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见书就要的?收藏家也有选择呢,何况一般的读书人?如果他根本就没有想
要,你硬塞过去,岂非强人所难?如果这馈赠除交情之外,还带有交易性质,岂
非强买强卖?君之所取,己所欲也;君之所赠,却非我所求,这“买卖”是不是
有点不公平?
即便纯属友情,如果听赠之书非我所需所爱,则这份沉甸甸的友情,便会成
为我心理上沉甸甸的负担。拒收是不行的。伤了面子和气不说,事实上也不可能。
因为己经签上了鄙人的“大名”,派不了别的用场,也只好收下来。收下来就得
找地方放,还得隔三岔五地倒腾倒腾,以免生虫长霉。实在放不下了,也不能像
对待自己买的书那样,转让给他人或当废纸卖掉。最后,我还得想方设法还他这
份人情。而且,由于我已经有了上述认识,还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也送一本他不需要的书给他,你说是不是负担?
所以,为当真想读书者计,窃以为还是自己去买为好。因为你大有选择余地,
而无心理负担。起码也是省事得多逛书店时,随便翻翻,碰到一本中意可心的,
也甭管那作者是张三是李四,立马掏钱买下,回去就读,岂不快哉?至少,也是
“先睹为快吧!
向作者索书,就麻烦多了。第一,你得先找到他。如果天各一方,那就“人
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不知何时才能谋得一面。即便同在一地,也要碰得到。
如果十天半个月碰不上,岂不耽误事儿?当然也可以打电话。但打电话显然不如
面谈。依照中国人的“面子逻辑”,当面说和打电话,分量是不一样的。打电话,
看不见对方的表情。他在电话那头嘴上唯唯,说不定放上电话就做鬼脸,哪里靠
得住?就算你面子大,也不见得马上就能拿到书。因为还得他能碰到你。即便有
见面的机会,他也不一定记得住。如果是外地的朋友,则还要到邮局去寄。这很
麻烦,也不是马上就会办的事。一忙,没准就忘了、你左等右等书不来,是催呢,
还是不催呢?催,不好意思;不催,就得傻等下去,而且很可能永无期日。等到
你发现再也等不来了,说不定书店里也没得卖了,那可真是“早知今日,何必当
初”。反过来,自己买,就好处多多。
首先是不欠人情。天下没有白吃的饭。书也一样,没有白送的。如果同是文
人,少不得也要回赠一本,此之谓“来而不往非礼也”。倘无著作司以回赠,就
必须想别的办法,比如请吃饭或者送礼品、我就遇到过这种情况:为了得到我的
赠书,竟有带厚礼前来拜访的。想想真是何必!直接到书店去买,岂不便当得多?
现在倒好,又要预约,又要登门,又要请客,又要送礼,花钱多不说,还挺费心
思,因为还得琢磨送什么礼好。结果,也往往未必能如人意,多半是便宜了卖礼
品的。如果是为了激活流通领域,拉动国内需求,倒也好说。可惜这又并非初衷。
说起来,许多人这样做,无非是想得到作者的签名。其实,买了书来签,岂
不更好?不但不会欠下人情,还能落下人情。你买人家的书,是对人家的尊重,
也是对他的关心和爱护。因为你用你的劳动所得肯定了他的劳动。而你如果不是
真心喜欢他的著作,那就决不会心甘情愿地掏自己的血汗钱。这就说明你不但尊
重他,而且肯定他。这是多重的情分。再说了,你到书店去买书,就等于告诉书
店这本书很好,这就等于帮作者做了宣传。买的人越多,书店进货添货的积极性
就越高,他的书也就越好卖。这又等于帮作者促销。现在是市场经济的时代了,
大家都希望自己的著作在市场上能有一个好的表现。所以,作家们都希望读者到
书店去买他的书,而不是由他买了来送人。
事实上,没有一个作家不喜欢别人买他的书。但凡有人对我说他买了我的书,
我都一律拱手道谢。如果要我签名,我立马就掏笔,比答应赠书爽快得多。如果
谈得投机,说不定还会请他吃饭。其结果,自然是双方都很愉快。自己买书,是
不是很好?
