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总结过去,指导现在,设想末来。因此,思想家往往产生于社会历史发生重
大变革的时期,而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便正是这样一个关头。邓小平领导的改革开
放是二十世纪中国的第三次伟大变革,其意义并不亚于孙中山领导的第一次变革
和毛泽东领导的第二次变革。这就为李泽厚这样的思想家提供了“用武之地”。
李泽厚常常不无自得地说起他和邓小平的“一致”。但正如骆玉明教授所言,当
时真正起到思想解放作用的,还是政治领导层发动的真理标准讨论以及其他宣
传,李泽厚用学术词语表达的意见远非举足轻重(《近二十年文化热点人物述
评》)。他和邓小平的“一致”,充其量不过只能说明他“运气”很好罢了。
李泽厚的“幸运”还不止于此。作为一个思想家,他还拥有一大批能够理解
和回应他的人。思想是需要回应的,而智慧也只能靠智慧去启迪。如果说我们这
一代人从李泽厚那里得到的是智慧的启迪,那么,李泽厚则从我们这里得到了思
想的回应。回应不等于赞同,而毋宁说是一种共鸣,一种灵魂与灵魂之间的呼唤
与应答。无论是“叙齿”(年龄)还是“排辈”(学历),李泽厚和我们都算“两
代人”。两代人之间,是会有“代沟”的。而且,通常的情况是,下一代理解老
一辈,要超过老一辈理解下一代。比方说,我们看老妈老爸,就比老妈老爸看我
们清楚;儿子女儿看我们,又比我们看他们透彻。李泽厚面对“代沟”偏能“马
作的卢飞快”,不能不说他运气好,——他碰到了特殊的一代。
这实在是历史给子李泽厚的机遇。
李泽厚抓住了这个机遇,因为他是有备而来的。诚如骆玉明教授所言,李泽
厚是在“文革”的荒唐年代仍然保持着清醒的思考并且从事着文字撰述的少数知
识分子之一。尽管顾准比他尖锐(也比他深刻),钱钟书比他博学〔也比他精专),
但钱钟书的影响远不如李泽厚〔钱的著作并没有多少人真正看得懂),而顾准的
著作在当时还无法面世。而且,没有前期思想解放运动的铺垫,顾准也未必能产
生后来那么大的影响。不管怎么说,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能够连续地在中国社
会中造成震动,并影响整整一代人的,也就是李泽厚一人而已。
于是,李泽厚便光芒四射地表现出他的魅力。
三魅力
也许李泽厚不知道,也许他知道了也不以为然,在八十年代初那个春天那个
花季,他之所以风靡了神州颠倒了众生,首先不是因为他的思想,而是因为他的
文笔。虽然已事隔二十年,我仍然记得读李泽厚时的那份心情:那时,李泽厚每
有新作发表,朋友间都要奔走相告。我们甚至特别喜欢他的那些“小文章”。一
句“八十一二岁高龄的宗白华老先生的美学结集由我来作序,实在是惶恐之至:
藐子小子,何敢赞一言”(宗白华《美学散步》序,1981年),曾让我们击节不
已;为《美学从书》所作的那篇短序,“字数可多可少,范围尽量广泛,性质、
题目、体裁不拘一格,中国外国咸宜,介绍论说均可,或专题,或综合,或重资
料,或谈观点,或理论评述,或文艺欣赏,或高头讲章,或论文汇集。水平不求
多高,只要言之有物,实而不空就好”(1980年),则几乎能整段地背下来。闲
篇散章的魅力和影响尚如此,更不用说他那本《美的历程》了。
李泽厚的魅力在《美的历程》中表现得淋漓尽致。被视为《中国美学史外编》
的《美的历程》一书,起先曾以《关于中国古代艺术的札记》为题,在上海文艺
出版社的《美学》(第二期,1981年)发表前二章。初刊之日,便广为传颂、纸
贵洛阳。读者盼其全书,如久旱之望云霓。次年
3月,该书由文物出版社正式出
版后,十年之内印了八次,后来又有了多种版本‘比如广西师大出版社的插图本),
无疑是学术著作中最畅销的。即便现在看,它的“含金量”仍然很高。因为它不
但跨越五千年历史,贯通多种艺术门类,而且兼具历史意识、析理深度、艺术敏
感,还颇有美文气质”(骆玉明《近二十年文化热点人物述评》)。这样的著作能
有多少呢?凤毛麟角吧?
