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上海人原本也是外地人。他们为这个全新的世界所吸引,从五湖四海、东洋西洋纷至沓来,云集于此,正所谓"人物之至者,中国则十有八省,外洋则廿有四国"。宁波老板、江北苦力、印度巡捕、罗宋瘪三(白俄流浪汉),都要在这里落脚谋生,便都把自己的语言文化带进了上海。就说吃食吧,广东人卖鱼生粥,绍兴人卖霉干菜,苏北人卖麻油馓子,宁波人卖糯米汤团,上海街头就什么小吃都有,就像上海话里什么方言都有。上海这地方,人也杂,事也新,上海话自然也就既"杂格咙咚",又"簇骨勒新"。
何况上海还是"十里洋场"。于是上海话当中便难免会夹杂着"洋鬼子话",哪怕它是"洋泾浜"的。上海人甚至连损人都会用洋文。比如一个人上班开会总是最后一个到,便会被叫做"拉司卡";而一个人脸皮厚,则会被叫做"邓禄普"。拉司卡是英语last car的音译,意思是末班车。邓禄晋(Dunlop)则是一家英国轮胎公司,生产的轮胎特别厚实。然而这些话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会说了,听得懂的也不多。就连派司(通行证)、扑落(电器插座)、回丝(废棉纱头)、水门汀(水泥地坪)、卡宾枪、开司米、克罗水、乔其纱、派力司、阴丹士林,这些曾经风靡一时的新鲜名词,现在有的读来已有恍如隔世之感,能不让人感叹"这世界变化快"。事实上即便上海人,新一代和老一辈说话也不一样。比如"很",老上海更喜欢说"邪气"、"交关",年轻人则喜欢说"牢"(老)、"赫"(瞎)。
其实"牢"的渊源是很久远的。上海话当中这个表示"很"的字,究竟应该写作"老",还是应该写作"牢",一直有争议。我认为两说都有道理,但有些地方写作"牢"没准更好。"老"当然有"很"的意思。比如老早、老远。不过上海人在说这个字的时候,往往还有"特"的意思。如果是表示"特",那就不能写作"老",而应该写作"牢"了。因为"老"没有"特"的意思,"牢"却与"特"有些瓜葛。特"也好,"牢"也好,都从"牛",也都是古代祭祀时用的牲畜。祭祀是一件大事,用的牲畜也很讲究,要求体全色纯。色纯的叫"牺",体全的叫"牲",合起来就叫"牺牲"(也都从牛)。"牺牲"主要有牛、羊、豕三种,都叫"牢"。其中有牛的叫"太牢",投牛的叫"少牢",只有一头"牺牲"就叫"特"。如果是一头牛,就叫"特牛"也叫"太牢";如果是一头羊,就叫"特羊",也叫"少牢"。你看,"牢"与"特"是不是有点关系?
实际上,用来做"牢"的牛羊总是"特"好。它们被圈养在"栈"里。所以"栈"也有品质优良上乘的意思,比如栈鸡、栈鹅,就是精心饲养的上等鸡鹅,栈鹿则更是御用之物。如今吴语方言区仍把东西好质量高叫做"栈",只不过写成"崭"而已,比如"今朝小菜蛮崭咯",或"格物事牢崭咯"。"崭"当然也有"很"的意思,比如崭新、崭绿。但如果这样理解,则"牢崭"就变成"特很"了,当然不通。何况,"很"不一定就"好",只有"栈"才一定好。所以,薛理勇先生《闲话上海》一书认为,上海话当中的"崭",其实原本是"栈",这是很有道理的。当然,崭,也可能是本字。因为"崭"原指"山高貌"(崭然),也泛指高出一般、高人一筹。比如,"崭露头角"。如此,则"牢崭"就是"特高"(特别高档)了。看来,"牢崭"也不一定要写成或讲成"牢栈"。
不过薛先生发现了"栈"的秘密,却义说"牢"字不知如何写。他认为可能是来源于杭州话当中的"莫牢牢"。比如杭州人讲"很多",就说"莫牢牢多"。传入上海后,就变成了"牢多"。其实,"莫牢牢"在许多方言书中都写作"木佬佬"。如此,则"牢多"岂不是要写成"佬多"?实际上。"牢'就是"特","牢多"就是"特多","莫牢牢多"就是"不要太多"。我们不是奇怪新上海人为什么动不动就说"不要太"(不要太潇洒,不要太漂亮)吗?原来是把"莫牢牢"翻译成了普通话。
三、北京流行语
杭州方言"莫牢牢"一旦翻译成普通话,就让人觉得莫名其妙;而"不要"二字如果快读,就成了"暴"。暴,是新北京人的口头禅,意思是"猛",比如暴撮(猛吃)、暴侃(猛说)、暴捶(毒打猛揍)、暴磕(破釜沉舟)、暴切(疯狂地倒外汇或打台球)。新上海人也说"暴"。比如暴好、暴多、暴搞笑。这个"暴多"是北京人的"猛多",还是杭州人的"莫牢牢多"(不要太多)呢?那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也许,是他们爱说的"N多"吧!
其实"莫牢牢"原本就有"多"的意思(如"伊格朋友莫牢牢"),新上海话的"暴"也不同于新北京话的"暴"(一个是"特",一个是"猛")。广州人也说"暴",只不过要写作"爆",比如"爆棚"。"爆棚"就是观众特多,把剧场的棚子都挤"爆"了,所以也叫"火爆"。"爆棚"也好,"火爆"也好,现在也都成了全国性的流行语,大家都跟着说。不过北京人往往省掉那个"爆",单说"火"。火,有旺盛、热烈、火爆、红火、走红等意思。火红火红,一个人,一本书,一部戏,如果"火"了,当然也就"红"了。
一般的走红叫"火",特别走红就叫"剧火"。剧,也写作"巨",有很、极、特别、非常的意思,和新上海话当中的"暴"相近。比如"剧飒"就是极其漂亮、非常潇洒、特有风度,也叫"巨洒"。洒是潇洒的洒,飒是飒爽的飒,意思都一样。
也不光是潇洒漂亮有风度叫"剧",窝囊、土气、傻、倒霉,也可以叫"剧",比如剧画、剧冒、剧慘、剧累。北京人管软弱、无能、窝囊、没用叫"面"(软弱无能,窝囊没用的人则叫"面瓜"),管土气和傻叫"冒"(此类人物也叫"土老冒"、"傻冒儿"、"老冒儿"、"冒儿爷")。如此,则剧面就是特软弱、特无能、特窝囊、特没用,剧冒就是特土、特傻。还有剧惨和剧累,分别有特狼狈、特可怜和特不潇洒、特不快活、特没劲的意思。比方说:"春节联欢晚会越办越累,导演演员累,全国人民剧累。"这里说的"剧",就不但是"特",也是"更"。剧,原本就有"甚"的意思,比如剧烈、剧痛、病情加剧,北京人不过是把"剧"最古老的词义又重新开掘出来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