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立场,没有那么多顾忌,写书说话,不过“我要放屁”,反倒更有趣味,也更有
个性。如果是站在民间立场来修史(讲故事),那就比站在民间立场来讲道理还
好看,因此读史竟不如读稗官笔记。
不过稗官笔记之类的东西,却不怎么靠得住。比如野史中说雍正皇帝系为吕
留良之女吕四娘所杀,就很离谱,只能算是“戏说”。可惜“戏说”往往比认认
真真地说好看,离谱的东西也总是比中规中矩的有市场。总之,越是一本正经,
就越不好看,越是胡说八道,就越能吸引人。看来,在“读史不如读稗”后面,
还得加上一句:读稗官笔记不如读武侠小说,因为武侠小说最离谱。
比如金庸的小说就是野史把乾隆说成是海宁陈氏之子(陈怀《清史要略》),
已是无稽之谈;在鲁迅先生看来,则还是阿
Q精神,——汉人打仗打不赢,就用
“掉包计”从满人手里夺回江山,“单靠生殖机关便革了命,真是绝顶便宜”(《花
边文学?中秋二愿》)。这下好了!满人要是再欺负咱们汉人,那可真是“儿子打
老子”了〕
金庸则还嫌不过瘾。他还要替乾隆皇帝整出个汉人亲弟弟陈家洛来。这陈家

洛不但由“官宦子弟”而“落草为寇”,还成了“反政府军”的总司令,和他的
亲哥哥乾隆爷大唱对台戏(《书剑恩仇录》),岂非连一点谱都没有?然而这正是
金庸先生的高明之处,或精明之处。他深知武侠小说原本不过是扯淡,真实不真
实的并不打紧。扯得离谱一点,没准更有看头。那就干脆放开了去胡扯。只要扯
得看官们高兴,就是好东西。何况这亲兄弟一个是九五之尊的当今皇上,一个是
浪迹大涯的江湖领袖;一个要“江山永固”,一个要“反清复明”,岂能没有冲突,
没有戏剧性?如此“大胆假设,胡乱求证”,把戏演得煞是好看,金庸先生真不
愧为“一代名扯”。
可惜那些宝贝“金学家”们却不懂,偏要在金庸小说中挖掘“微言大义”,
就像当年经学家们从《关雎》中看出了“后妃之德”一样。谢天谢地,幸亏他们
只是在自己圈子里嚷嚷,没多少人当真。否则,“金学”变成了“经学”,金庸小
说也非得被谋杀了不可。看来,为了不至于被谋杀,金庸和金庸们还得继续戏说
和胡扯下去。
但问题也就来了。依照经不如史,史不如子,子不如稗,读稗官笔记不如读
武侠小说的逻辑,岂非越是荒诞不经就越是趣味盎然,越是值得一读?读书读到
这个份上,可真不知道是幸呢还是不幸。

学会放松
历史学家萨孟武老先生在谈到他那本《水浒与中国社会》时,曾戏称该书的
写法是“姨太太式”的。当“姨太太”并不怎么体面,但萨先生抗战前为夸中央
日报》副刊写的这些文章,却着实比那些“太太式”的〔比如《中央日报》的社
论)要好看得多。
这可真是“妻不如妾”了。
“正妻不如姬妾,姬妾不如丫环,丫环不如妓女,妓女不如情人。这当然是
旧社会的事,现如今不能再讲的。但来点联想总还是可以的吧?你看,一面是“妻
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一面是“经不如史,史不如子,子
不如集,集不如稗’",真是何其相似乃尔!
没有人(包括萨孟武老先生和我)要在这里提倡纳妾、漂妓或偷情,但其中
的奥秘却不能不弄弄清楚。妻,怎么就不如妾,不如婢,不如妓,甚至不如偷呢?
原因大约无非也就是两个。一是越到后面就越主动,二是越到后面就越轻松。在
中国传统社会,妻,都是指定的(父母之命,媒的之言)。纳妾,就多少可以自
主。嫖妓和偷情,自然更是“自由选择”,不必听命于他人。自愿要做的事总比
被动的有趣,也比被动的轻松。何况按照中国的传统道德,做妻子的必须“为人
正派”。一言一行,都必须端庄稳重,不苟言笑,更遑论和丈夫调情了。和这样
位“一本正经”的女人“相敬如宾”,哪里比得上和情人“没事偷着乐”?难怪“妻
不如偷’"(亦请参看拙著《中国的男人和女人》)。

