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就没有这种语感,它并不意味"少",只意味"次";也没有亲切感,反倒显得等级森严。实际上,"二把刀"是相对"一把手"而言,"二流"也是相对"一流"而言。"一把手"是能干的人(比如"里里外外一把手"),"二把刀"就不咋的了。同样,"一流"是"上流","二流"就有"下流"之嫌,于是"二流子"就成了"下流货"的同义同。"二杆子"也一样。明白人都只有"一竿子",做事情"一竿子插到底"。如此,则"二竿子"就是犯混、没谱、楞头愣脑、傻里呱叽,还自以为是,也就是"愣头青"。
二竿子也叫二愣子、二百五、二毬货。"二百五"有"半吊子"的意思。古吋一吊钱一千文,半吊五百。但五百还是整数,因此再减半,二百五。显然,二百五比半吊子还要半吊子,当然是骂人的话。
二毬货也是。毬,在北方方言尤其是西北方言中指男性的性器官。用性器官和性行为的称谓骂人,在各地方言中屡见不鲜。为精神文明计,恕不一一列举。问题是性器官未必就是什么坏东西。没有它,人也不成其为人,为什么竟然成了骂人的话?原因之一,就在于它不幸"排行"第二。人身上,显露在外,最重要、最不能没有的是头,其次就是性器官了。所以男性性器官在许多方言中也叫"老二",还有叫"小弟弟"的。
性在世界各民族中都是禁忌。要做,只能偷偷摸摸地做;要说,也只能拐弯抹角地说。连带性器官,也决不能"拋头露面",而且永无"出头之日"。屈就"老二",已是不幸;不能"出头",更加窝囊。于是性器官就成了不祥之物,甚至连来月经都叫"倒霉",而男人看见了女人的经血则叫"倒血霉"。其实性是人类的正常需要和正常行为,没什么不祥和可耻的。问题在于,一方面它是人类不可遏制的冲动,另方面又受到社会的禁忌和压抑。这就两难。做吧,好像"不要脸";不做,又忍不住。于是便迁怒于性器官,都怪它"不是东西","不干好事"。此种心理,以男人为尤甚。所以用性器官和性行为的称谓来骂人的,便主要是男人。他们用自己的性器官骂,也用女人的性器官骂。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好像受了多大的牵连和委屈似的。
结果连"老二"、"二哥"也不能随便乱叫。只有山东例外。山东人崇拜武松。叫你"二哥",那是拿你当武松。如果叫"大哥",岂不成了武大郎?所以你别小看方言,也别小看禁忌,这里面讲究大了。
四、倒霉的蛋
同样是性忌讳,各地也不一样。
北京忌说"蛋",上海忌说"卵"。北京人管鸡蛋叫鸡子儿,管皮蛋叫松花,炒鸡蛋和鸡蛋汤则叫炒黄花和木樨汤。有一道菜叫"木樨肉",其实就是黄花、木耳、鸡蛋炒肉,可就偏不能说"蛋炒肉"。北京话当中带"蛋"字的,差不多都是骂人的话,比如捣蛋、操蛋、扯蛋、滾蛋、混蛋、王八蛋,正如上海话中带"卵"的都不是好词(如老卵、阿吾卵)。后来,为了避讳,连"扯蛋"都改写成"扯淡"。"蛋"这个字,可真成了"倒霉蛋"。
卵和蛋为什么不能说呢?原来它们常常被用来指男性生殖器,准确地说就是睾丸。睾丸被称作卵和蛋,是一种远古生殖崇拜的遗风,也就是把鸟看作男性生殖器的象征。鸟与男根的共同之处,是都有"卵"。先民们看见雏儿从鸟蛋里出来,婴儿从胞衣中出来,便想当然地认为人类的新生命,也是男卵入女腹的结果。于是男性生殖器便被叫做鸟,后来又被叫做鸡鸡(英语叫cock),睾丸则理所当然地被叫做卵和蛋。
男性生殖器的另一象征物是蛇。蛇平时看似绵软无力,一旦需要进攻,立即就会勃起并十分坚挺,正与阴茎相似,都是"寻常看不见,偶尔露峥嵘"。所以,不但中国的伏羲是蛇,印度的韦须奴和欧洲的阿波罗是蛇,伊甸园里勾引女人犯罪的也是蛇。蛇当然也是忌讳。在远古时代,蛇被叫做"它"(虫旁是后加的),意思是"那东西"、"那玩艺"、"那家伙"、"那话儿"。就连和"蛇"同音的"折"和"舌",也忌讳。
女性生殖器的象征物则是鱼和蛙。鱼象征外阴,蛙象征子宫。蛙的繁殖力很强。一夜春雨,便蝌蚪成群,很是让人羡慕。于是我们民族的母亲神便被想象成一个神蛙,她就是女蜗。其实女娲的"女"字是多余的,"娲"也只能读如蛙。母亲是"娲"(或者蛙),子女当然也就是"娃",娃娃落地呱呱叫,青蛙出世叫呱呱。那不是别的,是生命的交响。
鱼和蛙都是多子多孙的,也都是吉祥物,而鱼又更受欢迎一些。因为"鱼"谐音"余"(餘)。鱼本来就象征着饶多,又和表示饶多的"餘"同音,也就特别为中国人所宠爱。逢年过节,送一幅"莲莲有鱼"(莲蓬、鲤鱼、大胖娃娃)的年画,说一句"年年有余"的祝词,谁的脸上都会笑成一朵花。
这就奇怪。鱼、蛙、蛇、鸟,都是生殖器官的象征物,为什么鱼和蛙吉祥,鸟和蛇忌讳?中国历来重男轻女,为什么这回重女轻男?难道一个男子像鸟一样多卵,像蛇一样坚挺,不是一件很幸运很值得骄傲的事,非得遮遮掩掩,甚至视为下流无耻不可?
原因也很简单:生殖与性有别。生殖是一件体面的事。不但用不着遮掩,反倒应该大张旗鼓。因此枣、栗子(早立子)、花生(花着生)、莲子(连连得子)都是婚礼上的吉祥物。"一把粟子一把枣,小的跟着大的跑。"有的地方还要特地做夹生饭给新娘吃,还要问她"生不生"。鱼和蛙既然是生殖的象征,当然百无禁忌。何况蛙的这种象征意味已经被淡忘了,鱼又有了"富余"的意思,更是大吉大利。蛇的象征意味虽然也被淡忘,但蛇毕竟是凶恶恐怖之物,也就不会有人喜欢。何况蛇是要吞食蛙的,男人不恨,女人还恨呢!
鸟就不一样了。它一直就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物。
男人并不生孩子,所以男根主要被看作性器官,而不是生殖器官。前面说过,性,是一件不能公开的事。既不能公开做,也不能公开说。因此"性交"就像"死亡"一样,历来就有种种委婉的说法,比如上床、睡觉、亲热、溫存、苟且(特指不正当的性关系)、在一起、干那事、发生关系、夫妻生活、两个人快活等等。时下流行的说法则是"做爱"。"做爱"这个词不知道是谁发明的,我以为可以得诺贝尔奖。它不像"云雨"那样古奥,也不像"日"、"操"那样粗俗,又不像别的说法那样有歧义,而且还多少有点味道,难怪大受欢迎。
性成了禁忌,性器官自然也成了禁忌。性被看作肮脏下流,性器官的名声也好不到哪里去。连带"卵"和"蛋",也成了不祥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