,不妨!
问:消极无为是对领导讲的,没心没肺是对个人讲的?
答:对!治国不妨消极无为,做人最好没心没肺。俗话说,不哑不聋,不做阿公,做人太精明了不好。做人太精明,别人害怕,自己也累。马虎一点,大家相安,大家省心。
问:这跟道家主张回到原始社会有什么关系?
答:哈!原始社会不是“其政闷闷,其民淳淳”,上上下下都没心没肺吗?
问:也是“小政府,大社会,民自治,君无为”吗?
答:准确地说,是“有社会,无政府;有协调,无治理”。因为那时还没有国家,只有族群,当然也就没有政府,只有“负责人”和“带头人”。他们(或她们)的工作性质,其实有点像家长、族长、班组长;与氏族成员之间的关系,也不是君臣。所以,用氏族社会的组织模式,来实现“小政府,大社会,民自治,君无为”的理想,不太靠谱。更何况,“小国寡民”的时代早以结束。即将出现的,是“一统天下”的“大帝国”。
问:因此,道家的方案和儒墨两家一样,也不能“救市”?
答:当然不能。
问:儒也不能,墨也不能,道家也不能,请问谁能?
答:法家。
第十四、同一个世界,不同的梦想
三家“坐而论道”,法家“横行霸道”
问:法家的主张,当真能“救市”吗?
答:要看我们怎么理解。严格地说,想“救市”的只有儒家和墨家。法家和道家一样,都认为当时那个“市”没救了。不同的是,道家认为,因为没救,所以只能退回原始状态;法家则认为,既然没救,那就不如走向新的未来。结果,法家成功了。
问:法家怎样成功?
答:先是帮助某些国家称霸,比如管仲之辅佐齐桓公,后是帮助某些国家争雄,比如吴起之辅佐楚悼王。不过,法家最大的成就还是在秦国。由于商鞅的变法,秦由公国变成了王国;运用韩非的理论,秦又由王国变成了帝国。秦的“大国崛起”,岂非法家之功?更何况,自从秦始皇“一剑定乾坤”,百家争鸣就终结了,法家思想被钦定为大秦帝国的国家意识形态。法家,难道不是最成功的?
问:这么说,法家的思想是最正确的?
答:不能这样讲。这样讲,就“成王败寇”了。我们只能说,法家那一套是最管用的。
问:法家的学说,为什么就最管用呢?
答:务实呀!法家与儒、墨、道的区别之一,就在于三家都是“理想主义”,只有法家是“现实主义”。理想主义者的特点,是他的主张一定要自己认为“最好”。有没有用,不管。现实主义者则相反。他的方案,是不是“最好”不敢说,但肯定管用。法家就是这样。
问:法家为什么是现实主义者呢?
答:与法家人物的身份有关,也与他们代表的派别和阶层有关。实际上,先秦诸子都是“士”,也都代表着“士”,但派别和阶层不同。大体上说,儒家代表文士(或儒士),墨家代表武士(或侠士),道家代表隐士。所以,儒家思想,是“文士的哲学”;墨家思想,是“武士的哲学”;道家思想,是“隐士的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