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前提,却是闲暇和无聊现在的人都很忙,很少有无聊的时候,所以现在的人也很少读书。
有所不读营养学家总是告诫人们不要偏食。生活经验也告诉我们,一个人身体好不好,主要看两条:一是能不能吃,二是能不能睡。身体健康的人,甭管什么地儿,硬床软床,高枕低枕,倒下就打呼噜;也不管什么吃食,粗粮细粮,荤菜素菜,都能香喷喷地吃下去,也都能消化,不闹肚子,更不会没了胃口。正所谓“吃饭倍儿香,身体倍儿棒”,却未必是托了“蓝天六必治”的福,那叫身体素质好。
身体素质看吃饭,心理素质就看读书了。
心理素质好的人,大约都是精神方面的“杂食主义者”。这话反过来也对。
或者说,反过来说更对。一个人心理素质好,往往就因为他“杂食”,没有禁忌。
我坚持认为,一个从来就只读种书或一类书的人,都难免死心眼。最好是什么书都读,不“忌口”,文雅的说法叫“博览群书”,也叫“开卷有益”。不过,我还是有所不读。

实际上,几乎所有人都是有所不读的。比如何满子先生,就不读武侠小说。
何满子先生无疑是博览群书的。否则,他老人家的学问怎会那么好?但对武侠小说,却“疾恶如仇”。我在《你好,伟哥》一书中说过,武侠小说这玩艺,略似于香烟和麻将,有人吸有人不吸,有人打有人不打,均属正常。吸烟打麻将的不必说人家“不会生活”,不吸不打的也不必说别人“自甘堕落”。何先生不读武侠小说,自是他老人家的自由,我们管不着。提起这档子事,只不过想说明“有所不读”也是人人皆然。
问题是,不读什么?
这事搞不得问卷调查。一问,十有八九会说低级庸俗的不读,思想反动的不读,黄色下流的不读等等。这些话,也十有八九靠不住。你看地摊儿上,低级庸俗的无聊小报无聊刊物无聊图书何其多也。书商报贩兜售这些玩艺,并非自己无聊,不过是为了赚钱。但倘若这些东西是没人读的,他们哪有钱可赚?这事也不能去问导师和准导师。他们的回答,也差不到哪里去,而且禁忌更多。在那些喜欢开列“必读书目”的导师和准导师眼里,其实只有一种书是可读该读的,那就是“有用的书”。所谓“有用”,倒也不一定是“实用”,比如烹调裁剪养生化妆之类(我们的导师和准导师还不至于这么乏),多半是指精神方面的“有用”。比方说,能够励志啦,长知识啦,提高修养啦。导师和准导师都多半只读这一种书或这一类书,所以他们也多半乏味。
我的标准却不同。我读书,不问有用没用,只看有趣没趣。有用的书当然也要看,但那叫翻、查、用,不叫“读”。读书原本因为无聊,无聊原本因为没意思,这才要读书,叫“无聊才读书”。如果所读之书还是没意思,那么,读它做甚?因此,我有“三不读”:一本正经的不读,不知所云的不读,装腔作势的不读。
一本正经的书怎么就读不得呢?不是说正经就不好;正经不好,难道不正经才好了吗,写书的人,不能不正经,也不能太正经,更不能一本正经。一本正经,跟开会做报告宣读文件似的,那书就没法读了。所以,为读者计,或者说,为我这一类“无聊才读书”的读者计,写作的时候,最好不要一本正经。忘了是哪位人作家说过,只要一想到“我要写文章”,那文章准写不好。如果想“我要放屁”,结果定是自己和读者都很舒服。自己和读者都很舒服的事不做,偏要整得大家都不舒服,那不是犯傻是什么?
其实,世上有严肃的调侃,也有认真的扯淡。一本书有没有价值,一个作家是否严肃,与他的文笔并没有关系。严肃是骨子里的事,用不着挂在脸上。反倒是,那些一脸正经的,骨子里往往是扯淡,尽管作者很认真。但,认真的扯淡,比不认真的扯淡还坏。不认真的扯淡因为不认真,大家都能看出是扯淡,也就无伤大雅。认真的扯淡则因其认真,人家不敢存疑,反倒先存了几分敬重之心。及至发现不过是扯淡,却悔之晚矣,岂不糟糕?所以我对那些一本正经的书,便干脆敬而远之,以免上当受骗。
认真扯淡的书,往往也让人不知所云。因为既然是“淡”又要认真去“扯”,则除了煞有介事地弄得谁都看不懂以外,也没有别的法子。因此我对那些不能用通晓明白的话把事情说清楚的书,也是敬鬼事神而远之的。我不相信世界上有说不清的事儿弄不明白的道理。说不清,是自己没弄明白;没弄明白,则是智商太低。以其昏昏却想使人昭昭,这样的书就算硬着头皮写出来了,能读吗?拉大旗作虎皮,以艰深饰浅薄,既是装神弄鬼,也是装腔作势。当然,装腔作势的种类很多。有装潇洒的,有装纯情的,有装深沉的,还有装疯卖傻的。不过,最多的还是装正经。正经不是人的天性,所有的正经都是“装”出来的。或如邓晓芒教授所说,只不过是在“表演人生”(《灵之舞》)。可惜,大多数人都不肯承认这一点。结果,越是不肯承认,就越是要刻意去“装”。最后,就变成了装腔作势。知道正经都是“装”出来的,那他就是个明白人,他的“正经”也就不必再装,更不会去装明白。何况也装不了。因为明白不明白,是你自己的事。
装得再像,不明白还是不明白。孔子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同样,明白说明白,不明白说不明白,是真明白,也是真性情。是真性情,就顾不上考虑什么正经不正经。是真明白,就不会让人不知所云。当然,他也用不着装腔作势。所以,我的“三不读”,其实也就是非真性情真明白的书不读。我在《书生意气》一文中说过,“一本书,如果不是用真性情写的,就不是好书,甚至不能叫书,不配叫书”;而那些连作者自己都不明自的书还去读它,岂不是存心让自己从明白变成糊涂?我想,总不会有这么蠢的人吧?

