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依照这些批判者的逻辑,一个人无论受了什么处分,也无论这处分是否正确,
都应该跪下来,感恩戴德地“谢主隆恩”才是。
顾准的另一条罪状,则是在黑龙江坝的选址问题上和苏联专家意见相左。顾
准坚持自己的意见,原本不过是为了维护国家利益和民族尊严,但在批判者看来,
反对苏联专家就是“反苏”,而“反苏”就是“反社会主义”。既“反党”,又“反
社会主义”,不是“右派分子”又是什么?
不必一一列举了。逻辑变成了这个样子,还有什么真理可言道理可讲?而当
权力者存心要置某人于死地,并诉诸“群众运动”时,你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
事,都可能是自投罗网。面对接二连三的批判,顾准所能做的,也就是在紧抿的
唇边带着几分嘲讽之意,睿智的眼睛里流露出睥睨的目光。
这就进一步激起了“革命群众”的愤怒。
的确,顾准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整治、批判和迫害,还不在或不完
全在于他的口出狂言或信口开河,更在于他的“得理不让人”。他这个人,平时
就恃才傲物、目空一切,得了理,那还了得?自然是死都不让。他顶撞上级部门,
顶撞苏联专家,就因为他有理么!甚至在沦为阶下囚、俎上肉时,只要他认为真
理在自己一边,也“不向恶魔让寸分”。这就坏事了。在顾准自己,是“坚持真
理”,在别人看来,则是“顽固对抗”。好嘛,那就先杀杀你的威风,扫打你的气
焰。这正是顾准在“同类人”或“同案犯”中挨整特别厉害、挨打次数特别多的
原因之一。顾准总是书生气十足地要和那些整人的人讲道理。他哪里知道,整人
可并不一定要有理。整人本身就是一件没有道理的事,要什么理?自然是“整你
没商量”。甚至,当整人被视为“革命行动”时,这个世界上最没有道理的事就
变成了最有道理的事情。因为“革命”是最大的道理,也是最高的权威。“革命
”
这个大道理,自然可以管你顾准的那些小道理。你有理,他还有理呢!你不让人,
莫非那些手中有棍子可以打,脚下有皮鞋可以踢,嘴巴上有“道理”可以喊叫的
人会让?你和他们讲道理,那才‘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在这样的情况下,保全自己的唯一办法,就是赶紧“转变态度”
,“低头认罪”,
至少也做“低头认罪”状。再起码,沉默,不吭气,什么也不说,哪怕少说两句,
总可以吧?然而顾准不。只要有机会,他就说,而且还要大声说,当众说。194
年
11月,顾准刚刚摘掉“右派”帽子,便面对欢迎他的家人大声说道:“我不反
对‘三面红旗’?胡说八道!我就是反对‘三面红旗’!"194年,在批判所谓“张
(闻天)孙〔冶方)反党集团”的会上,当别人都一边倒地慷慨陈辞,或划清界
限,或落井下石时,顾准却站起身来,以略带嘲讽的目光,睥睨着大批判队伍,
铿锵有力地宣布:“我自己顽固坚持自己的世界观和政治一经济思想”,“我等着
挨整!”结果怎么样呢?“右派帽子”又一次戴到了他的头上。而且,因为他“态
度恶劣”,这回定的是“极右”。
是顾准不识好歹不知厉害吗?否。如果说“少年得志”时的顾准,确实有些
“不知天高地厚”,那么,在吃尽了苦头并被整得死去活来以后,他对自己言行
的严重后果应该有着足够的思想准备。但在他看来,真理和人格比肉体更重要。
因此他决不肯轻易低下自己高贵的头。不就是孤立吗?那好,你不理我,我也不
理你。不就是毒打吗?那好,于脆把脸送过去,让你打个够,反正打死也不就范。
不就是低头弯腰“坐飞机”吗?哼!“你别看我前面的头都快低到地面了,其实,
后面的尾巴快翘到天上去啦!”在“文革”那个斯文扫地的年代,不少“牛鬼蛇
神”、“反动权威”都紧紧夹着“尾巴”。不少人逢人就点头哈腰,卑躬屈膝。起
码,也要穿得“朴素”点,“普通”一点,甚至衣衫褴缕,以示接受改造,洗心
革面。然而,在明港“五七干校”,“罪行”最重的顾准,不但从不讨好任何人,
还公然在大家都破衣烂衫时,身着西方绅士的背带裤,配西装背心,戴玳瑁眼镜,
在众目睽睽之中昂首阔步,一脸对人爱理不理的神态。顾准的傲气、傲骨,并不
因多次的批斗和毒打而有所收敛。
顾准“出格”的事情还很多。“文革”初期,当其他“牛鬼蛇神”都老老实
实、规规矩矩遵命把自己的“罪行”写成大字报时,顾准却只在一张白纸上写下
两个大大的黑字“读史”。而且,还要亲手贴到布告牌上,贴上后还不走,还要
像个参展的画家似的,一直守候在自己的“作品”旁,泰然地望着逐渐聚拢的众
人。如此公然对抗运动,公然向“革命左派”叫板,没有一身正气一身傲骨一身
虎胆,岂是做得出来的?