做爱如此,读书亦然。越是轻松自如,随心所欲,就越是愉快。但要想真正
放松,首先就得不负责任。所以,正如“妓不如偷”后面还有一句“偷得着不如
偷不着”,“子不如稗”后面也得加上一句,“读稗官笔记不如读武侠小说”,因为
读武侠小说最不需要负责。偷情偷不着,自然也无责可负。
这就越说越不像话了。莫非读书竟是一件不负责的事?
当然要负的。问题是对谁负责。我的看法是对自己负责。读书,毕竟是每个
人自己的事情。自己的事情不对自己负责,又对谁负责去?其实,不要说读书,
就连写书,也是每个人自己的事,应该由自己负责(代表官方发言,草拟法律文
书等例外),要不怎么说“文责自负”?一个人,学者也好,作家也好,或者不过
业余创作也好,之所以要写书,无非是要把自己对社会人生或某个问题的感受、
体验或看法说出来〔为了评职称或混稿费的也例外)。他要说的,是他自己的话,
他不负责谁负责?
问题还不仅仅在于由谁负责,更在于对谁负责。传统的说法是对国家负责,
对民族负责,对人民负责,对历史负责。这话说起来听起来倒是大义凛然,但也
得看咱有没有这个能力。我看是没有的。百无一用是书生。文不能治国武不能安
邦的,还说什么对这个那个负责,话说得大点了吧?那么大个责任,你负得起?
你有多大能耐,敢夸这个海口?读书人的本事,顶多不过做点文字工作罢了。能
对自己的文字负责,就不错。事实上,如果每个人都能对自己的事情负责,比方
说,官员对政府工作负责,厂商对产品质量负责,教师对学生负责,农民对庄稼
负责,也就天下太平,犯不着都扯到国家兴亡民族盛衰上去。那个责任太大,咱

负不起。谁都知道,但凡责任大过能力,那就定然是一张空头支票。说到底,其
实是不负责任:
然而这不负责任的责任或这负不起的责任,却弄得大家紧张兮兮。写书的不
用说,老得想着“一言兴邦”什么的;读书的也不敢含糊,惦记着如何才能成为
“国家栋梁”。结果是大家都不轻松。实际上,妻不如妾,就因为妻的责任太多
太重。相夫啦,教子啦,孝敬公婆啦,管理家政啦,没一件是省油的。又是贤妻,
又是良母,又是佳媳,又是严妇,这么多的角色要担任,已经够她喝一壶的了,
何况有时还要充当“老好人”(协调邻里和笼络抽嫂)?忙成这样,自己的个人魅
力也就顾不上。妾们因为没那么多责任,可以一心一意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反倒能在老公那里落个好。你说这叫什么事?
可是,总不成大家都去当姨太太,或者大家都去写武侠小说吧?当然不成。
如果弄得满世界都是小老婆或只有武侠小说可读,那可真是要国将不国了;但把
“妻”们的责任尽可能减去若干,让她和情人一样可爱,却未尝不可。在某些方
面借鉴借鉴,就更是可以而且应当。比如金庸先生写作时的那种轻松自如和处处
为读者着想,就值得学习。其实这也是一种负责,―对读者负责。这正是我辈写
书人可以也应该负的责任,岂能推卸?
实际上,提倡“不负责”,正是为了“更负责”。只不过先得弄清楚,哪些责
任是该我们负也负得起的。不该负,或者负不起,就不能认账。就算我们每个写
书的人都要对国家民族人民历史负责,也首先得让你的书有人看吧?没人看,你
承担的责任再重大,也会落空。所谓“负责”云云,岂不仍是一句空话?

这就要学会放松。不要以为放松是一件容易的事。也并不容易呢!坦率地说,
我自己就不会放松。到医院里打针,护士总说:你放松点嘛,那么紧张干什么?
骆玉明兄也说我:你的文章看起来轻松,其实内里很紧,外松内紧!这也是没法
子的事。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尤其是我们这个年纪做学问的人,内心深处都多少
有些紧,不大容易松得下来。就是想潇洒一下,也多半不能如愿,或者只不过是
装出来的。所以上面说的这些话,并无批评他人之意,只能算是对自己的“一声
棒喝”。
择书如择偶
有句老话,叫“男怕选错行,女怕选错郎”。
当然,这是从前。现在不怕了。选错行可以改行,选错郎也可以离婚么!不
过,改行毕竟费事,离婚也很麻烦。能不改不离,最好。
何况还有改不了离不掉的。就算改得了离得掉,那损失也无法追回,那影响
也无法消除。夫妻双方一是会相互影响的。康德甚至说一对夫妻相处日久,就连
相貌都会变得接近起来,让人觉得对象对象,当真“一对就像”(其实是他们的
言行举止神态表情都有了共同的情调)。面如此,而况乎心?遇人不淑,那可真
是后患无穷,岂是含糊得的?读书也一样。