做,还是不做
2000年第二期《东方文化》上,有尤小立先生的一篇文章,谈到所谓“说
得多,做得少”,恰恰正是知识分子在实际生活中基本生存状态的一个重要表征,
是应当应分的。从理论上讲,这也没什么大错。如果把人类的工作简单地分成“说
”
和“做”两种,那么,士农工商之中,当然农工商主要是做,而士(知识分了)
则主要是说。
如此,则知识分子的说,爱说,以及说得多做得少,也就未可厚非了。
问题是,人类的工作,是不是只有说和做两种呢?好像不是。比方说,还有
“想”。而“想”(思考),才真是知识分子最应该做的事情。诚如尤小立先生所
言,知识分子的任务或曰使命,是“关注社会整体价值”。所谓“关注”,当然不
是“看热闹”,而是“想问题”。也就是说,知识分子应该“以思想取胜”。可惜
的是,号称“知识分子”的有些人,包括各大专院校研究机关的专家学者教授流,
实在是“说得多,想得少”,甚至根本就不去“想”。结果说来说去,都是别人的
话,自己的话没两句。自己不想,却喋喋不休地在那里只管说,这种勾当究竟有
多少意义,我私下里很是有些怀疑。因此我以为,在肯定知识分子可以“说得多,
做得少”的同时,也还要问一问:他们都说些什么?是不是自己要说的话?如果
不过人云亦云,就得认定他并没有尽职尽责,枉担了“知识分子”的名分。或者
如王朔所言,只能管他叫“知道分子”。
就算所说皆所思吧,是不是就可以“说多做少”甚至“只说不做”,也还值
得商量。当然,尤先生没说可以“只说不做”,他主张的是“说多做少”。但我们
要知道中国人的习惯是喜欢层层加码的。比如皇上规定的税银指标是人丁一两,
到了县太爷那里,就会多出五钱来。同样,“说多做少”的准则到了具体的人那
里,也没准就变成了“只说不做”。事实上也如此。别的不说,就说中国的理论
家吧,有几个人自已也写写诗,写写散文,写写小说,写写剧本,或者多少创作
一点其他门类的艺术品呢?只怕是屈指可数,凤毛麟角,寥若晨星。文艺理论家
如此,其他什么家大约也如此。你要是批评他,他就会说,我们知识分子的工作,
主要就是“想”和“说”,我也只不过做得少一点而已。实际上他所谓“少,一
点”,其实就是“少到一点都没有”的意思。然而有些事情是“一点”都不能少
的。比如“民主”二字要是少了“点”,岂不就成了“民王”?所以,要肯定“说
多做少”,就得先肯定“只说不做”:。那么,只想只说,只写,一点也不做,究
竟行不行?这就要看情况,要看你说什么,说了干什么,说了给谁听。我认为有
些人是可以“只说不做”的。比如研究歌德巴赫猜想以及诸如此类问题的就是。
因为他们基本上是自说自话,没什么人听。因此是“只说不做”还是“又说又做”,
都无所谓。况且要求他们“又说又做”也不现实。比如研究古文字的,你要他怎
么做?也发明一个“古文字”不成?然而那些希望自己所说的有人听,听了以后
还多少能起点作用的,恐怕就不能一点都不做了。一点都不做,你说的话就没人
信。岂止不信,多半也不服、道理也很简单:你自己又没有做过,你怎么知道事
情是这样的,或者就该这样了想当然吧?要不就是站着说话腰不疼,至少也是隔
靴搔痒.比如一个文艺理论家,从来就没有写过一篇小说一首诗的,却大谈其“文
艺创作心理学”,这样的理论学问,坦率地说我就不信,也没哪个作家信。文章
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你自己一点得失体会都没有,也知道咱的心理?生活中知
识分子不招人待见的原因也往往在此。自己啥也干不了,偏偏喜欢指手画脚议论
别人,而那些“高见”又常常不得要领,讨不讨人嫌呢?哭笑不得之余,真恨不
得说一句“你他妈的来做做看”!遇到这种情况,也只好这样解释:知识分子嘛,
“本职工作”就是说。他不说,又能干什么?他说得不对,你不听就是了。
事实上,当一个知识分子所思所说只是为了满足人类或自己的学术兴趣,只
是为了认识世界时,他确乎是可以“只说不做”的。但如果他同时还有改变世界
的意图,那恐怕就得“又说又做”了(当然做多做少还可以商量)。马克思说过:
“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这话也有人不
以为然,说哲学家的任务本来就是解释世界么!没错,哲学家的任务确实只是解
释世界,问题是知识分子并不都是哲学家,哲学家也并非都不想改变世界。尤小
立先生也认为知识分子通常都有改变世界的念头,只不过那念头多半只是一种理
想,未必能马上兑现而已。他说:“从根本上说,知识分子都是些理想主义者,
他们不可能完全认同于现实的状况,而多半是以批判、改造、完善现实,寄寓理
想于未来为己任的。”这话说得挺拗口,但意思总算还明白。就是说因为知识分
子都很理想主义,也就不会满足于现实,因此要说;又由于他们的理想是超越时
空指向未来的,想实现也实现不了,因此不做。
我不否认有这样的知识分子,而且认为人类不能没有这样的知识分子。总得
有忧天的杞人,尽管这“天”一时半会还掉不下来。也总得有人去设计“理想国”,