当然,为了“活下去,并思考”,在那个最黑暗的年代里,顾准也曾违心地
写过“认罪交代”,但这决不意味着他是可以任意欺侮凌辱的。比方说,他可以
承认自己是“右派”、“反革命”、“牛鬼蛇神”,却断然不肯承认自己在劳动时“偷
奸耍滑”。其实“偷奸耍滑”云云,原不过是“革命左派”为召开所谓“地头批
判会”胡乱找的借口;而召开所谓“地头批判会”,则是为了表示自己“阶级牛
争观念强”,时时都在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这类批判会,是最没有道理可讲
的。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开,以谁为靶子,用什么做借口,都往往随心所欲,心
血来潮,无非显示“革命左派”有权任意处置“牛鬼蛇神”而已。而且,在“革
命左派”看来,“牛鬼蛇神”都是罪大恶极、罪该万死的人。说你“偷奸耍滑”,
那还是轻的。然而顾准却认为这是对自已人格的极大侮辱,因为他一生做事认真,
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偷奸”什么叫“耍滑”,凭于什么要认账?不认账,那就
打。打也不认,那就再打。如是者二,一直打得顾准遍体鳞伤、惨不忍睹。但是,
面对法西斯淫威,顾准却死活不认这个鸟罪。当“革命左派”揪住他,恶狠狠地
问“你到底服不服罪”时,顾准高高地昂起头来,以惊天地泣鬼神的拼死态度大
声喊道:“我就是不服!”在场的劳改队员和干校人员,无不为之深深震撼。这就
不是傲气,而是骨气了。正是这铮铮铁骨凛凛正气,使我们一想到顾准这两个字,
就肃然起敬,心潮难平。古人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
行高于人,众必非之。”顾准一身都是才华,而且都长在外面;一身都是骨头,
而且也都长在外面。在中国,一个人只要有了其中一条,便几乎注定不会有什么
好果子吃,顾准却兼而有之。那么,他不受磨难谁受磨难,他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四也有幸免于难的
其实,也并非所有像顾准这样既有才气又有骨气的知识分子,都会落到他那
种下场。
比如钱钟书。
钱钟书也是极有才气的人。“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这八个字,用在钱钟书
身上,那可真是当之无愧,一点含糊都没有。早在三十年代,吴宓就说过:“当
今文史方面的杰出人才,在老辈中要推陈寅恪先生,在年轻一辈中要推钱钟书,
他们都是人中之龙。”但如果硬要做比较,无妨说论“学”,钱钟书或略逊于陈寅
恪;论“才”,则钱钟书,略高于陈寅恪。比方说,他竟然能用宋明理学家的语
录来写情诗,把那些主张“存天理,灭人欲”、道貌岸然的教条变成爱情宣言。
如此化腐朽为神奇,连钱钟书自己都忍不住要自负地说“自来无第二人”。实际
上,当今之世,能在治学与创作之间左顾右盼、游刃有余,而且,两方面都能取
得卓越成就的,大约也就是钱钟书了。这就非有过人的才气而不能为。你看他的
《围城》,“写得何等机智睿哲!那里面的警句妙语,多到“美不胜收”或者“拥
挤不堪”的程度,以至于有“卖弄才情”的批评。卖弄不卖弄且不去管他,有才
情却总归是事实。这样的书,陈寅恪就写不出。当然,他也不会去写。钱钟书也
是有骨气的。他最痛恨和厌恶那些在名利场加官场里混来混去的“知识分子”,
最痛恨和厌恶那些市侩、风派、软骨头。据说,他曾“情绪激动”地大骂冯友兰
“简直没有文人的骨气”,也没有“节操”;对郭沫若和章士钊迎合“上意”撰写
《李白与杜甫》、《柳文指要》两书嗤之以鼻,不屑一顾。至于他自己,当然更不
会趋炎附势、献媚邀宠。甚至,他还会“不识抬举”。“四人帮”横行时,上面曾
通知他去参加国宴。这在一般人看来,即便不是大大的面子,至少也是“赏脸”,
应该“受宠若惊”的。钱钟书却说:“我不去,哈!我很忙,哈!”来人连忙声明:
“这是江青同志点名要你去的!”钱钟书却回答如故:“哈!我不去,我很忙,我
不去,哈!”来人觉得无法交代,便问可不可以说钱先生身体不好,起不来,钱
钟书却一点面子都不给,反倒郑重声明:“不!不!不!我身体很好,你看,身
体很好!哈!我很忙,我不去,哈!”结果,江青也拿他没办法。其实,这在钱
钟书,又算什么!当年批斗“牛鬼蛇神”和“反动学术权威”时,别人都被斗得
狼狈不堪,惟独钱先生却头上顶着高帽子,胸前挂着大牌子,从贡院前街走回下
面胡同宿舍,任凭街上的孩子哄闹取笑,却毫不畏缩惶惊,高视阔步如故。这种
风骨气度,与顾准何异?
