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 所以,世界不能交给他们,不能交给那些想救天下、治天下的人?
答: 这个嘛,其实也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第十二、不折腾,才有救
问:请问,道家反对把世界交给想救治天下的人,根本原因究竟是什么?
答:因为在他们看来,天下之所以大乱,就因为有人要“治天下”。有治,就有乱;越治,就越乱。现在,世界已经乱成这个样子了,再交给那些特别想“救市”的人,岂非火上浇油,添乱?因此,只有交给那些不想救治天下的人,兴许还有救。
问:道家这样认为吗?
答:是。庄子说,我们的世界这样乱,就是那些想救治天下的人搞坏的。
问:是谁搞坏的呢?
答:从黄帝开始,尧、舜、禹,都是。
问:庄子说了这话?
答:说了。在《天运》篇。庄子说,有一次,子贡问老聃──
问:子贡问过老聃吗?
答:不知道,可能是庄子编的故事吧。庄子说,子贡问老聃,三皇五帝治理天下,方式虽然不同,享有盛名却是一样的,为什么先生偏要说他们不是圣人?老聃说,年轻人,你靠近一点,我来告诉你。想当年,黄帝治天下,还算对付。
问:为什么?
答:因为他让人心纯一(使民心一)。这个时候,大家都是平等的,一样的,谁也不把自己的亲人看得比别人重要。即便亲人去世,也不特别悲痛。帝尧就有问题了。
问:尧有什么问题?
答:尧治天下,让人们亲亲(使民心亲),也就是亲爱自己的亲人。
问:这又有什么不妥?
答:亲爱自己的亲人,就会疏远别人,人与人就有了隔阂。接下来,帝舜的问题又大了。
问:舜的问题怎么大的?
答:他不但区分亲疏,还引进竞争机制(使民心竞)。小孩子生下来,不到五个月就会说话,一点点大就知道区别人我,结果命都保不住。不过,要说坏,更坏的是大禹。
问:禹怎么更坏?
答:因为禹治天下,让人心变坏(使民心变)。人人都用计谋,个个都害别人,还认为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结果是“天下大骇,儒墨皆起”,世道人心大乱,什么儒家,什么墨家,都跑了出来,摇唇鼓舌,妖言惑众,害人不浅。这都是黄帝造的孽。
问:不对吧?事情不是从尧舜禹开始坏的吗?怎么怪到黄帝那里去了?
答:追根溯源,就会得出这个结论。我们不妨替庄子做一个逻辑推理。
问:怎样推理?
答:请问,春秋战国,为什么会有儒家、墨家等等呢?因为天下大乱。天下为什么会大乱呢?因为礼坏乐崩。礼为什么坏,乐为什么崩呢?因为有礼有乐。为什么要有礼乐呢?因为人心坏了。人心为什么坏了?因为大禹“使民心变”──
问:知道了。大禹“使民心变”,是因为帝舜“使民心竞”。
答:是啊!引进了竞争机制,人与人就变成了敌人,至少也变成了对手。为了在激烈的竞争中胜出,就难免不择手段,甚至尔虞我诈,人心可不就坏了?但是,如果人与人之间是没有区别、隔阂的,怎么会以邻为壑、视竞争对手如寇仇呢?
问:所以,大禹“使民心变”,是因为帝舜“使民心竞”;帝舜“使民心竞”,又因为帝尧“使民心亲”,对不对?
答:对!有亲就有疏。有亲疏,就有隔阂;有隔阂,就有竞争;有竞争,就有斗争;有斗争,就有战争;有战争,就有暴力,就有阴谋,就有巧取豪夺,就有天下大乱。乱的根源,是不是可以追溯到尧那里?
问:这跟黄帝又有什么关系?
答:尧为什么要“使民心亲”?为了“治天下”。谁最先开始“治天下”的?黄帝呀!
问:黄帝是罪魁祸首?
答:准确的说,不是黄帝,而是黄帝的“治”。所有的问题,都出在“治”上。
问:奇怪!治,怎么就不好呢?天下大治不好,难道天下大乱就好?
答:不是这个意思。“天下大治”的“治”是好的,不好的是“治天下”的“治”。前者是名词,后者是动词。作为名词的“治”很好,作为动词的“治”就要不得。
问:作为动词的“治”,怎么就要不得?
答:因为“治”作为名词,只是状态,不是动作。按照道家的观点,当社会处于“大治状态”的时候,是没有动作的。不动,就是“不治”。正因为“不治”,所以“大治”。这就叫“不治之治,是为大治”。这很符合道家的辩证法,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巧若拙,大治不治嘛!相反,治,一旦变成动词,麻烦就大了。
问:为什么麻烦大了?
答:因为“治”变成动词,就意味着“动作”;有动作,就会“折腾”;折腾,就会“乱”。所以,有三皇五帝的“治”,就一定有尧舜禹的“乱”,也一定有春秋战国的“大乱”。故曰“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
折腾,是因为既自以为是又自作多情
问:明白了。天下大乱,是因为折腾?