尽管那理想的国度同样一时半会还建立不起来,甚至压根不过想入非非,但我们
还是不能没有这理想。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只是由于他有理想,才不
至于沉沦为禽兽。因此我不但赞成人类要有这样的知识分子。而且赞成他们只想
只说不做。
但,正如没有历史也就没有现在,没有当下也就没有未来。就算是理想主义
者吧,请问他们的理想是从哪里来的呢?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还是从水里冒出
来的?都不是。理想,只能来源于现实,植根于现实。任何理想,实际上都是对
现实的批判和反思。一个知识分子,之所以能对现实进行批判和反思,是因为他
对现实有着深切的体验;而他之所以有体验,则因为他“做”,或者曾经做过。
于是,我们对于“做”,就有了新的认识。
在我看来,强调知识分子不但要说,而且要做,仅仅在于体验。对于一个知
识分子来说,体验是至关重要的。什么是知识分子?我赞成尤小立先生的观点,
不能把但凡从事脑力劳动的人都叫做“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应该是社会的良知
与良心。唯其如此,他之于社会生活,就不能完全持一种“隔岸观火”的态度。
隔岸观火的结果必然是隔靴搔痒或隔山买牛。正确的态度应该是超越、超脱而不
超然,更不能漠然。保持距离是完全必要的。没有了距离,就会丧失反思和批判
的立场。即便进行反思和批判,也往往会失之琐碎,流于肤浅。同样,没有体验
也是不行的。没有亲力亲为的切身体验,那反思就难免空疏,那批判就难免飘忽,
那些建设性的意见更难免自以为是,纸上谈兵。事实上,历史上那些伟大的思想
家(比如鲁迅),几乎无不对现实生活有着切肤之痛的体验。我从来就不相信,
那些不食人间烟火,不知人间疾苦的人,竟能代表社会的良知与良心!因此尽管
社会分工赋予了知识分子只想只说不做的“权利”和“资格”,但为了更好地想
和说,我主张诸君还是“多少做一点”为好。
不敢流泪
彭程先生《流泪的阅读》一文(2000年
10月
11日《中华读书报》),无疑
是用心血和泪水写就的。它唤醒了我许多尘封的记忆,比如那写着“乡下爷爷收
”
的信,那卖火柴的小女孩。这些记忆融化了我心灵周围的坚冰,使我在-刹那间
重新体验到那相违已久的感动。我差点就流下了眼泪。真的,只差一点。
我赞成彭程先生的观点:阅读需要感动,而泪水则是证明。眼泪并不仅仅因
为苦难和对弱者的同情而坠落。更为感动而流淌。这种感动不仅是对作者和作品
的肯定,也是对读者的肯定,是对艺术家和欣赏者的双重肯定,即人的确证。我
在《人的确证——人类学艺术原理》一书中表达了这样一个观点:在我看来,艺
术非他,乃是人通过一个中介物(艺术品)的作用实现人与人之间情感传达的过
程。通过这个传达,即由感动而生的同情(它的准确定义是“体验到相同的情感”),
艺术家和欣赏者都确证了自己是一个可以和他人、和全人类心心相印息息相通的
人,一个有着人性与人情的真正的人。所以,真正的艺术家都是和全人类同呼吸
共命运的。他们的心总是和人类连在一起,他们也总是在关注着社会,关注着人
生,尽管他们的目光可能会落在一棵不起眼的小草身上。但这种关注是和艺术家
博大的悲悯情怀联系在一起的。而且,正因为他们的同情心是如此博大,他们的
关注才不拒细小。正如英国作家康拉德所说,对于艺术家而言,“天下没有一个
光明的地方或黑暗的角落不值得投以惊羡和同情的一瞥,哪怕是匆匆一瞥也罢”。
同样,一个真正的欣赏者也应该有这份“心事浩茫连广宇”的同情心。这样,他
对艺术品才会产生感动,才会因感动而流泪。也只有这样的人,才配称为“欣赏
者”。因为他不是一个陌生的、冷漠的、无动于衷的旁观者,而是艺术家的知音。
事实上,艺术正是一座架设在心灵之上通往他人、通往全人类的桥梁。有了
这样一座桥梁,无数个孤独、寂寞、迷惘、脆弱的心灵就沟通起来了。不管是“无
助的我”,还是“久违的你”,便都能通过这情感的共鸣,感觉的相通,通过那会
心的一笑,由相互错过而相互确证,由素昧平生而成为知己,肝胆相照,休戚与
共,风雨同舟。在这时,也只有在这时,我们就能对每个人说:“轻轻地捧着你
的脸,为你把眼泪擦干。这颗心永远属于你,告诉我不再孤单。”正是在这个意
义上,我们说,艺术是人的确证,是对人性、人的社会性的确证。因为一个对别
人麻木不仁的人,对自己也往往缺乏体验。他们既然可以无动于衷地看着别人惨
遭蹂躏甚至含冤而死,对自己的情感世界也会漠不关心,而只会把情感也看做物
欲,看做某种可以出卖、交换或骗取名利的东西,最后使自己变得不再是人。因
此,我同意彭程先生的观点:呼唤泪水和感动,这是超越时间的人性的要求。
但,我们却不敢流泪。
我们不敢流泪,是因为“眼泪天然地与善良和怜悯有关”,而我们的“善良
和怜悯”又曾无数次被廉价地骗取。毕竟,正如彭程先生所言,“泪水发源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