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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钱,就有挣钱的人,捞钱的事。
钱多的主叫"款",也叫"大款"、"款爷"。钱少点儿的,叫"款哥"、"款姐"。挣钱多的活则叫"页子活"。不是"款"也不是"腕",又没"页子活"可干,还想过上"幸福生活"(不是贫嘴张大民的那种),那就只好自个儿想办法了。于是有"练摊"的,有"蹭饭"的,有当"托儿"和干"走合"的,还有切汇、抄肥,黑了心宰人的。"练摊"就是摆个小摊儿挣俩小钱,"蹭饭"就是厚着脸皮不花钱白吃白喝,"托儿"就是冒充顾客帮着雇主推销东西(往往是假冒伪劣),"走合"就是在买方和卖方之间牵线搭桥利用差价牟取好处,"切汇"就是在外汇交易中扣下一方应得的部分款项,"抄肥"就是看见有油水的买卖就捞他一把,或者拦路打劫,半道里把货截走,北京人称之为"驴叼夜草"。反正怎么着也得想办法"扎款"(搞钱)。人不为己,谁肯早起?为了"巨洒的蜜,火红的屉",礼义廉耻什么的也就顾不上了。哪怕是"杀熟"(坑亲朋好友),也"该出手时就出手"。
这当然很不好。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嘛!但不管怎么说,钱,总是大家都喜欢的东西。"恭喜发财"之类的话,大家也都喜欢听,尤其是逢年过节。年,在中国人心目中是道"坎儿",所以也叫"年关",不能"过不去"。不但要"过得去",还要"过得好",因此得说吉利活,不能犯忌讳。不小心犯了,也得文过饰非。比方说,打碎了东西,是忌讳的。解决的办法,则是赶紧说"岁岁平安"或者"越打越发"。
吉利话叫"口彩",也叫"意头"。广东人最讲"意头"。比如发菜蚝豉叫"发财好市",发菜猪手叫"发财就手",发菜香菇叫"发财金钱",是逢年过节非吃不可的,好不好吃都要吃(近年因环保则改吃生菜,意谓"生财")。粤语"桔"、"吉"同音,年前便家家户户都要从花市买回一盆金橘。又是金,又是吉,自然吉利得可以。近年的习俗,是有人来拜年时,送礼待客之物,除了橘子,还有苹果,意思是"吉利平安"。闽南一带也这样。
年糕则是南方许多地方都要吃的,江浙一带更是年夜饭的头一道,意思是"年年高升"。台湾吃鸡,因为台湾闽南话"鸡"、"家"同音,吃鸡就"发家"。闽南吃萝卜,因为闽南话萝卜叫"菜头",吃萝卜也就是吃"彩头"。有些地方大年三十晚上要烧芋头吃,意思是"遇头彩";亲人出门上路也要以此饯行,意思是"遇好人"。
北方过年吃饺子。饺子就是"交子",本来就很吉利。北方人还嫌不过瘾,又管饺子叫"元宝"(至少过年时得这么叫)。饺子煮在锅里,如果不小心煮破了,不能叫"破",得叫"挣了"。挣了元宝,当然是好事,因此也吉利。
吉利是大家都喜欢的,倒霉是大家都不喜欢的,倒霉在粤语中叫"衰",它同时也有缺德、讨厌的意思。比如"边个咁衰,整到呢度咁污糟",就是"谁这么讨厌(或谁这么缺德),弄得这里那么脏"。不过同样是"衰",语气也有轻重。衰公、衰婆、衰人、衰神、衰鬼豆的语气较重,有下流坯、下贱货、坏家伙、倒霉蛋、讨厌鬼等意思;衰仔衰女的语气轻一些,多半指那些调皮捣蛋的男孩和女孩。但不管怎么说,衰,不是好事。
为什么"衰"就不好呢?因为"衰"有衰落、衰退、衰减、衰弱的意思。你看和"衰"字沾边的,哪有什么好词?不是衰败、衰竭、衰萎、就是衰老、衰朽、衰亡。难怪广东人要讨厌"衰",或把讨厌说成"衰"了。
和"衰"相反的是"兴"。兴,意味着兴盛、兴旺。这是大家都喜欢的。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兴,在方言中就还有两个意思,一是允许,二是或许。的确,运气这东西,是兴来兴不来(可能来可能不来)的。倒霉的事,大约也是兴来兴不来的。哪能因为我们讲忌讳,讨口彩,就一定会来或一定不来呢?