钱钟书也有傲气。他的“恃才傲物”、“狂妄自大”,和顾准相比,只怕是有
过之而无不及。当年在清华读书的时候,就“才气无两,睥睨一世,老师宿儒,
敛手称扬”。本科毕业后,学校想让他留下来读研究院,他却口出狂言:“整个清
华没有一个教授有资格充当钱某人的导师。”这话顾准就说不出。尽管
1949年
以后的钱钟书已不再“少年气盛”,晚年更是变得恬淡平和,但骨子里的东西其
实是改不了的,因此也仍会做出一些非常人所能做的事。比方说,大年初二权威
人士来拜年,他居然只开一条门缝,把人家挡在门外说:“谢谢!谢谢!我很忙!
我很忙!谢谢!谢谢!”这事顾准也做不出。
钱钟书当然还有书生气。1982年夏天,胡乔木写了几首诗,请钱钟书帮他
看看、改改,说是自己“做旧诗总是没有把握”。这在胡乔木,无非表示一种礼
贤下士的姿态,在钱钟书,也只要动一两个字,再打个哈哈,便彼此相宜,大家
都有面子了。谁知道通晓世故洞察人情的钱先生,居然“书生气又发作了”,把
胡乔木的诗改得一塌糊涂,涂改、批注甚多,弄得胡乔木哭笑不得,只好由李慎
之来打圆场。事后,钱钟书去信向胡乔木“致歉”,道是“我只能充个‘文士’,
目光限于雕章琢句;您是‘志士仁人’而兼思想家”,因此自己改的“好多不合
适”云云。话说得很客气,但那“味儿”谁都听得出来。
这也不奇怪,钱钟书“毕竟是书生,即便再“深自谦抑”,那一份“书生意
气”其实是清除不尽的。他和顾准一样,常常有“忍不住”的时候。实在耐不住,
就会骂人。于是,钱钟书平日闯下的祸,到了他老病不能言的日子一桩桩爆发,
累坏夫人杨绛。先是他当年在西南联大,是否说过“吴宓太笨”,杨绛说不可能,
因为吴亦是钱钟书敬爱的老师,她还特地让人写下书面证词,好像要提供庭审似
的;后是钱钟书在美国有没有骂过冯友兰,杨绛说不可能,因为冯友兰是钱钟书
的‘五大恩师’之一。但她的辩白相信的人实在不多。"(骆玉明《近二十年文化
热点人物述评》)为什么信得人不多呢?就因为那些话那些事,都带有钱钟书的
风格,就像“三年当市长,五年当总理”很像顾准的脾气一样。的确,无论禀赋、
性格、才华、人品,顾准和钱钟书都不乏相同之处。因此,他们都是“文革”后
期中国科学院哲学社科科学学部最受中青年学者崇敬的人。那时蜇居在八号楼、
还在思考“娜拉走后怎样”这个大问题的顾准,身边聚拢了一批中青年“顾迷”;
而正在六号楼撰写《管锥编》的钱钟书,身边也聚集着一批中青年“钱迷”。这
不但说明,杜绝思想交流,阻碍知识传播,让天下灭绝人性,“只不过是专制主
义者一手遮天的病态妄想而已”(高建国《顾准全传》),同时也说明,顾准和钱
钟书两人,有着怎样的个人魅力。
然而两人的境遇,却也有天壤之别。
1949年以后的钱钟书,大体上风平浪静,少有磨难。非但如此,他还颇受
“恩宠”。他是《毛泽东选集》英译委员会主任(一说顾问)和《毛泽东诗词》
英译本的定稿人,据他自已说,还因此而为“吃一堑,长一智”发明了一句押韵
的英文成语。他也可以公然“谢绝”江青的“盛情邀请”,不去人民大会堂参加
国宴。这种“福份”,顾准连想都不要想。钱钟书即便在“文革”中受冲击,其
“最高纪录”也不过挨了一耳光,比起顾准差点被活活打死,岂可同日而语?
原因同样是多方面的。比方说,两人身份不同。顾准是党员,钱钟书在党外;
顾准是领导干部,钱钟书是专家学者;顾准虽然有名,但那是“官声”,比起钱
钟书的“文名”来,就差得远了。总之,顾准很容易被看做“党内异己分子”,
钱钟书则多半被尊为“党外社会贤达”。这样两种不同的身份,即便犯了同一案
子,处分也是不同的。建国以来的历次政治运动,对党内的处分总是比党外的重,
这也是“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吧!何况钱钟书又没有犯过案。
这就有意思了。以钱钟书的个性,其实是很容易出事的。知子莫如父。钱钟
书的父亲钱基博老先生,早就发现他这儿子有一种惹事生非的禀性,便特地给他
起了个“默存”的字,语出汉代扬雄的“默默者存”,意思是要他管住自己的嘴
巴,少惹些口舌之灾。现在我们知道,钱钟书并不能完全管住自己,却也不是完
全管不住。1992年,有两个年轻人(董磊和孙小玲)受托去钱家取校样,钱先
生居然对这两个素不相识的青年提出如下忠告:“一个人对自己身边的人甚至自
己的朋友,在与他们说话时要十分谨慎。”接着钱先生讲了为什么要谨慎从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