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 没错,正是这样。的确,作为个体,能够在困境之中以微弱的力量相互救助,这实在是很崇高,很悲壮,也无疑给那无望的世界平添了希望的亮色。但是,一个社会,如果把每个个体都逼到这个分上,难道还是一个好的社会,或者说是社会的最佳状态吗?
问: 那你说社会的最佳状态是什么?
答: “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每个人都不需要救助别人,也不需要别人救助。
问: 为什么这就最好?
答: 因为这意味着天天风和日丽,小鸟不会面临覆巢之灾;泉水永远不干,鱼儿们不会困于陆地。惟其如此,庄子才说,“相呴以湿,相濡以沫”固然好,却“不如相忘于江湖”。
问: 问题是,这可能吗?
答: 是很困难。没有人祸,还有天灾。因此,我们仍必须高度肯定相濡以沫,肯定见义勇为。只不过,在老子和庄子看来,我们这个世界即便要拯救,要寄托,也只能托付给杨朱那样“一毛不拔”的人,由他们来拯救天下。
问: 老子和庄子说了这话吗?
答: 说了,而且说得很明确。
把自己看得比天下还重,就可以托付天下
问: 老子和庄子怎么说? 
答: 老子的说法,是“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庄子的说法,是“贵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托天下;爱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寄天下”。这两个说法,几乎如出一辙,意思都一样。
问: 什么意思?
答: 重视自己超过重视天下,爱护自己超过爱护天下,就可以把天下托付给他。
问: 有没有搞错?可以托付天下的,难道是把自己看得比天下还重的“自私鬼”,不是那些“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仁人志士?
答: 后世所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包括两个内容,一是先天下后个人,二是先忧患后安乐。从周公到孔孟,都这样主张,也都认为只有这样的人,才可以托付天下。所以,这是儒家的观点,不是道家的思想,也不符合道家的思维方式。
问: 道家的思维方式是怎样的?
答: 逆向思维,反过来想问题,也反过来说,老子谓之“正言若反”。这样一种“反向思维”或“逆向思维”,在《老子》一书比比皆是。比如“明道若昧,进道若退”,“上德若谷,大白若辱”。也就是说,明白就像隐晦,前进就像倒退,高尚就像卑下,洁白就像污黑。按照这个逻辑,当然越是重视爱护自己,就越是可以托付天下。
问: 我们也不能只顺着老子的逻辑来,还得看有没有道理吧?
答: 我看有道理。不但有道理,而且很有道理。
问: 有什么道理?
答: 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天下人,所有人之总和也。因此,天下人的天下,也是每个人的天下。也因此,重视爱护天下,就是重视爱护每个人,包括我们自己。
问: 这没有问题。
答: 既然如此,这种重视和爱护,是不是就应该从自己开始?
问: 为什么必须从自己开始?
答: 因为没有人能够救得了所有人。但是,如果救不了所有人,那就救不了天下。因此,拯救天下的最佳方式,就是每个人自己救自己,通过救自己来救天下。事实上,如果每个人都救了自己,天下也就等于被拯救了。所以说,能够拯救自己的人,才能够托付天下。
问: 不能拯救自己,就不能托付天下吗?
答: 当然。古人云,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自己都救不了,又岂能救别人?更重要的是,一个人,如果连自己都不重视、不爱护,怎么能指望他重视别人、爱护别人,重视天下、爱护天下?不信你看那些视死如归的“侠客”或者“江湖好汉”,自己脑袋固然别在腰带上,别人的脑袋又何曾放在眼里?显然,只有首先尊重自己,才能尊重别人;首先爱护自己,才能爱护社会。真正贵天下、爱天下的,也一定是贵自己、爱自己的。
问: 这一点我并不反对。我的问题是,怎么就不能既爱自己又爱天下,先爱天下后爱自己?为什么可以托付天下的,就一定得是重视爱护自己,超过重视爱护天下的人呢? 
答: 因为托付天下是大事呀!大的东西或者事情,在老子那里都是反着的。比方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巧若拙,大智若愚。因此,大公若私,大私若公。也就是说,最无私的,看起来就是最自私的(大公若私)。既然其实最无私,反倒能把天下交给他。相反,最自私的,则往往表现为最无私(大私若公),因此反倒不能把天下托付给他。
问: 是这样吗?
答: 好像是。康生这个人,你知道吧?
问: 知道,祸国殃民的大恶大奸。
答: 然而康生却是唱“大公无私”的高调,唱得最响亮的一个。他在“文革”期间,大搞“破私立公”,害得许多人倾家荡产。他自己呢,却趁机攫取了许多文物,包括以“审查”、“调阅”的名义,把博物馆里的字画据为己有。我们知道,收藏家收藏字画,是要加盖印章的。你知道康生盖的印,印文是什么?
问: 是什么?
答: 大公无私。
问: 这真是虚伪透顶。
答: 所以我说,伪君子比真小人更恐怖。
问: 但这也是个别现象吧?毕竟还有真诚的人。比方说孔子、墨子等等,他们挺身而出拯救天下,难道也是作秀,也是打着“为公”的旗号在“谋私”?