以十几万字的篇幅来完成这样一个“美的历程”,高屋建瓴,势如破竹,且
能做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该细密处细密,该留连处留连,丝丝入扣,顺
理成章。在看似漫不经心的巡礼中触摸到文明古国的心灵历史,诚非大手笔而不
能为。但最初打动我们的却不是这些,而是它的气势和情调。这就像是欣赏艺术
品,当我们刚刚接触到一件雕塑、一幅绘画、一个青铜器或一首乐曲时,我们是
来不及仔细琢磨它的。我们很难一下子体会到它的深刻含义,也不可能马上把它
的形式结构看清楚。所有这些,都是以后的事,而且也许需要反复欣赏、反复体
验、反复品尝、反复咀嚼,才能“品出味来”。而在当初,在与艺术品砰然相遇
又悴然心动的那一刻,我们总是“一下子”就被感动和震撼了。我们分明感到有
某种“说不清”的东西在吸引和呼唤着我们。《美的历程》便正是这样。甚至我
们还可以说,它的魅力,就在于它的“说不清”。
的确,这是一部说不清该算什么的著作专论?通史?散文?札记?都是,又
都不是。它是一个鸭嘴兽,是兽也是禽;它是一个猫头鹰,像猫也像鹰。你还可
以说它是个“四不像”,非驴非马,不伦不类。但你无法否认一点,那就是:它
是独一无二与众不同的。
与众不同,正是《美的历程》使我们心仪之处,也正是李泽厚使我们心仪之
处。
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到“与众不同”的。它需要胆,需要识,还需要才。
有胆才敢做,有识才能做,有才,才做得出、做得好。李泽厚恰恰正是这样一个
才华横溢的人。《美的历程》一书写得真是英姿勃发,才气逼人。单看标题,便
气度不凡:龙飞凤舞、青铜饕餮、魏晋风度、盛唐之音,更不用说每过几页就有
一段华彩乐章了。实际上,《美的历程》是可以当做艺术品来看待的。它充分地
表现着李泽厚的艺术魅力。
但更重要的还是胆与识。
我在《闲话中国人》等多部著作中说过,中国文化的思想内核是群体意识,
而要求“大家一样,人人有份”则几乎是中国人的“集体文化尤意识”。在这样
一种文化氛围中,标新立异,与众不同,乃是做人的大忌。只有历史上数得着的
那几个顶尖级的大英雄大人物才敢如此。但即便英雄如毛泽东,一开始也是受排
挤的。受排挤的原因,除路线之争外,我猜想他的“出格”也是其中之一。直到
后来,毛泽东成了众望所归公认的领袖,与众不同才不再成为问题。毛泽东可以
与众不同,不等于别人也可以。恰恰相反,到了“文革”期间,六亿人民就连衣
服都穿得一模一样了,何况写文章?那更是必须一个模式一个腔调,否则就是大
逆不道。他李泽厚是什么人,也敢与众不同?显然,这就必须有足够的人格精神
和人格力量来支持不少人指责他的许多结论过于武断,但武断的背后又何尝不是
自信,以及敢作敢为?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武断”也不容易呢!就是借给你
一个胆子,只怕也不敢。正是在这里,在“武断”和“狂妄”的背后,我们感受
到了李泽厚的人格魅力。但仅仅如此显然不够。时间毕竟已进人八十年代,敢于
标新立异的人多起来了。社会上的那些“问题青年”,就胆敢身著“奇装异服”,
穿喇叭裤,戴蛤蟆镜,提收录机招摇过市,能说他们也有“魅力”?真正具有人
格魅力的人,背后必定有理想和信念来支持。对于一个思想家来说就更是如此。
事实上李泽厚之所以会把他的文章著作写得与众不同,从根本上讲就因为他的思
想是与众不同的。就在
1981年,李泽厚在回忆起自已的读书生涯时,便夫子自
道云:“我不喜欢人云亦云的东西,不喜欢空洞、繁琐的东西,比较注意书籍、
文章中的新看法、新发现,比较注意科学上的争辨讨论。
”(《走我自己的路》)这
其实也就是李泽厚文章著作的特点:决无陈词滥调,决不人云亦云,新意时见,
新说迭出,充满新鲜气息,唯其如此,他才在表现出人格魅力的同时,也表现出
思想的魅力。
这实在是很不容易的,甚至要冒很大的风险。果不其然,他那篇《走我自己
的路》刊出后,“一位标榜人道主义的善良领导”便紧张兮兮地跑到李泽厚家里
对他妻子说:“怎么能用这种标题?这还了得?"
