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中最深沉、柔软的部分”,因此也最脆弱、最经不起伤害:伤害既多,出于自
卫的本能,那最柔弱的也会慢慢坚硬起来,我们也就会变得“铁石心肠”。甚至,
当我们不知不觉被感动时,心灵深处竟会有另一个声音在提醒:小心,别又上当!
这很可悲,也很无奈;。
说起来,情感原本是世界上最真实的东西。它发自内心,不可替代,难以忘
怀。你可以强迫一个人做某、件事,却不能强迫他爱一个人或恨一个人。你可以
“说服”一对恋人分手,却无法抹去他们心底爱的记忆。一个姑娘可能会被“骗
取了爱情”,但对那姑娘而言,那份爱却是真实的。然而,情感虽不能作伪,“情
感的样子”却是可以伪装的(这正是那个姑娘会被骗取爱情的原因)。一个并无
所爱的人也可以“含情脉脉”,一个并无所恨的人也可以“义愤填膺”。甚至,当
他全身心地投人到这种“作伪”的过程中去时,就连作假者本人,也会当真被感
动,以为自己真有那份情感。我们在许多艺术门类(如戏剧)中都能看到这一点。
是啊,没这份“以假乱真”,戏可怎么演?
于是,我们就弄不清哪一次是为真实的情感所感动,哪一次则不过是上了那
“情感样子”的当。假作真时真亦假。既然真假总是难辩,那就干脆统统算了吧!
更何况,生活中伤心之事已经不少,何必在阅读中再伤心一回?我不知道别人怎
么想,至少像我这样心灵中伤痕累累的人,是如此。我们不敢流泪,还因为我们
常常分不清艺术与生活。彭程先生说的那些话,在文学和艺术的范围内原本都是
不错的,问题是我们总是忍不住要走出那范围。就在刊登彭程先生大作的同一期
《中华读书报》上,还发表了郭小聪《以生活的名义》一文。作者生动地描述了
观看话剧《切?格瓦拉》的感受:不完美的生活在剧场的灯光下显得那么不堪忍
受,格拉玛号起航的锚链重重砸在舞台上,也砸在所有人的心上,以至于当作者
(也就是郭小聪先生)想说出自己的一点疑惑时,竟被一位沉默不语的同学突然
激烈地打断,因为“他完美的感受似乎受到了伤害”。这应该说是真真切切的“感
动”了吧?看得出来,这些观众虽然没有流泪,却有着不亚于流泪的体验:
但是那被感动打断的问题却无法回避,何况这问题恰恰正是由那感动而引
发。作者说:“这出戏似乎不仅是让人思考的,更像是让人行动的。”终场时,正
义的战士挥舞大旗,整装待发,台上台下呼应一片。可是,往哪出发呢?去杀谁?
谁该杀?谁又能来担当裁决者?难道在生活中可以像艺术中一样轰轰烈烈痛痛
快快地解决所有问题吗?格瓦拉确实是像一个真正的先知那样死去了,可我们却
还要继续生活下去,而生活并不等于艺术。
显然,如果文学艺术给我们的感动竟使我们无法生活或不知怎么生活,或者
会破坏生活,那么,这种感动是危险的,也是可怕的。所以,我们不敢流泪,至
少不敢轻易流泪。
本来,艺术的使命就是让人感动。只要它能让人感动,它就是艺术,就是艺
术品。艺术的这种使命甚至可以说是神圣的。囚为正如彭程先生所言:“泪水和
神性之间,是天然的结盟。”然而,也如郭小聪先生所言:“神不生活而人生活。
”
生活迫使我们不能不想得更多点,这就是:感动以后又怎么办?当年,当许多人
为娜拉的出走而感动时,鲁迅却提出了“娜拉走后”的问题。这正是先生的过人
之处和伟大之处。人之可悲,并不仅仅在于大梦不醒,更在于梦醒之后无路可走。
同样,人之可悲,也不在不知感动,更在于感动之后无所适从。不错,当泪水充
满作品之时,“灵魂会因之而飞升”,但倘若那灵魂飞升之后双脚却仍然要留在原
处,而两处之间的距离又相去甚远,则人之尴尬也如何!先生有云:“长歌当哭,
要在痛定之后。
”(《记念刘和珍君》)也许,感动流泪,也该在想清楚和说清楚一
些问题之后?
