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听了您上面的回答,觉得您是一个很有个性的人。那么,您的写作和您
的个性有没有关系呢?
答:应该说是有关系的。我提倡的,就是个性化研究和个性化写作。所谓“个
性化研究和个性化写作”,也就是按照自己的真性情来研究和写作。我在《书生
意气》一文中说过这样的话:一本书,如果不是用真性情写的,就不是好书,甚
至不能叫书,不配叫书,顶多只能叫做“伪书”。我可不愿意写什么“伪书”。
问:看来,您也是一个性情中人。
答:但愿如此。书生意气么!没有意气,就不是书生了?
问:但据我所知,并不是所有的书生都能保持意气,按照真性情来研究和写
作呀?
答:的确如此。这是很可悲的。
问:为什么会这样呢?
答:原因是多方面的,我只想谈谈个人的原因。王朔批评余秋雨说:他这个
人活着比写作更重要。其实很多人也这样。但在我看来,就连写作都不是最重要
的。
问:您认为最重要的是什么?
答:做人。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写作固然应该比活着重要,但做人却比写作
还更重要。一个人,如果连人都做不好,我很怀疑他能做好学问做好文章。
问:那么您认为应该怎样做人?
答:做人包括两个方而的问题:“做什么样的人”和“怎样做人”。这两个问
题其实是有关联的。比如你想做一个虚伪的人,自然是虚情假意地去做;想做一
个认真的人,自然是认认真真地去做。如果想做一个性情中人,那就只能按照自
己的真性情去做。这样的人写起文章来,也一定是真性情的。
问:您认为自己做得怎么样?
答:也不怎么样。毕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许多事情,并不能当真由着
自己的性情去做。在现实生活中,我其实是一个很拘谨的人,条条框框很多。所
剩无几的一点真性情,大约只能保留在我的著作中。
五从知青到教授
问:易先生,刚才您谈到个性问题,我想知道,一个人的个性是怎样形成的?
是天生的呢,还是与生活经历有关?
答:两方面原因都有吧。
问:那么您的个性、还有您风格的形成,也和您的生活经历有关了?
答:是这样。
问:那么,您能简单谈谈您的生活经历和读书治学的道路吗?
答:简单的说,比较复杂(笑)。我当过知青,而且,还是“资深”的,195
年就到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在古尔班通古特大沙漠边缘的一个军垦农场当农
工,体面的说法叫“军垦战士”。
问:有点像现在的打工仔、外来妹?
答:有点像,又不一样。他们代表着中国社会历史的一次重大变革,我们可
不代表什么,尽管那时我们的口气比他们大得多,是要去“解放全人类”的(笑)。
但很快就发现其实满不是那么回事。不要说解放不了全人类,就连解放自己,也
大成问题。
问:那您是怎么“解放”自己的?
答:先是碰上了一次招工的机会,被招到乌鲁木齐一家大型国有企业的子弟
学校当中学老师。那时不像现在,可以随便“跳槽”。我从农场到工厂,差不多
是逃出去的,其情节完全可以写一篇《胜利大逃亡》的小说。
问:后来呢?
答:就得感谢邓小平了。1978年,恢复了研究生招生(恢复本科生招生是
在
1977年)。我以同等学力考取了武汉大学的研究生,毕业以后又留校任教。
留校也不容易。因为按照当时的政策得“哪来哪去”。但当时的武汉大学校长刘
道玉说“人才难得”,坚持要留下来,为此还惊动了当时的教育部长蒋南翔和新
疆维吾尔自治区党委书记王恩茂。最后是教育部专门为我的毕业分配下了一个文
件。刘道玉是一个非常爱惜人才的校长。这样的校长现在是很难得了。顺便说一
句,恢复高考的建议最早也是由时任教育部高教司司长的刘道玉提出的,后来由
小平同志拍了板。所以,无论于公于私,我都要感谢刘校长。他被免去武汉大学
校长职务四年后,我到了厦门大学。
六任何经历都是财富
问:现在我们知道您是一个经历坎坷的人。我想知道的是,这些经历对您有
好处吗?
答:有。任何经历都是财富。比方说,我就比许多大学教授更懂得民间的疾
苦和底层的黑暗。因为我在社会的最底层生活过,和曾经劳改、劳教过的人一起
劳动(他们当中不少是冤假错案),干最重的活,吃最差的饭,亲历种种迫害和
摧残,也亲历种种迂回曲折的抗争。正是在那个曾经被诗意地描绘过的地方,我
知道了生活不是诗。
问:难怪您对社会生活和人性弱点的观察那么冷峻透彻,入骨三分。
答:也就是心里比较明白而已。俗话说,吃一亏,长一智。亏吃多了,人也
就学乖了。但我从来就不是一个乖巧的人。将来大约也不是。不是不会,而是不
愿意。这就注定以后还要吃亏。那就吃吧,无非又增加一些经历或者说财富而已。
问:难道要成为一个作家,就一定得受苦受难吗?
