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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也只好更详细地说:隔儿屁着凉一个大海棠!
这可真是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别说是老外了,便是咱们中国人,十有八九听了也是一头的雾水。什么叫隔儿了?什么叫屁了?什么又叫隔儿屁着凉一个大海棠?整个一莫名其妙!
其实,说白了也很简单,就是死了。
死了就是死了,怎么叫隔儿了,和大海棠又有什么关系?原来这就叫"忌讳",也叫"塔布"。塔布(taboo或tabu)是人类学的名词,语出南太平洋汤加群岛,意思是禁忌,包括行为的禁忌和语言的禁忌。语言的禁忌也无非两个方面。一是某些神圣的词不能说,或不能随便说,或只能由特殊身分的人使用;二是某些不祥或低贱、污秽的词也不能说。比如"朕",原本是"自身"的意思。但后来规定只有皇帝才能称"朕",老百姓也就"身不由己",不敢说了。至于"死",则是从皇帝到平民都忌讳的,当然也不能说。
不能说,又不能不说,怎么办呢?便只好"张冠李戴",拿别的甚至毫不相干的东西来说事,比如把"死了"说成"隔儿屁着凉一个大海棠"就是。外国人的办法更绝,是"嫁祸于人"。比如性病,在英国叫"西班牙痘",在法国叫"意大利病(尼亚波利特病)",在东欧则叫"法国病"。大家都往外国推,自己是不负责任的,也就心安理得,没事儿人一样(参看陈原《社会语言学》)。
忌讳性病,是因为不光彩;忌讳死亡,则是因为不吉利。人总是要死的,但没有人愿意死,好死不如赖活着。所以"死"之一词,历来就有种种委婉的说法,据说在英语中有一百零二种,汉语中则不下三百之数(参看曲彦斌《民俗语言学》)。常用的有去世、过世、逝世、长眠、安息等等。这些说法都带有感情色彩。比较好听的有仙逝、归西、百年之后,不好听的有断气、蹬腿、见了阎王,更不好听的则有隔了、屁了、玩儿完了、喂了野狗、听蛐蚰儿叫唤去了。这些说法又有官方和民间、书面和口头两种。驾崩、大行、坐化、圆寂、牺牲、就义、捐躯、殉国、尽忠、成仁等等是前一种,揣腿儿、回去了、弹老三、一脚去、翘辫子、上西天,是后一种。但不管怎么说,反正不说"死"。
不但"死"不能说,连和"死"同音的字也不能说。上海话"洗"和"死"同音,就不说"洗",得说"汰"(读如打)。洗头叫汰头,洗澡叫汰俗,洗手绢叫汰汰绢头。外地人到上海理发,理发师问"侬格头汰勿",外地人听了吓一跳,不知道理发为什么还要"打头",如果理发要"打头",那么洗澡要不要"打屁股"?上海人肯定回答说"要"。不但屁股要"汰",其他别的什么地方也一样咯统统都要"汰"的。
但在上海,却是不能不这么说的。比如不说"侬先汰",而说"侬先洗",就等于叫別人先去死(侬去死)了。旧上海有家广东人开的"先施公司",生意就不如"永安公司"好。因为在上海人听来,"先施"就是"先死",哪有"永安"吉利?
其实广东人也是忌讳"死"的。广东人从来不说"气死我了"、"笑死我了",而说"激生我"、"笑生我"。也不说"忙得要死",而说"忙得满天神佛"。广东人也忌讳与"死"同音的字,所以在广东,楼层没有四楼,门牌没有4号。他们还忌讳血,因此猪血就叫"猪红"。上海的规矩,则是探望病人不能带苹果,新娘上门不能吃瓜。因为在上海话中,"苹果"与"病故"谐音,"瓜"与"寡"音同。拎着苹果去看病人,等于咒人家"病故";新娘一进门就吃瓜,岂非存心要守寡?因此不但吃不得,也说不得,"梨"和"离"谐音,在一些地方就改叫"圆果"。也不能分着吃,以免"分离"。还有"钟",也不能作为礼物送人,尤其不能送给老年人,以免人家以为你是来"送终"。
可惜人总是要死的。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无葬身之地"。于是棺材便是稍有积蓄者的必备之物。"棺材"就是"官"与"财",好像谁睡进去谁就升官发财。所以抬起棺材叫"升棺"(升官),抬进棺材叫"进材"(进财)。棺材的木材要好,钉子要多,叫"财丁(材钉)两旺"。然而一个人,死都死了,还升什么官,发什么财?莫非到"冥府银行"去当总经理,或者到阎王殿里去做财政部长?如果进了棺材就是升官发财,那么,反过来说,升官发财岂不等于进了棺材?很遗憾,不会有人来认这个死理。张冠李戴原本就是不讲道理的,只不过图个吉利罢了。
这就叫忌讳,也叫塔布。
二、禁忌种种
全国各地都有忌讳。
北方忌醋。因为"醋"与"错"音近。吃饭的时候,问人家"吃不吃醋",就更是会引起误会。结果北方一些地区(如山西)便干脆管醋叫"忌讳"。粤语忌肝。因为"肝"和"干"同音,结果猪肝叫猪润,鸡肝叫鸡润,豆腐干叫豆润。吴语忌药。结果吃药叫吃茶,真正的茶则叫"茶叶茶"。上海话甚至忌"鹅",因为"鹅"与"我"同音,弄不好"杀鹅"就成了"杀我",所以上海人把鹅叫做白乌龟。黑龙江富克山的淘金人连姓氏都有忌讳,姓吴、姓白的人进山淘金前先得改姓。因为姓白的进山是"白来了",姓吴又意味着"无"。
吃人的老虎当然也忌讳。于是北方叫大虫,温州叫大猫,长沙则把腐乳叫猫乳,把府正街叫猫正街,好像老虎一改名,就不再张牙舞爪,全变成"乖乖猫"了。但"虎背熊腰"不能说成"猫背熊腰","虎头蛇尾"不能说成"猫头蛇尾","虎踞龙盘"当然也不能叫"猫踞龙盘",而"猫视眈眈"或"不入猫穴,焉得猫子"就更不像话了。其实虎比猫好。猫总给人谄媚的感觉,虎则象征着生气勃勃,威武雄壮。要不怎么叫"生龙活虎"呢?实际上,虎劲、虎气、虎步、虎势、虎彪彪、虎生生、虎头虎脑,都是好词。所以,就连忌讳说"虎"的地区,也不忌讳说老虎钳、老虎灶。当然,虎也有不好的地方。比方说,老虎的屁股摸不得。不过,现在大小算个人物的,都牛逼烘烘,惹他不起。不要说"老虎"的屁股摸不得,便是"小猫"的屁股,也不好随便乱摸的,换个说法又能如何?
既然连"龙腾虎跃"的"虎"都忌讳,输钱的輸,苦难的苦,倒霉的霉,便更在禁忌之列。于是广东人便管"丝瓜"叫"胜瓜",管"苦瓜"叫"凉瓜",管"草莓"叫"士多啤梨"。这个怪里怪气的名字几乎没有一个外地人听得懂。但如果你对广州人说:"不就是草莓吗",他们立马就会叫起来:"衰过你把口!乜'霉霉'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