附录
流泪的阅读彭程
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在阅读作品时,疏远了甚至隔绝了泪水?
我记得那些曾经与眼泪伴随的阅读。为杜甫的《三吏》与《三别》,为窦娥
感天动地的冤屈,为《祝福》中祥林嫂的不幸命运,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众多被
侮辱与被损害的人们,为契诃夫笔下满腔痛苦无处诉说只能讲给马听的马车夫,
也为那个在鞋店做学徒的可怜的孤儿万卡——他将一封写着“乡下爷爷收”的信
投进邮箱,天真地盼望着爷爷会来接他……不久前,为女儿读《卖火柴的小女孩》,
念到最后,小女孩冻死前在火柴的光焰中看到死去的祖母时,女儿惊异地问:“爸
爸,你怎么哭了?"
我欣慰于久违的泪水。它让我获得一种对于自身的确证,使我知道,内心深
处的某种东西并没有死去。眼泪天然地与善良和怜悯有关。土耳其古典诗人
E外
纳写道:“当大自然把眼泪赐给人类时,就宣布他们是仁慈的人。心慈是人最美
好的品性。
”华兹华斯的一句话,则进一步标举了一个写作者应当确立的姿态:“为
人类的苦难而落泪是理所当然的。
”
当然,拨动泪腺的并非只有苦难,只有对呻吟的弱者的同情。眼泪更为感动
而流淌。为朱自清笔下父亲穿棉布袍子的笨重的背影,朴素的文字下跳动着至爱
亲情;为《红岩》中的英雄群体,他们让人看到,信仰曾经具有抵抗死神的力量;
为安徒生童话中的海的女儿美人鱼公主,为了获得王子的爱情,不惜牺牲生命;
为前苏联小说《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中那些年轻女兵,用柔弱的身躯抗击侵略者,
花朵般的生命陨落在德寇的枪口下;也为美国犹太作家辛格笔下的吉姆佩尔,受
尽欺骗嘲弄,被人们称为傻瓜,但他始终不渝地相信“好人靠信念生活”,以自
己一生的善良、忠诚、以德报怨,映衬出世人精明乖巧后面的愚蠢堕落,强烈的
反讽效果震撼人心……他们体现了作为人的尊严,显示了爱与献身的价值,标举
了正当生活应该遵循的原则,让人仰望。眼眶湿润时,我们也分明听到了灵魂对
自我的激励。
然而在如今的作品中,能够这样打动我们的,寥若晨星。
我不相信从外部寻找原因的种种说辞。不在于高科技时代新的艺术手段颠覆
了传统的文学阅读,也不在于纷繁膨胀的信息雍塞了人的感受能力。这些都不是
最重要的。人的进化是以万年为单位的,人性的历史比科技久远而坚固。为亲人
故去哭泣,为年华易逝怅惋,为爱情而迷醉,或者辗转不眠,这些情感表现,无
论是在遥远的诗经楚辞的年月,还是在即将到来的基因时代,不会有太大区别。
。。
最简单也最合理的解释是,当今的作品中缺乏情感力量。什么都有,唯独心灵缺
席。以客观超然的姿态,不动声色地从事所谓零度写作,已经成了今天的美学时
尚。作家们谦逊地声称作品是写来自娱的,声明并不奢望打动读者,有意回避感
动,而热衷于表达世俗的、琐碎的感情纠葛和情操。他们可以不吝笔耀地写疯狂,
变态,乖戾,神经质,描绘种种情感的深渊和暗处,却小心翼翼地提防着写到感
动,似乎那样做是幼稚的。躲避虚假的崇高也就罢了,我们曾受过它的愚弄,但
连真正的、朴实的感动也要躲避,对真实的人性光辉视而不见,这就很不应该。
其实质便是主体关怀的缺失,精神境界的平庸和暖昧。这种意识之下产生的作品,