开卷何必有益
开卷有益是一句老话。正因为是老话,因此可疑。老话怎么就可疑呢?因为
一句话要想成为“老话”,恒久而不变,四海而皆准,除非什么都没说,或说了
也等于没说,这才搁哪儿都不碍事,换什么朝代都管用(或都不管用),一万年
前说对,万年以后说,也对。要不然,从盘占开天,女娲造人,前三皇后五帝,
商汤武周文王,到现如今改革开放,什么事都与国际接轨,世道人心变了多少,
哪有一句话能活那么长寿命的。
实际上,诸如“开卷有益”之类的老话,多半是些似是而非的空话废话。人
类大多是懒惰的。你让他去探索真理,他觉得还不如去打麻将。人类又是脆弱的。
不管干什么,他都希望能有个说法,以为支持或交代,这才“心安理得”,可以放
开了手去做。这时,如果有一个人(当然得是个聪明人),想出一个说法了(比
如“开卷有益”或“搓麻益智”),大家听了觉得有些道理,而且浅显明白朗朗上
口,便会跟着说。一传十,十传百,说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老话”,甚至成了
“真理”。这就好比世间原本无路,走的人多。但如果你硬要说这就是路,甚至
就是“道”,那就是死心眼。
可惜不会有人去深究这一点。人类发明诸如此类的“说法”,原本不过为了
对自己的“活法”有个交代。只要能交代过去,其任务也就完成,其说法也就成
立,至于是不是真理,原本并不要紧。如果你硬要丁是丁,卯是卯,当面锣,对

面鼓,条分缕析,弄得一清二楚水落石出,那就会扫了大家的兴,岂非自个儿找
不自在?还是人云亦云算了。至少,人云亦云,不会有人来找你的茬。其实呢,
第一个说这话的,自己也未必当真清楚,甚至不过信口开河,随便说说,只因为
貌似有理又人云亦云,这才‘没人怀疑。许多平庸之见被视为真知灼见,其实就
是这样稀里糊涂给哄抬起来的。所以,那些谁都想不到会有什么问题的“老话”,
没准最成问题。
就说“开卷有益”。
开卷为什么就一定有益呢?其逻辑前提,大约无非认为书是个好东西。既然
是好东西,接触一下,总归有好处。这其实同样似是而非。但凡是好东西,就一
定要接触,或接触了就一定有好处吗?人参倒是好东西,也有吃了坏事的吧?何
况书非人参。人参好歹是补品,书却未必,没准是泄药。世上有好书有坏书。有
读了让人长见识的,有读了让人犯糊涂的,还有读了让人干坏事的,并非一定就
是好东西,怎么能说开卷就有益?就算是读好书吧,请问又有哪些益处?想当然,
无非益智、励志、增长知识、提高修养,也就是起到知识教育、道德教育和审美
教育的作用。我不否认读书有这样的作用。问题是如果读书的作用仅此而已,我
们也未必一定要读书。比方说,还可以上网。甚至就连打麻将,也能益智健脑,
要不怎么说麻将是“平面太极拳”?苟如此,则“开卷有益”和“搓麻有益”又
有什么两样?至于最为道德家们所看重的“励志”功能,也同样经不起推敲读书
人的“志”或许要靠读书来“养”,其他人就未必、比如刘邦项羽就不是,“刘项
原来不读书”么!梁斌的小说中有副对联云:“与有肝胆人共事,于无字句处读
书。
”这是何等志向?却与读书无关。实际上,“人各有志”,哪能都靠读书来“励”?