答:话当然不能这么说。这么说,就未免太残酷了。但一个人太一帆风顺并
不好,吃点苦头也未必是坏事。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就尤其如此。伟大的艺术品背
后,总是横卧着人类亘古的苦难;而自己没有亲历过苦难的人,也实在难得有那
份博大深沉的悲悯情怀。他们多半只能写些甜糯娇嗲的矫情之作,招摇撞骗一时
而已。
问:那么,是不是经历越丰富越好?
答:丰富一点当然好,单纯也无妨,关键在于善于体验和观察。对于一个真
正的画家来说,一片绿叶也会有丰富的色彩层次。但如果有条件,还是要多走走,
多看看。老是呆在一个地方.连感觉都要麻痹了。
问:听了您的讲话,我很受鼓舞。我当然没有您那么坎坷的经历,但现在也
挺不顺的。我做的工作,不是我想做的,又换不了,呆在单位里度日如年,就像
坐牢一样,那我应该怎么办呢?
答:李敖有一句话,叫做“天底下没有白坐的牢”。他说这句话,当然是为
了和国民党算账。意思是你让我坐了牢,你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哪有白让你关
上几年的道理?但我们也可以换一个角度来理解:我既然被迫坐了牢,那就不能
白坐,得坐出点名堂来。你想,坐牢己是不仁,白坐岂不更亏?那么怎样才算不
白坐?就是要把它看做一次体验人生的机会,一次难得的机会。这样,不但天底
下没有白坐的牢,也没有白吃的苦,白受的挫折和打击。所有这些,都将成为我
们的财富。存放的时间越长,利息也就越高。
问:请您给我们年轻人说几句话好吗?
答:年轻好啊!财富可以积累,健康可以追求,唯独年轻是求不来的。正所
谓“过了这村就没那店”。所以我很羡慕年轻人,但并不嫉妒。我衷心祝愿人家
鹏程万里,祝愿好人一生平安。可惜,这没有人能担保(笑)。因此,一旦有难,
请记住这句话:“天底下没有白坐的牢。”当我们遍尝人生的酸甜苦辣时,我们的
心灵也会变得丰富强大起来!(鼓掌)
(本文根据多次演讲和座谈会上的答问整理而成)
□艺文杂评
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摄影原本不是艺术。
摄影一开始是作为一种技术来发明的。其目的是“记录”。所以摄影天然地
有一种“现实主义倾向”。高明的摄影师总是能抓住最值得永久保留的那一瞬间。
在那一瞬间,他轻轻地揿下快门,那些稍纵即逝的过眼烟云就被保存了下来,并
构成了“历史”。
不过,尽管只是“记录”,也有记得好与记得不好之分。这就像写字,虽然
目的原本是记录与传达,也有写得好与不好的。由于“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
也可以理解为人的一种艺术天性),写得好看的字总是更受欢迎一些。久而久之,
把字写好,或把片子拍好,就成了写字和拍照的一种责无旁贷的要求。于是写字
就成了一种艺术,我们管它叫“书法”。拍照当然也成了一种艺术,我们管它叫
“摄影”。作为艺术的摄影已不等于拍照,正如作为艺术的建筑不等于房子,这
道理谁都明白。
既然是艺术,就有了和其他艺术门类的关系。
和摄影关系最密切的是绘画。绘画和摄影一样,也曾有过“记录”的功能,
即所谓“存形莫善于画”,因此摄影一出现,就有人惊呼绘画恐怕要下课了。好
在绘画的意义并不仅仅是“存形”,也就不至于因摄影更善于“存形”而黯然神
伤地退出历史舞台(却也不得不向非写实的方向去做些探索)。当然,摄影也不
必因此背上“忘恩负义”的罪名,因为摄影着实得益于绘画不少。如果没有绘画
培养出来的构图、色彩、线条、肌理等艺术感觉,我很怀疑摄影是否当真能够成
为一门艺术。
现在摄影又和文学发生关系了,这似乎也顺理成章。因为绘画与文学是有瓜
葛的。莱辛的《拉奥孔》就专门讨论过这个问题。不过,与这个德国佬极力区分
诗画相反,咱们中国人则更倾向于把它们撮合起来,并把“诗情画意”视为一种
美的境界。诗有情,画有意,自然也就成全了不少“金玉良缘”。
摄影和文学却没有什么“木石前盟”。摄影和绘画虽然都是视觉艺术,或者
说,它们创造的都是静态的平面视觉形象,却也有一个至关紧要的不同之处。这
就是:摄影作品是机器拍摄出来的,绘画作品却是一笔一笔徒手画出来的。当画
家在画布上作画时,画迹同时也是他心灵的轨迹。这就使绘画较之摄影更接近于
心灵,也更接近于文学。尽管如此,绘画与文学的结合也仍有诸多不便。不是绘
画成为文学的附庸(如插图),便是文学成为绘画的点缀(如题款),天衣无缝妙
趣天成者并不太多。摄影要和文学结合,就更得小心了。弄不好,便成了“拉郎
配”。胡乱为摄影作品配上一段文字,或者随便为文学作品配上一张图片固然不
成,就算那图片和文字在内容上是“相关”的,也未必就是“摄影文学”。因为
那仍然可能只是“图解”或“说明”。摄影与文学,还是同床异梦,甚至画蛇添
足,节外生枝,佛头著粪。
不过这丝毫也不意味着摄影与文学的结合是不可能的。摄影也好,文学也好,
当它们确实是艺术的时候,它们就同样是人类情感的对象化形式。也就是说,它
们都是“有情有义”的,问题只在于怎样才“情投意合”。这很有点像音乐与文
学的关系。音乐与文学是很有缘分的。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长言之,
这就是诗;长言之不足故咏歌之,这就是音乐。但尽管如此,仍有人怀疑它们之
间的联系。汉斯立克说同一首乐曲完全可以配上意思相反的歌词,比如奥菲欧的
咏叹调“我失去了欧里狄西,我的痛苦无与伦比”,就可以换成“我找到了欧里
狄西,我的幸福无与伦比”。这倒也是“事实”。然而,汉斯立克没有看到,无论
那歌词如何置换,这首咏叹调固有的“奥菲欧情调”,即奥菲欧在幸福或不幸来
临时特有的情感气质和情感方式却是不会变的。当我们欣赏奥菲欧咏叹调时,不
是别的,正是这种特殊的情感气质和情感方式(情调)使我们感动。于是我们就
发现了不同艺术门类融为一体的秘密所在,那就是情调。也就是说,无论各类艺
术的内在品质和表现手段如何地两样,只要它们表现的情调相同,就有可能完美
地结合起来。所谓“珠联璧合”,不正因为珠也好,璧也好,都有着晶莹温润的
情调吗?
