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本的"蚀"当然也说不得。这是全国各地都视为禁忌的。蚀本也叫折本。折,读如舌。所以"舌头"也不能说,得叫"口条",苏州话则叫"门腔"。广州人、温州人和梅县人不但不肯"折"(蚀),还想有赚,便叫猪利、猪口赚和猪利钱。南昌人更绝,干脆叫"招财"(四川人也这么叫)。结果,猪舌头、牛舌头都不叫舌头,只有战争中抓过来问情报的俘虏才叫"舌头"。谁要是当了"舌头"那就没好果子吃了。
社会方言中也有忌讳。
店家忌"关门"(破产倒闭)。于是吴语便把晚上关门暂停营业叫做"打烊"。烊的意思是熔化金属。店家白天收的都是碎银子,晚上得把它们熔化了铸成大元宝,当然要"打烊"了。所以"打烊"不仅不是"关张",简直就是"招财进宝"。即便当真破了产,也不能叫"关门",得叫"歇业",意思是先歇会儿,回头再来。
船家忌"翻",忌"沉",忌"滞",忌"住",忌"搁浅"。因此"帆"得叫"篷","幡布"得叫"抹布"或"云转布";"盛饭"得叫"装饭"、"添饭"。"箸"因为在不同的方言中与"沉"、"滞"、"住"音近,就变成了"筷子",甚至变成了"双桨"(粤东)。此外,吃饭的时候,不能把鱼翻过来,也不能把筷子搁在碗边上。稍有不慎,便犯了忌讳。
戏班则忌"散"。但凡谐音"散"的,都得改别的词,比如雨伞就得叫雨盖、雨挡、雨拦、雨遮,还有叫"竖笠"和"聚笠"的。有一回新凤霞在后台说:"我先歇歇!刚跑到这儿,浑身都是汗,累得都散了架子了。"话音还没落,把头李小眼就大吼一声"忌讳"。接着又说:"你他妈的还是在戏班长大的,怎么这么外行哪?这个字是戏班儿的忌讳,你不知道哇?你怎么不说是拆了架、碎了架?"拆了架、碎了架是个人的事,散了架可是戏班里最大的灾难,所以新凤霞非挨一顿臭骂不可。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散"不能说,不但连带着"伞"成了忌讳,就连"三"也有了麻烦。方言中带"三"字的词似乎都不怎么好,比如三只手、三脚猫。上海话就更是如此。瘪三、猪头三、勿来三、弹老三(死),都不好。其实这是赶巧了,并没有什么内在联系的。人都是两只手,靠两只手劳动谋生。扒手小偷暗地里藏着一只,专门窃取不义之财,当然是"三只手"。猫都是四条腿,四条腿的猫才能抓老鼠。一只猫如果叫唤起来像只"猫","老鼠"却抓不到一只,当然是"三脚猫"。至于"猪头三",不过是"猪头三牲"的缩语,意思是牲口、畜生;而"勿来三"则是"事不过三"的意思。男人女人做爱,一夜之间,最多两次,勿来三。如果居然来了三次,那就是"来劲"了。所以"来三"也有"来劲"的意思,比如"迭个人做事体牢来三咯"。有人说"来劲"一词是从妓院里传出来的(肖复兴《说北京话》),我怀疑"来三"也是。
忌讳"四"的似乎只有广东人,北方人不怎么忌。北方人送礼,常常是四样,叫"四彩礼"。他们的酒席上,也常常是四凉四热,四大件四冷盘,还要吃"四喜丸子"。"五"和"七"也不忌,但也不特别喜欢。特别喜欢的是六、八、九。六谐音禄,八谐音发,九谐音久,是全国各地南方北方都喜欢的。其中,做官的特别喜欢"六",经商的特别喜欢"八",当皇帝的则特别喜欢"九"。当然,也有例外。比如姓王又排行第八的,就最好不要叫他"八爷"。"八婆"也不能叫。在粤语中,"八婆"是指那些爱管闲事又神神叨叨令人讨厌的女人,也叫八卦婆,相当于北京的"事儿妈"。如果这女人是姑娘家,就叫八卦妹或八妹。八婆或八妹是不会让你"发"的。所以广东人也不喜欢。
三、说一不二
都不怎么喜欢的是"二"。
在各地方言中,"二"字打头的词都不咋的。不是二流子、二赖子、二混子,就是二杆子、二愣子、二毬货,要不然就是二百五、二皮脸(不知羞耻的人)、 二五眼(没有眼力的人)、二把刀(即半吊子)、二二丝丝(优柔寡断)、二拉八当(犹犹豫豫)。此外,二心(异心)、二乎(匣缩、犹疑、没指望)、二话(阴阳怪气的话)、二婚头(再婚者),甚至二郎腿、二道贩子,也都带着贬义。再如成都话"二不挂五"(不正经)、南京话"二五郎当"(马虎)、西安话"二腻八争"(做事懒洋洋),都是。二字打头的,也就二锅头还凑合。
其实说"一"的也不见得都好。一言堂、一窝蜂、一锅粥、一团糟就不好。一败涂地、一筹莫展、一蹶不振、一落千丈也不好。但人们就是喜欢"说一不二"。
为什么"二"不招人喜欢呢?因为谁都想当"一把手",当"老大"。老大老二,说起来差不太多,实际上地位差得远。比如"二房"就不如"大房",甚至不如"三姨太"。事实上一说到"二",就有低人一等,或者差劲、不够档次的意思,比如"二手货"、"二婚头"。二手货未必就不好,二婚头也没什么不光彩,但给人的感觉却好像是吃了亏,至少意味着没钱没办法没能耐。有钱谁买"二手货"?有办法谁娶"二婚头"?有能耐谁愿意当"二把手"?不能"一",只能"二",总有那么一点"沦落"、"屈就"的味道。
因此只要有可能,大家就"说一不二"。实在不行,就说"两"。比如上海人就把"二路车"叫"两路车",把"一二三"叫"一两三"。一和两又有什么区别?两,有"双方"的意思。比如两便、两可、两全其美、两相情愿、两败俱伤。更重要的是,这"双打"还是平等或对等的。"二"就没有这个意思。一说到"二",就有大小,就有先后,就有个排序的问题。所以,但凡平等或对等,就只能说"两",不能说"二"。比如"两岸"不能说成"二岸","两边"不能说成"二边","两面"不能说成"二面","两造"(诉讼的双方即原告和被告)不能说成"二造"。两汉、两晋、两宋、两湖、两广、两江(清初的江南省和江西省),还有两党(执政党和在野党)、两极(南极和北极)、两栖(水中和陆地),也都是。如果说成"二",那么请问谁是"老大"?
两,不但意味着双方的平等或对等,还有和谐统一的意向,比如两口子、两公婆。即便"两面派",也得把那"两面"弄得"天衣无缝",让人看不出来。所以"有两下子"和"二把刀"不是一个概念,"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也不能说成"二手都要抓,二手都要硬"。北京人甚至发明了"俩"这个字。俩,是两人,不是二人。也不简单的只是"两个人",还意味着这两个人在一块儿。因此,说"他俩"、"咱俩",显然比说"他二人"、"我们二人"在语感上要亲切得多。尽管"俩"还有"少"的意思(比如"俩钱"就是没多少钱),但这并不妨碍亲切感。相反,人越少,岂不越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