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清不楚到了这个份上,不是扯淡是什么?
现在我们清楚了。一件文学作品,可以同时具有文学的功能和非文学的功能。
对它的批评,也可以有文学的和非文学的两种。你可以对文学作品进行非文学的
批评,但不能因为你的批评对象是文学的,就说你的批评也是文学的,更不能因
此就说你看出的那些“别的东西”就是文学的本质。比方说,你从金庸的小说里
看出了“爱国主义”,那是你自己的事。如果你公然以文学家或文艺理论家的身
份宣称武侠小说具有培养爱国主义精神的本质功能,还要把这当做文艺理论来
讲,我就要说你“纯粹扯淡”。
所以,不是当不当真的问题,而是怎样当真的问题。这个问题,一般读者并
不需要搞清楚。一般读者(包括非文艺理论专业的大学教授)当真也好,不当真
也好,看出什么也好,看不出什么也好,都不算“缺心眼儿”。但像严家炎先生
那样的“大学教授”们,却不能不搞搞清楚,因为他们就是吃这碗饭的。他们要
是也搞不清楚,或故意不搞清楚,那就是尸位素餐、或不讲职业道德,也就怨不
得我笔下无情了。

历史能帮我们看清现实
——答《新书报》记者杨稀贵问
问:易先生,最近读到您的畅销书《品人录》。这是一本谈历史的书。但据
我所知,您并不是学历史的,那么请问,您为什么会对历史产生这么大的兴趣?
答:因为历史是不能也不该被忘记的。密芝勒说过:“谁把思想局限于现在,
谁就不能了解当今的现实。”人总是生活在历史和传统之中。谁也无法割断历史
和传统来生存。如果忘记了历史,那他在现实生活中也一定“找不着北”。现实
不能改变历史,历史却能帮我们看清现实。所以毛泽东说:“历史的经验值得注
意。

问:但我注意到,您这本书和我们通常看到的那些历史书很不相同。它的材
料基本上来源于正史,写法却又是文学的,既不是史学著作,又不是历史小说,
有点“不伦不类”。
答:正是这样。我这本书,还有同时出版的另外三本,―—《闲话中国人》、
《中国的男人和女人》、《读城记》,在学科分类上都无法归类。但这对我并不重
要。我关心的是怎样才能有更多的读者。我的读者是没有专业限制的。青年学生、
机关干部、公司老总、官员和文员、教师和律师、市民和农民,只要有兴趣,都

可以阅读。我希望他们能在轻松愉快之中阅读,读完以后又能有所收获。总之,
我的目标,是“高品位,广读者”。
问:那么,您为什么不写历史事件却要写历史人物?
答:因为历史是由人创造的,也是由人构成的。没有了一个个生动鲜活的人
物,历史就会变成一堆枯燥无味的材上料或符号。历史学家们是搞“科研”的。
他们在制作“科学标本”的时候总是会有意无意地把生活的“气息”去掉,然后
再根据这典“标本”抽象出“规律”来。然而我却更愿意把规律“还原”为人。
道理很简单,如果不是为了人,为了人的生存与幸福,我们要历史做什么?
问:中国有几千年的历史,可写的人物也很多,您为什么要选择项羽、曹操、
武则天、海瑞和雍正呢?
答:有两个原因。一是这五个人人家都比较熟悉。熟悉就可能产生兴趣(比如
读者可能会产生好奇,想了解作者的观点和自己是否相同或有什么不同),而且
写起来也可以省去许多麻烦(比如不必花太多笔墨去交代背景)更重要的是,他
们无一例外地都是悲剧性人物:不是身败,就是名裂,不是生前受打击,就是死
后背骂名,没有一个功德圆满。
问:悲剧性人物就特别值得注意吗?
答:是的。真正的悲剧背后都有着深刻的社会历史原因。项羽、曹操、武则
天、海瑞和雍正,无疑都是中国历史上最杰出最优秀的人物之一,但结局却都不
怎么好。就说海瑞吧,那是地地道道的清官和直臣。他连皇帝都敢批评,兵部多

算了七钱银子的柴金他也要退回去。然而他却被政敌指斥为“伪君子”,万历皇
帝的处置也只是说他“镇雅俗、励颓风,未为无补”,但“当局任事”则“恐非
所长”,说白了就是只要他做摆设。对于这样一个立志要清除腐败、重道德的人
来说,这难道不是悲剧?
问:这里面有没有个人的原因呢?
答:当然不能说完全没有。比如项羽失之头脑简单,操失之奸诈狡猾,武则
天失之手段狠毒,海瑞失之迂阔偏执,雍正失之猜忌刻薄。但,如果没有这些缺
陷,他们的命运就不会是悲剧性的吗?恐怕难讲。过去我们总是习惯把王朝的兴
衰、事业的成败、历史的更替和事情的对错都归结为个人的原因,归结为某个领
袖人物或主导人物个人品质的优劣好坏。但我们从来就不知道舞台上为什么会那
么多白脸和白鼻子,也不知道红脸和黑脸什么时候出现,因为我们不知道编剧和
导演是谁。我们只能寄希望于运气和等待,却不肯承认每一次的“善报”,往往
也差不多意味着下一次“恶运”的来临。
问:那么,问题究竟在哪里?
答:在制度和文化。
问:您能说得详细具体一点吗?
答:这就说来话长了。我想还是请读者自己去看书吧。但可以肯定,要有健
全的人格,就要有健全的制度;要有健全的制度,就要有健全的文化。也许,这
正是我们代新中国人的历史使命。