可以有繁复精巧的结构,幽微纤细的感觉,层出不穷的形式感,娴熟艰难的技巧,
然而缺少一样东西:感动。于是我们只能和泪水隔绝了。
当然明白,情感只是文学诸种功能中的一种,而眼泪也只是情感反应方式之
一,不能指望读博尔赫斯会泪流满面,他的作品体现为一种卓异的洞察,时间循
环无限,命运仿佛迷宫,阅读的愉悦来自智慧的被充分调遣,来破解一个大谜。
在卡夫卡的世界中,甲虫,地洞,城堡,都和绝对的灾难紧密相连。它们唤起了
惊骇、恐怖、绝望,都是比流泪更严重的体验。雨果说:“比天空更浩瀚的是人
心。”对于这个宇宙的每一律动,有理由加以充分的、多方面的捕捉和描绘,也
因此才造就了文学的浩瀚。但就其本质而言,情感却始终是最重要的,一部使人
落泪的作品,该是比其他种种尺度的评判更可信赖。对每篇作品都提出这种要求,
既偏狭又不现实,然而在当今巨量刊登的作品中,如果这样的篇章连最基本的比
例都不具备,那我们应该检讨反省一番了。形形色色的苦难和伤害依然存在,不
只是贫穷,还有冷漠,隔膜,不公,最广泛意义上的人的异化,它们并不因为物
质时代的来临而消失,顶多变换一种存在方式。而同时,为正义和荣誉而牺牲,
为爱而献身,种种可歌可泣的情操和事迹,也依然像过往的许多个世纪一样。呼
唤泪水和感动——这是超越时间的人性的要求,不过在今天它们格外短缺,需要
特别强调才是。
因为泪水代表一个向度。泪水发源自人性中最深沉、柔软的部分,是对人生
苦难最强烈的感知和怜悯,是对世界的残缺和不公的刻骨铭心的感觉,也是对至
善至美境界的向往,是爱的无声的语言。正是它,准确地说正是产生泪水的那类
灵魂的性质,默默地同时也是坚韧地抵御和掣肘恶意、伤害和残酷,维持了最基
本的人性秩序。它飘洒的疆域,在希望和绝望、罪孽与德性、最深沉的爱和最强
烈的恨……总之,在情感的两极之间。这个范围是那么宽广深厚,简直就是整个
生活。不能想象,一部用心血写就的作品里没有它的踪迹,更不能想象一个真正
的艺术家会漠不关心。它是灵魂自然的分泌。在散文《想北平》的结尾,老舍写
道:“好,不再说了吧;要流泪了,真想念北平呀!”这句简单的话里,却蕴藏了
产生这——生理一心理现象的丰富的密码,远远超出其字面的含义。
泪水在流淌……流泪实际上是一种能力,是我们的灵魂仍然能够感动的标
志。不应该为流泪羞怯,相反,要感到高兴欣慰。古典悲剧正是通过使观众流泪,
达到净化其灵魂的目的。由此也不妨说,眼泪也是一种尺度,据此正可以检测一
个灵魂的质地。对于作品和作者,读者的泪水是表达敬意的最好方式,而对读者
本身,也是一种自我的确证,表明他依旧拥有质朴健全的人性在使人流泪的作品
和流泪的读者之间,展现的是健康的精神生态。老托尔斯泰在听到柴可夫斯基的
《如歌的行板》时,感动得热泪盈眶,想想这样的事情,胸怀会明净许多。泪水
和神性之间,是天然的结盟。泪水的匮乏,在极端的意义上,也便意味着灵魂的
缺席。
必须激发、培养和存储我们内心的感动的能量,像水库蓄水一样。对作家,
这是无法推诿的职责,其重要性远远高于技艺,甚至智慧都应受到它的导引。只
有本身是满盈的,才能够施予。鲁迅说过“创作原本根植于爱”,而眼泪正是一
种极端的证明方式。让泪水充满作品吧灵魂会因之而飞升。
那就有啥说啥
——答焦国标先生
焦国标先生批评我的文章《谁是“伟哥”》、《中国图书商报?书评周刊》2001
年
2月