摄影与文学的结合也是如此吧?在此前提下,诸如摄影求实,文学要虚,摄
影诉诸视觉,文学诉诸想象,以及摄影与文学是否存在“互补”关系等等问题,
都可以无庸考虑。共同的情调将使这一对有情人成为眷属。而且,还将和许多“模
范夫妻”一样,既各自独立,又相互依存,亲密而有间。它们完全不必迁就对方,
反倒应该把各自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那才叫“异曲同工”呢!
生命与灵气
——焦胜《生命之诗’9999900000摄影展》序
我第一次见到焦胜,印象最深的便是他那蓬松长发间一对明亮、坦诚、聪慧
和充满灵气的眼睛。
我知道这是艺术家的眼睛。
正是靠着许许多多这样的眼睛,那一组组玻璃镜片才变成了灵气充盈的活
物,摄影才从技术走向了艺术,从光学和化学走向了美学;而胶片上之所流溢者,
也才不仅是药水的轨迹,更是生命之诗。
这是诉诸视觉的诗,更是诉诸心灵的诗。
因此,无论其对象是社会还是自然,其镜头是长焦还是广角,其目光是感性
还是理性,其手法是传统还是现代,其形式是抽象还是具象,其风格是冷峻还是
热忱,其构思是工巧还是随意,其格调是清新还是沉着,其语言是流丽还是凝重,
我们都无不可从那光影交错色彩纵横之处,读到生命之诗涌流,看到作者那充满
灵气的眼睛。
因为所谓灵气者,原不过是生命的活力和艺术的本真。
不可说却又可画的
——江国祥禅油画说
禅不可说。从六祖坛经,到禅门公案,种种比喻,声声棒喝,归根结底,就
是一句话:禅不可说。禅不可说,那么,可画么?照理说也不可画。六祖褐云: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我们无妨也套他一句:“本来无一物,如何画得来?”
绘画,无论是何画种,有何画风,总归要创造可视形象。用绘画形式去表现无色、
无状、无形、无相之所谓“禅”,这本身就是一个悖论。
然而,禅又不可不说,下可不画。不说,何以知禅之为禅?不画,又何以表
达对禅的体验?于是,中国历史上的禅画家们,便采取了一种“便宜之法”,即
以禅意入画,借画境悟禅境。因为“青青翠竹,本是法身,郁郁黄花,莫非般若”。
禅之有无,原在有意无意之间。禅意既已早在笔先,则画面之上,笔墨之间,自
然禅趣盎然。再加上这些画家所绘,又多是些平沙落雁、江山暮雪之类的题材,
或暮色如烟、寒林似墨的幽境,因此读者也就不难从中体味到一种超凡脱俗、物
我两忘的透彻澄明,从而得到“禅悦”(实际上是一种特殊的审美感受)。自王维
以来,所谓“禅画”,大体如此。然而,广州画家江国祥先生的画,却全然不同。
在江国祥先生的作品中,已全然没有烟岚萧寺、幽涧寒松之类的景象,也没有空
灵飘逸的笔墨和清旷淡雅的意境,有的只是一片澄明和单纯。在这里,繁杂纷纭
的大千世界已被纯化和抽象为色彩,基本单色的背景上,流走着也凝固着厚重的
颜料,扩散着也收缩着线性的张力,从而构成一种奇特的画面,莫名其形,莫名
其状,莫名其意,以至于画家自己也不能为之命名,而只能名之以同样莫名奇妙
的代号。莫非真的是“道可道”则“非常道”,“名可名”则“非常名”?
的确,江国祥的画是不可解读的,但却并非不可体验。就拿《25一 1一 1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