读书当然不等于娶妻嫁人,非得“从一而终”,一辈子厮守不可。换一种书
或一类书来读,也不像离婚改行那么困难,更没有什么道德问题。、但这决不等
于说读什么书是无所谓的。书的意义,有时比配偶还重要。因为一个人一旦养成
了读书的习惯,往往就终身爱读甚至只读某一类书。这些书会影响他辈子,甚至
决定他走什么样的道路,有什么样的思想等等。比如毛泽东,依我看就是线装书
读多了。如果多读些翻译书,情况只怕就会两样。
即便书不等于偶,至少也近于友吧?读什么书,也就是交什么人。古人云:
“不知其人而视其友。”依我看,也无妨说“不知其人而视其书”。要了解认识个
人(当然是指那些识文断字多少读点书的人),只要看他平时都读些什么书,也
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甚至能猜出他的朋友都是些了什么人:如果架上多为有思
想有品位有份量的著作,自然“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相反,如果终日里
尽读些不三不四的玩艺,则其人也难免会有些不三不四。不是说他人品一定不好,
至少其品位就很可疑。
人总是愿意有些品位的。提高修养和品位,也是不少人读书的目的和动机之
一:如果读来读去,品位没提高,反倒弄得俗气了,岂非南其辕而北其辙?
这就要有所选择。
选择也不易。谁来选,怎么选,都是问题。按照导师和准导师们的选择照单
全收是不行的。那个靠不住。媒体上的排行榜当然也靠不住。就算是什么“影响
世界历史的
xx本书”,也未必就是最佳选择。过去影响了世界历史的,现在就一
定还影响?再说影响世界历史,又关我们什么事?说到底,读书毕竟是每个人自

己的事情。自己的事,怎么能让别人来包揽?岂非“包办婚姻”?《中华读书报》
的记者在调查“名著导读”一类书籍的销售情况时,一位读者张先生就明确表示
他不读,因为感觉像是“第二者插足”。“导读”之类的“循循善诱”尚不能接受,
况乎“越俎代庖”的替人选书了
那么,自己来选又如何?也很困难。个人,如果从来就没读过书的,他怎么
知道该挑哪类书、哪种书、哪本书?要想学会选择,而且选得不离谱,除非他读
过很多。其实答案也就在这里:要学会选书,必先多读书。观千剑而后识器。判
断力和鉴赏力都是从实践中产生出来的,读书也不例外。因此,初读书时,最好
什么书都读,就像结婚之前先广交朋友,然后再从容选择一样。不要才见了一个,
便忙不迭地“定了终身”。树木后面是森林。一叶障目尚且不可,如果那“叶”
还是败叶,岂不更糟?
书读得多了,就有了选择。这倒不是说从此就只读一种书或一类书了。周国
平先生说:“读书犹如交友,再情投意合的朋友,在一块耽得太久也会腻味的。

(《人与书之问》)其实岂止是会腻味,只怕还会造成思想的偏颇和心胸的狭窄,
大非所宜。所谓“有了选择”,只不过是有了品位;所谓“有了品位”,也不是说
从此只读“雅”的,不读“俗”的,而是说有了判断力和鉴赏力,知道好歹了。
好歹和通常所谓雅俗不一回事。自命风雅者,往往其实是“恶俗”;向为专家学
者流不屑一顾的“俗物”,却没准反倒“大雅”。是雅是俗,全看你有没有品位。
没有品位,便是《浮士德》或《红楼梦》,也能让他讲得俗不可耐。
品位只能来自阅读的经验。读的多了,自然也就知道好歹。这就要博览群书。

而且那“博览群书”的“博”,还不仅是数量的“多”,更是品种的“杂”。朱光
潜先生说:“你玩索的作品愈多,种类愈复杂,风格愈纷歧,你的比较资料愈丰
富,透视愈正确,你的鉴别力也就愈可靠。
”(《文学的趣味》)所以,终身只读一
种书或一类书是不妥的(哪怕这些书确实品位高雅)。它虽然能造成品位的纯正,
却也难免趣味的偏狭。想想看吧,山间小溪固然清纯,却何如泥沙俱下的江河,
纳百川的大海?一个读书人,如能有此胸襟,大约也就不怕“选错行”或“选错
郎”了。
倘若无此可能,恐怕也只好挑那公认的经典名著来读。读经典名著,虽然没
准会读成个“书呆子”,却肯定不会读成个“二皮脸”。此外,年轻人多读点古书,
老年人多读点新书,也是办法之一。青年思想活跃,读点古书,并无碍其创新,
反倒能增其厚重。老年最忌僵化,多读些新书,就能保证“生命之树常青”。即
便弄得“老夫聊发少年狂”,也没什么不好。但无论老少,最好还是博览群书,
什么都读一点。
那么,就不怕看花了眼,或者变成“野狐禅”么?不怕。择书如择偶,又毕
竟不是择偶,其实不妨寻花问柳,见异思迁,“阅尽人间春色”的。何况,“野狐
禅”也是禅么!只要能悟得“无上正等正觉”,修成“正果”,管他什么禅呢!或
许有人要问,如果我读了一辈子书,觉得读什么都好,并没有什么“最”喜欢或
“最’,合适的,又将如之何呢?当真这样,我就要说,你做了最好的选择。你
想,一个人,一生中时时有爱情,处处有朋友,岂非幸福?
读书当然,最好是,每个时期都有新朋友,却也有几个终身交往的老朋友。

少年夫妻老来伴。人到晚年,能有几本心爱的书为伴,而且常读常新,该是多么
值得欣慰的事?那可真是“幸甚至哉”!
读书时间
天若有情天亦老。转眼间,已是数九寒天了。数九那个寒天下大雪。雪夜里,
最是读书的好时间。读书,难道还要挑时间么?
也要也不要。真正的读书人,固然无论何时何地都要读书,都能读书,但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