更何况,一个人的“志”如果还要靠读书之类的办法来“励”,这个“志”本身
就十分的可疑。
再说了,读书,就一定励志吗?怕也难讲。周国平先生有云,“玩物也可养
志”。同样,读书没准也会丧志。世界上有激励意志的书,也有消磨意志的书;消
磨意志的方法也很多。有不动声色的(比如让你“玩物丧志”),也有当头棒喝的
(比如大讲“人生无常”),弄不好就会给你来个“万念俱灰”。:苟如此,我们又
将如之何呢?莫非在“开卷有益”后面再补充,句“开卷有害”不成?
开卷既然并非一定有益(甚至可能有害),为什么还要说“开卷有益”,而且
很少有人怀疑呢?无非也就是为了给读书一个说法,一个理由罢了。但在我看来,
读书可以有一千条理由,唯独不能用“有益”作理由。一个人,如果事先存了功
利的目的,那书是一定读不好甚至读不成的。道理也很简单:如果仅仅因为有益
才读书,那么,倘若无益呢了就不读了?事实上,“文革”中那么多人放弃了读
书,原因之一,就在于那时读书已然无益甚至有害。既然如此,还读它做甚?
然而即便在那个“读书越多越愚蠢,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年代,仍然有不少
人在坚持读书.据我自己的体验,那决非因为读书有什么用,而仅仅是因为对书怀
有一份难以割舍的爱。正是由于这样一份无法遏制难以隐忍的爱,使得许多读书
人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千方百计大寻找自己心爱的书,而且一卷在手,便
如饥似渴,废寝忘食。爱,是不能强迫的,也是无法泯灭的。因此,爱,才是读
书唯一“正当”而“牢靠”的理由。既然如此,开卷又何必有益,何需有益?还
不如说“开卷有趣”呢!

经不如史
的确,开卷不必有益,却不能无趣。
没错,读书并不是一点用都没有。不说能使贫者富,富者贵吧,好歹也能使
人获得一种谋生的手段,比如去当孩子王、教书匠,或者在邮局门口摆个摊,替
人代写家书或情书什么的。好一点,则能谋个官位,混个头衔,或者当一个“知
本家”。在许多人看来,人生在世,吃穿二字要想吃香的喝辣的,穿得体面光鲜,
就要付出代价。读书就是一种代价。因为是代价,所以是苦,叫“刻苦”。苦要
战胜,所以要攻,叫“攻读”。当然,一旦发现得不偿失,读书并不能导致富贵,
则“读书无用论”也就顺理成章。同样,由于读书被看做是“苦差事”,便总能
找到逃避这苦差的“正当理由”,比方说,春来不是读书天。
然而对于一个真正的读书人来说,读书却是没有什么季节之分的,也不是苦
差事。因此读书的另一条理由是“书中自有颜如玉”。但如果这话的意思,仍是
要以读书为代价去谋取“艳福”,则仍是屁话!真正意义上的“书中自有颜如玉”,
应该是读书有如恋爱。几日不读书,就像和热恋中的情人分开多时,别一日兮,
如三秋兮!
恋人总是有魅力的,书也一样。
有魅力的书必定是有趣的,就像有魅力的恋人总会有几分可人之处一样。很
少有人会和道学老爷冬烘先生谈恋爱,心甘情愿地做他们的情人,反倒是那些“坏

小子”,没准更招人喜欢(正所谓“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同样,那些一本正
经的书又有多少人真正爱读,一天不读就茶饭不香呢?没有。
实际上,前辈读书人对此早有说法,叫“经不如史”。也就是说,读经不如
读史,读史不如读子,读子不如读集,或者不如读稗官笔记。
读经怎么就不如读史呢?大约也就是经书太一本正经的缘故吧?经,无疑是
世界上最正经的书了,要不然怎么叫“经”?这就难免和趣味发生冲突,也让人
一捧起来,就有头皮发麻的感觉。其实经书也未必都是没有趣味的。就说《诗经》,
开卷便是谈情说爱:“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果翻译为
现代汉语,只怕和〈康定情歌》是一个调子,只不过一个先说“跑马溜溜的山上,
一朵溜溜的云”,另一个则先说“河水滔滔的洲中,两只啾啾的鸟”而已。至于
“任你溜溜的求哟”,则是完全一样的。而所谓“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大约也
可以翻译成“漂亮妞呀,我想死你了”,也和“走了太阳来了月亮又是晚上,哥
哥什么时候才能走进你的梦乡”没什么两样。
然而这趣味盎然的《关雎》一旦被解释为“后妃之德”,可就一点趣味也没有
了。就算读出了趣味,也不敢有趣,只能硬着头皮去想大道理。可那两只鸟儿和
治国平天下什么又有鸟相干?这关雎成了“经”,实在是比成了“精”还糟。
何况经书中没意思的也不少。被东晋谢安十分看好的“訏谟定命,远猷辰告”,
或“曲礼曰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安民哉”之类就了无趣味,《左传》也要比《春
秋》好读。难怪读经不如读史,也难怪古人有“《汉书》下酒”一说了。《汉书》
虽远不如《史记》,但好歹可以下酒,可见还是有点味道。其实,经不如史,也

不奇怪。经,大体上是讲道理的,或被视为是讲道理的。史,则是讲故事的,或
多少要讲些故事。讲故事的书总是比讲道理的书要好看些,虽然讲道理的书也可
以写得很好看。
子,就是讲道理又比较好看的书,比如先秦诸子的著作。子书怎么会比史书
更好看呢?大约因为史书多为官修,而子书多为私撰之故。站在官方立场,作者
自觉责任重大,立言要谨慎,下笔如千斤,“一本正经”是免不了的了。站在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