忌讳和口彩的兴衰,或者也可以作如是观。
指桑骂槐
方言费解、难懂、易生歧义,所以还是要说普通话。
然而方言又是很有趣的。同一件事情,用方言说,就可能比普通话有趣。
一、麻烦与趣味
方言这玩意,有时想想是很麻烦的。
比方说日本。在东北人嘴里好像是"一本"、在湖北人嘴里好像是"二本",到了上海人嘴里,又好像是"十本了"。到底是几本?其实一本也不本,是日本。
方言中的麻烦不少。除了语音的问题,还有词汇的问题。比如广州话把危险叫做"牙烟",把儿媳妇叫做"心抱",就很费解。危险怎么是牙齿冒烟呢?儿媳妇又怎么能用"心"去"抱"?"本地状元"的说法也很可笑。所谓"本地状元",其实就是麻风病人。如果"本地状元"是麻风病人,那么"外地状元"是什么病人?艾滋病吗?更可笑的是把"合在一起凑在一块"叫"共埋"。我想和你一起吃饭,就叫"我想共埋你食"。外地人听了,还不得吓出头冷汗?共埋?什么共埋?殉葬啊?
想想广州人也真有意思。他们忌讳"死",却不忌讳"埋",说"埋"的事情不少。比如进店叫"埋栈",入席叫"埋位",靠岸叫"埋头",算账叫"埋数",结束叫"埋尾",结账叫"埋单"。埋什么单?当然是账单。北方人不懂"埋单"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埋单的时候要付钱,便想当然地写成"买单"。后来弄清是"埋单"了,又猜想这大约是因为广东人要面子,才会用钞票把账单"埋"起来。其实"埋"在粤语中,有"靠拢"和"闭合"的意思。所以"埋柜"可以暗指抢劫(抢劫要靠近柜台);"埋街"也可以暗指从良(意谓妓女关门不再做皮肉生意)。埋单,则应该理解为把账单"合"起来,而不是"埋"起来。它既不是拿钱购买账单,也不是用钱埋葬账单。
方言费解、难懂、易生歧义,所以还是要说普通话。
然而方言又是很有趣的。同一件事情,用方言说,就可能比普通活有趣。广州有句话叫"砂煲兄弟"。砂煲兄弟也就是酒肉朋友,但比"酒肉朋友"更俏皮,因为有双关的意义。广州人把混叫做捞,把泡叫做煲。混日子就叫捞世界,泡电话就叫煲电话粥。吃沙锅,是既要"煲"又要"捞"的,所以"砂煲兄弟"就是一起混世面煲生活的人。至于他们"煲"的是不是"无米粥"(没有结果的事),那就只有天晓得。
这样形象生动的说法全国各地都有。成都话"贴心豆辦",上海话"连裆码子",武汉话"夹生红苕",北京话"柴禾妞儿",和广州的"砂煲兄弟"都有异曲同工之妙。所谓"柴禾妞儿",就是乡下姑娘;夹生红苕,就是又蠢又犟又不懂规矩的人;连裆码子,就是同伙;贴心豆辦,就是心腹。但用方言一说,就特别有味。尤其是"贴心豆辦",有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妙处和风味。四川人的豆辦是拿来做酱的。酱谐音将,贴心豆辦也就是心腹干将。但这干将再贴心,也不过豆瓣酱。豆瓣酱的用场,无非剁碎了做麻婆豆腐或者炒回锅肉。所以,当成都人说某人是某某大人物的"贴心豆辦"时,讥讽调侃的味道便很麻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