学术能走向市场吗
——答《亚太经济时报》记者刘晓东问
问:在
2000年,上海文艺出版社推出了您的“随笔体学术著作?中国文化
系列”一共四种:《闲话中国人》、《中国的男人和女人》、《读城记》和《品人录》。
我注意到,这四本书在一年之内就印了三次,累计印数达数万之多,而这些书其
实学术性很强,因此我想问:这是否意味着学术著作也是可以走向市场的?
答:至少部分可以,而且应该。
问:为什么说应该呢?
答:这就牵涉到为什么而学术的问题了。我的观点是“为人生而学术”。也
就是说,我们之所以要有人文学科的学术研究,归根结底是为了让人活得更好。
这就要关注人、人性、人际关系和人的生存环境。更重要的是,这种关注不能是
居高临下或冷眼旁观的。研究者必须把自已也摆进去,要有自己的感受和体验,
甚至要把这种研究当做自己的一种生存方式,一种活法。只有这样,研究的结果
才可能是从自己心灵深处流溢出来的,带着鲜活的生命和情感,也才可能为广大
人民群众所接受。
问:这和走向市场又有什么关系?

答:关注人生也就是关注社会,而知识分子要想成为社会的良知与良心,就
必须进行独立的思考。这就首先要有人格的独立。但没有经济的独立,也不会有
人格的独立。人们总喜欢骂文人没有骨气,却常常忽视一个现实问题:他们每个
月就那么几个小钱,上有老下有小,又要养家又要糊口,头顶上那几片瓦和脚底
下的立锥之地都是单位的,看病吃药哪怕就几片阿斯匹林也要靠单位报销(说得
不好听也就是讨),你叫他如何硬得起来?鲁迅先生能够“吃了人家的也不嘴软”,
原因之恐怕也在于他不必餐餐都吃人家的。所以先生对于版税稿费之类的事,从
来就不清高就不含糊。因此,我们应该理直气壮地索要自己的劳动报酬。但不是
向政府,而是向市场。
问:照您这么说,文学作品和学术著作能够赚钱,就是一件好事了?
答:是。如果能赚大钱,就是大好事
问:那就不怕作家和学者媚俗吗?
答:上市不等于媚俗吧?一本书能不能走向市场,关键在于它好不好看。好
看的书未必俗,正如不好看的书未必雅。黄仁宇先生的《万历十五年》是一本非
常好看的书,请问“俗”吗?八股文章一点都不好看,请问“雅”吗?实际上,
一本书只要好看,就多少会有点意思,而没有意思的东西,是不会真正好看的。
我不赞成把著作和图书简单地分成所谓“严肃”和“通俗”两类。在我看来,世
界上的书只有两种,一种是有意思的,一种是没意思的。如果要说得细一点,则
可以分为四种:有意思又好看的,有意思但不好看的,好看但没有意思的,既不
好看又没有意思的,第一种最好,第四种最要不得。不客气地说,现在不少所谓

“学术著作”,就属于第四种,既不好看又没意思。
问:那么,学术著作怎样才能走向市场呢?
答:这就要创造一种“高品位,广读者”的体裁或体例。我写“随笔体学术
著作”,便意在于此。既然是“随笔体”,是“广读者”的,就必须风趣幽默,生
动活泼,有较强的“可读性”;既然是“学术著作”,是“高品位”的,就必须观
点新颖,逻辑严密,有一定的“深刻性”。总之,品位的高低在内容,读者的多
寡在形式。高品位,广读者,说说容易,做起来难。我这四本书能否做到,就全
凭读者朋友们鉴定了。
天底下没有白坐的牢
——答读者
一做学问原本不是为了混饭吃
问:易先生,我们都是您的读者,都很喜欢您的书。我们觉得您的书,怎么
说呢,挺不一般的,也可以说是怪怪的。思想性、学术性很强,读起来又很轻松,
不费劲,还有些快感,不像我们以前读过的那些思想学术类著作。我想请问,您
为什么要这样写书?您是怎样想到要创造这样一种对您称之为“随笔体学术著
作”的文体的?