答: 当然不是。孔子,墨子,还有孟子,他们的“救市”,应该说是真诚无私的。尤其是墨子,那可真是“一腔热血,两袖清风”。然而在道家看来,这种真诚和无私,恰恰是最大的虚伪,最大的自私。比如《庄子》一书的《天道》篇,就曾经借老聃的口说,你们这些人,讲什么“仁义道德”,提什么“救市主张”,自以为“兼爱无私”。你们当真无私吗?不,你们最自私(无私焉,乃私也)!
越是想救治天下,就越不能把天下交给他
问: 道家为什么这样说?
答: 因为在道家看来,儒家和墨家这样东奔西走、积极救世,无非是想当“圣人”,当“救星”,当“救世主”。这难道不是自私,不是最大的自私?别以为不要钱、不要利,就是“无私”。他也可能要别的。
问: 要什么?
答: 要名。要“清誉”,要“盛名”,要“万古流芳”,要“经天纬地”。请大家想想,这是“无私”呢,还是“自私”?所以道家认为,一个人,越是想治天下、救天下,就越不能把天下交给他。
问: 为什么不能交给他?就因为“自私”?
答: 自私只是问题之一,之二是“狂妄”。请你想想,天下出了问题,哪里是一两个人救得了的?何况在道家看来,不但一两个人救不了,而且根本就没有人救得了。 
问: 那谁能救?
答: 天。天下,是“天”的。只有天能创造,也只有天能拯救。你们儒家、墨家,也来“拯救天下”,岂非“替天行道”、“代天立法”?天的事情,人来做,已是狂妄;如果还要把所有人都做不了的事情,全放在自己一个人的肩膀上,岂非双重的狂妄?
问: 狂妄又怎么样呢?
答: 就会产生第三个问题--“霸道”。你想啊,以一己之躯担负起天下的兴亡,这得多大的勇气,又得多大的魄力?于是我们就要问,你这勇气和魄力来自哪里啊?
问: 你说来自哪里?
答: 自信。但凡想救天下者,无不自信。比如孟子就说,世界上为什么要有我们这些社会精英?就因为要有人用自己觉悟到的真理,去启迪教育人民(以斯道觉斯民);也因为要有人用自己掌握到的真理,去拯救世界(平治天下)。这样的事情,我们不做谁做(非予觉之,而谁也)?除了我们,又有谁能做(当今之世,舍我其谁)?这真是好大的口气!
问: 哇噻!这不是很酷吗?
答: 是很酷,也很恐怖。
问: 为什么恐怖?
答: 因为他们自以为觉悟到真理,掌握了真理,真理就在自己手上。
问: 这难道不好吗?
答: 真理在握很好,自以为真理在握不好。自以为真理在握,必定“横行霸道”。
问: 为什么?
答: 你想啊,按照一般人的理解,真理只有一个,对不对?
问: 对呀!有问题吗?
答: 有。既然真理只有一个,又掌握在自己的手里,那么,但凡不同的意见,就一定不是真理,甚至一定是谬误。是谬误,就得批判。为了“扞卫真理”,还必须对不同意见痛加批驳。结果是什么呢?必定是“霸道”。
问: 那你说应该怎样?
答: 宽容。我们应该记住,真理可能只有一个,却未必就掌握在自己手里。或者说,我们未必就掌握了真理的全部。更多的情况,可能是我们掌握了真理的部分,别人也掌握了真理的部分,大家都只掌握了某一部分,合起来才是全部真理,甚至合起来也还只是真理的更多部分。比如先秦诸子,就是这样。他们虽然观点不同,多有争论,却其实是各有各的道理,也都部分地掌握了真理。或者说,儒、墨、道、法,是从不同的角度和层面在接近真理。所以,我不主张倾向于某一家,更不主张独尊某一家。我的主张,是“兼收并蓄,各取所需,抽象继承,持续发展”。但那些自以为真理在握的人,往往很难做到这一点。
问: 很难做到又怎么样? 
答: 如果只是民间思想家,也只是打“笔墨官司”,这没有关系,甚至很好。不同观点,不同意见,就应该交锋、辩论。在辩论的时候,也应该坚持,应该把话说透、说到底。这对人类认识的发展,很有好处。“真理越辩越明”嘛!但是,如果民间变成了官方,思想家变成了政治家,就要小心了。
问: 为什么要小心?
答: 因为他很可能利用手中的“公权力”,强制推行自己的主张。这就会造成两种危险,一是“横行”,二是“霸道”。所谓“横行”,就是不管对不对,都得照他那一套去做。所谓“霸道”,就是不管对不对,都得按他那一套去说。结果会怎么样呢?不说大家也清楚。在这个时候,领导人的个人道德品质越好,就越危险。
问: 此话又怎讲?
答: 因为大家会说,哎呀,他又不是为自己!没错,毫不利己,可能“专门利人”;两袖清风,可能“造福一方”。但也可能相反--毫不利己,专门害人;两袖清风,十恶不赦。这样的例子多了去,希特勒、本?拉登、波尔布特,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