5日第
1“版)已经拜读了,非常感谢,《中国图书商报?书评周刊》,我
年年必订,期期必读。焦先生的文章,先前读过不少。但总因“事不关己”,也
就“高高挂起”.这份报纸上也曾有过批评我的文章,但因那意见太随心所欲,也
就不曾理会。焦先生这回却是“点穴”,而且语重心长,比如不要“找死”,不要
“自绝于读者”等等。类似的意见也有人私下里对我说过,那都是我的朋友,包
括我太太,全都是一片拳拳之心,无非“恨铁不成钢”。因此我在写这篇回应文
章时,也把焦先生看做朋友,有点“斯世当以同怀视之”的心情。
那就有啥说啥。
先说书名。焦先生的意见,句句在理。但当时选用这个书名,却并非头脑发
热一时糊涂,也不是投机取巧迎合时尚,而是想用“伟哥”作一个文化符号。二
十世纪后半叶,是一个“后英雄时代”,或者说平民的时代,普通人的时代。从
英雄时代转向后英雄时代,其社会文化心态的特征必然是“没劲”,或感到“没
劲”。正因为“没劲”,这才需要“伟哥”,包括“文化伟哥”。追星、扮酷、炒卖、
作秀、制造文化泡沫,便正是这种社会文化心态的表现。所以,伟哥成为世纪末
“医学明星”(获诺贝尔奖)和“关注热点”(被媒体热炒),并不是偶然的。以此
作为一个话题,来清点下二十世纪后半叶的文化与文学,也不能不说是个路子(清
点得好不好则另当别论)。
然而由此产生的副作用却是始料所未及。焦先生的批评其实很客气,不客气
的批评也有。媚俗啦,跟风啦,不自重啦。这也怨不得谁谁谁,只能怪自己。当
然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下不为例。反正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对于焦先生
的批评(相信也代表不少读书人的意见),我只能说:“谨受教!"
再说标题。焦先生对书中各辑的标题都不满意,而且颇有“诛心之论”,认
为把那些“呕心沥血的思考”和“纯正的文字”称之为“胡思乱想”、“惹是生非”,
实在是“自贬”、“自诬”,不但不自重,简直就是耍滑头,好像随时准备推卸责
任似的。其实焦先生是言重了。易某人行不更姓坐不改名,敢用真名实姓发表文
章就敢负责任,不会一有风吹草动就收蓬转舵躲到旁边去说风凉话的。“胡思乱
想”、“惹是生非”云云,诚如焦先生所言,不过随笔家惯用伎俩。倒未必是“示
谦”或“佯狂”,多半也是一种“调侃”。随笔么,不能太一本正经。太一本正经,
那就是论文,不是随笔了。何况“胡思乱思”也好,“惹是生非”也好,也是一
半是实话。书中的某些文章,在某些先生们的眼里恐怕就是“胡思乱想”;而那
些批评名人的文章,又怎能保证不“惹是生非”?过去我们常说“老虎的屁股摸
不得”。现如今,便是小猫的屁股,也不好随便乱摸的。不提前给自己打个预防
针,怎么行?
当然,焦先生认为“君子就该法相庄严,绝无戏言,敢说敢当,泰山崩于前,
而愿负责任的脸色目光心志不稍变”,自是堂堂之论。我不知道焦先生是不是从
随笔家们的“惯用伎俩”即“示谦”、“徉狂”或“调侃”中看出了中国文人的“劣
根性”(比如“作秀”或“玩世”)。苟如此,倒是要警惕的;因此,也“谨受教”
!
最后说“奶水”:焦先牛说“易氏奶挤得也差不多了,该喘口气上上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