答:这个问题有很多人问我,我也回答过多次。认真说来,也可以说是多年
思考的结果吧!从八十年代中期开始,我就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们究
竟为什么要有学术要做学问?从个人的角度讲,如果是为了谋生,完全可以选择
别的事情。比如我想要有财富,就应该去经商;想要有权势,就应该去从政,哪
怕去打工,虽然收人不多,却可以活得轻松些,不像做学问这么费神,是不是?
从社会的角度讲,学问也不像学问家们自己讲的那样重要那么有用;你们都是大
学生,或读过大学的。请诸位自己想一想,大学里学过的那些学问,有多少在工
作中当真派上用场?没有多少吧?学问家们出版的著作汗牛充栋,真正阅读的人
又有多少?也没有多少吧?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坚持做学问?问得再深一点,
知识分子在这个社会中,究竟有什么存在价值?
答案也只有一个。那就是:社会之所以需要知识分子,就因为他是社会的良
知与良心。因此,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就应该关注社会与人生。不关注社会人
生的,不能叫做“知识分子”,只能叫“脑力劳动者”或“专业技术人员”.这当
然也是需要的,但不在我的考虑之列。我的看法是,搞别的学科倒也罢了,一个
搞人文学科的知识分子,必须关注社会人生,甚至应该“为人生而学术”。
那么好了,你既然是“为人生而学术”的,你做研究的目的,是社会的进步
和人类的幸福,但你研究来研究去,写了文章著了书,却没人理睬没人看,不要
说让世界上每个人都活得更幸福,就连让你身边的人开心一点都做不到,你说这
算什么事吧!说到底,就因为一些人虽然口口声声“人文关怀”,实际上那“关
怀”很是隔膜。所谓“人文”云云,和活生生的人、实实在在的人生隔着十万八
千里。这就怪不得别人了。你得出的结论,和他们八竿子打不着;你讨论的问题,

其实无关他们的痛痒,他们为什么要买你的账?你写的书他们根本就看不懂,或
者一看就头疼,他们为什么要买你的书?
二文体决不仅仅只是一个表述问题
问:这就是您把学术著作写成随笔体的原因吗?或者说,您这样写作,就是
为了让读者更能接受您的思想观点,是不是?
答:直接的原因是,根本的原因不是。文体决不仅仅只是一个表述问题,更
是一个立场问题,态度问题;也就是说,当你写作时,心里有没有读者?如果有,
你把读者放在什么位置上?你和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这些问题,就决定了我们
的写作态度和方式。如果心里根本就没有读者,写出来他们爱不爱看当然无所
谓,―本来就没打算要有多少人看么!问题是许多人其实还是希望有人看的,为
什么仍然会遭到读者的拒绝呢?就因为他们态度不好。他们总是把读者当成“受
教育者”,一开口就是一副居高临下的腔调。你想,这年头愿意读点书的,头脑
没那么简单吧?谁吃你这一套呀!
我认为,如果我们当真是为了“人文关怀”而写作,那我们和读者的关系就
应该是朋友,也只能是朋友。人文关怀是人对人的关怀,不是神对人的关怀。咱
们是人,人家也是人,没什么两样。要说有区别,也就是咱们想得多一点,想得
深一点,还不敢说都想全了,都想对了。也有咱们没想到而读者想到了的。所以
咱们著书立说,充其量也不过就是和读者交换心得罢了,就像朋友们聚在一起总
要聊聊大一样。朋友之间聊天,哪有打官腔、掉书袋、咬文嚼字、装腔作势的?
写“随笔体”,岂非顺理成章理所当然?

所以我说文体决不仅仅只是一个表述问题,更重要的还是转变立场,调整心
态。当然,有些人是八股文章写惯了。想改,一时也难。
三什么都要别人承认,那你就别活了
问:您的这种做法社会承认吗?
答:也承认也不承认。广大读者是承认的。他们承认的方式,就是掏钱买我
的书,用他们的劳动所得来肯定我的劳动。这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一种承认。学术
界承不承认,我就不知道了。大约怀疑和不以为然者居多吧!不过这并无所谓。
我向来的观点是:做不做、怎样做,是我的事,承认不承认,是别人的事。别人
的事我管不了。我的事,别人也管不着吧?什么都要别人承认,那你就别活了。
问:这么说您并不很在乎了?
答:也在乎也不在乎。说一点都不在乎,那是矫情。毕竟,得到学术界的承
认,尤其是得到有关部门的承认,是有实惠的。你可以拿去评奖、评博导、评重
要岗位,随之而来的不仅是名誉地位,还有看得见摸得着的白花花的银子。一万
两万的你不在乎,十万八万的也不动心?问题是你在乎也没有用。除非你把自己
想做的事情放下,也去炮制八股文章,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问:那您将继续按照现在的方式写作了?
答:是。
问:没有犹豫过?

答:也不能说一点没有。问题是你必须面临这样一个选择:或者“走自己的
路,让别人去说”,或者“走别人的路,让自己去说”。如果是年轻人,我倒想劝
他不必太执著,不妨随随大流,但我己经是上年纪的人了。过去耽误不少,现在时
日不多,最后的岁月不留给自己,留给谁?那就还是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叹道
四去吧!
四做人比写作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