答:对!这正是道家与儒墨两家的分歧所在。天下为什么大乱?孔子、墨子认为是“缺少爱”,老子、庄子认为是“瞎折腾”。所以,孔子和墨子的“救市方案”是
“多点爱”(分歧仅在“仁爱”还是“兼爱”),老子和庄子的“救市主张”是“不折腾”。
问:那么,从尧舜禹,到夏商周,人们为什么都要“瞎折腾”呢?
答:首先是自以为是,其次是自作多情,结果是自讨没趣。
问:为什么是“自以为是”?
答:因为从三皇五帝开始,一直到春秋战国,所有的领导人和思想家,尧舜禹、商汤、周文、孔子、墨子等等,都认为自己能够“平治天下”。
问:不能吗?
答:不能。道家认为,天下是“天”的,人怎么能治?又有谁能够“替天行道”、“代天立法”?因此,所有“治天下”的,都是“自以为是”。
问:为什么会自以为是?
答:第一是自己狂妄。掌握了一点规律,就认为无所不知;取得了一点成就,就认为无所不能。第二是有人哄抬。什么“先圣”啦,“明王”啦,“天纵聪明”啦,一顶顶高帽子往他们头上扣,最后他们自己也架不住,真以为自己“永远正确”。第三就是民众无知,跟着起哄。这也不奇怪。大众总是需要偶像的。三皇五帝尧舜禹,就是当时的偶像。
问:造神运动?
答:准确地说是“造圣运动”。因为中国文化的主流传统,尤其是儒家的文化传统,不是“鬼神崇拜”,而是“圣人崇拜”。
问:对此,老子和庄子是什么态度?
答:表面上看不太一样。老子是“重塑”,庄子是“解构”。《老子》一书中的圣人,不做什么(处无为之事),不说什么(行不言之教),不自吹自擂(不自伐),不自高自大(不自矜),谦卑、低调、克制、无为,还有点傻乎乎(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就像刚刚出生的小孩
(如婴儿之未孩)。这是作者重塑的圣人形象。
问:《庄子》一书中的圣人呢?
答:就是儒家、墨家的“圣人”,但被庄子揭了皮。庄子说,儒家、墨家,都把圣人奉为道德楷模,却不知道他们的道德是强盗也有的。准确地猜出室内收藏的东西,这就是“圣”;行窃时冲锋在前,这就是“勇”;撤退时最后出走,这就是“义”;知道能不能得手,这就是“智”;分赃时人人有份,这就是“仁”。庄子说,这个强盗遵循的,哪一条不来自所谓“圣人”的教导?强盗做得还更出色。因此,庄子得出一个惊世骇俗的结论──
问:什么结论?
答:“圣人生而大盗起”;“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问:确实惊世骇俗。庄子为什么要这样说?
答:因为到了庄子的时代,像老子那样“正面引导”已不能奏效,只能“解构”。但不论老子、庄子,对儒墨两家“圣人”的看法是一样的──既自以为是,又自作多情。
问:为什么是“自作多情”?
答:因为他们都认为这世界要有人治理。
问:不需要吗?
答:不需要。老子和庄子都认为,有天地就有万物,有万物就有人民。天地既然创造了人类,自然会让他们存活下去;人类作为天地的子民,自然懂得如何生存,哪里需要什么人来“治理”?你们这些“先王”、“圣人”,又操的哪门子心,瞎忙活什么呢?
问:那应该怎么办?
答:顺其自然,无为而治。让人民该干嘛干嘛,不要管。老子甚至还说了一句非常难听的话,叫做“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问:什么意思?
答:刍狗有两种解释,一种说法是草和狗,还有一种说法是草扎的狗,总之是不必看重的东西。因此,所谓“以百姓为刍狗”,就是“别把人民当回事”。
问:这也太不像话了吧?
答:不是“不像话”,而是“太难听”。实际上,老子说这话,并没有恶意。他的意思是说,你看,天地创造了万物,创造以后还管吗?不管。不管,当然是“不仁”。天地尚且“不仁”,人又何必多管闲事?你以为老百姓喜欢你们管呀?不喜欢!他们巴不得你把他当“刍狗”。你不把他当回事,他就自由了。相反,你要是特当回事,什么都管着,请问烦不烦呀?所以,孔子的“仁爱”,墨子的“兼爱”,其实都是自作多情。
问:自作多情又怎么样?
答:自讨没趣。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当回事的结果是管闲事,管闲事的结果是生闲气,生闲气的结果是惹事端,惹事端的结果是再来管,结果越管越乱事越多。这叫什么?这叫“无事生非,恶性循环”,整个一“瞎折腾”,最后只能是“没救”。
最好的治理就是不治理最好的领导一定看不见
问:看来,道家的主张,就是“不折腾,才有救”。
答:正是。
问:那怎样才能“不折腾”?
答:十二个字──小政府,大社会,民自治,君无为。
问:愿闻其详。
答:先说“君无为”。老子说,一个社会,一个国家,它的管理、统治、领导,有四种情况,也是四个等级。第一种叫“下知有之”,老子认为是“太上”,也就是“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