是。不得,因为年轻人听进去了。五年以后,这句马克思喜欢的格言也成了
年轻人最喜欢的格言,到处出现,谁不说谁不够“品位”。就连小品节目中蔡明
扮演的那个歌星都会说,只不过被她说成了“走别人的路,让自己说去吧”!是啊,
人生其实只有两种选择:要么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要么走别人的路,那就
只能让自己去说了。李泽厚不愿意让自己去说,他选择了走自己的路。
李泽厚是一个先行者,他走在了前面。
跟在后面的,是崛起的新一代。
四意义
李泽厚的确具有一种先驱者的意义,在
1979到
1989这十年间,李泽厚在学
术界几乎一直处于领先地位。他总是在出版新著作,发表新见解,提出新问题,
阐述新观点,甚至不断引进和创造新名词、新概念、新提法。异质同构、儒道互
补、有意味的形式、文化一心理结构、主体性、积淀,等等,等等。其中有的虽
非李泽厚所发明,却也多为李泽厚所倡导、传布。应该说,改革开放以后,积极
引进西方现代学术新观念、新方法的倒也不乏其人,但能够“活学活用”、“立竿
见影”,做到“融会贯通”、“用人如己”的,还首推李泽厚。李泽厚有着过人的
聪明,别人手中的兵器,到了他手里,都能玩出新花样来,而且玩得出神人化、
得心应手、举重若轻。比如他用“有意味的形式”来讲彩陶纹饰、就让人叹服,
尽管他那个“有意味形式”和贝尔的“有意味形式”并不一回事。
李泽厚又是极为敏感的。他总是能把握住思想文化的历史脉搏,不失时机地
把学术界的关注目光引向一个又一个新领域。八十年代后的“美学热”、“文化热”,
便都与李泽厚有关。几乎可以说,李泽厚的目光扫向哪里,哪里就会热起来。于
是,他就在这十年间中国思想文化的进程中留下了自己明显的足迹,甚至不少学
说都打上了他的烙印。现在再来讨论前面那些提法和论争的是非对错已经没有太
大的意义了。事实上李泽厚的许多观点和提法从来就没有得到过普遍的认同。争
议一直存在,而人们的认识则在前进。但对于一个思想家来说,这并不重要。或
者说,这很正常。马克思说过,哲学并不要求人们信仰它的结论,而只要求检验
疑团。同样,我们也可以说,真正的思想家并不一定非得别人同意他的观点,而
只希望能够启迪智慧。
李泽厚的意义正在于此。
李泽厚是一个在学术界大多数人还一片茫然时筚路蓝缕的人。那时,学术界
刚刚从“文革”的重创下醒过神来;一些人心有余悸,许多人严重失语。不要说
做学问,连话都不会说了。甚至在批判“四人帮”的时候,使用的也仍是“四人
帮”的腔调。这是一种连“党八股”都称不上的话语模式,色厉内荏,外强中干,
了无生气,乏味透顶。这种人人憎恶的文章套路之所以还能延续一段时间,除习
惯使然和一些人胆小怕事〔怕别人说自己不够马列不够革命)外,也还因为大家
不知道不这样说话,又能怎样说。
开始时李泽厚也一样。他也写了诸如《实用主义的破烂货》(1979年)一类
的文章。但很快他就改弦易辙了。李泽厚
1980年的文章便已让人耳目一新。甚
至
1979年出版的《批判哲学的批判》便己是纯正的学术著作,全无八股腔调。
同年出版的《中国近代思想史论》亦然。不过两书均嫌太过“专门”和“学术”,
其影响便不如《美的历程》。《美的历程》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读的。在当时的情
况下,它和朦胧诗一起,起到了一种“启蒙”的作用。
如果说朦胧诗让我们知道原来诗还可以这样写(甚至就该这么写),李泽厚
则让我们明白原来学问还可以这样做(甚至就该这么做)。比方说,讲哲学,可
以并不一定要套上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之争;讲文艺,也不一定要套上现实主义
和浪漫主义之别。然而在此之前,这种套路是被视为金科玉律的。结果就闹出很
多哭笑不得的事情来。比如李贺,照理说只能算是“浪漫主义”的。又因为李贺
的诗“‘鬼气”太重,便只好算做“消极浪漫主义”(李白则是“积极浪漫主义”)。
后来毛泽东的意见发表了,他老人家喜欢李贺。这下子文学史家们就狼狈了。伟
大领袖怎么会喜欢“消极”的东西呢?只好另找证据,证明李贺其实是“现实主
义”诗人:那么李贺究竟是什么“主义”?什么都不是。中国文学史,根本就不
能那么讲。李泽厚不这样讲,也就无此尴尬。这在当时,却不能不看做一个“重
大突破”。
但李泽厚的意义还不仅于此。
就我个人而言,《美的历程》以及李泽厚的同期其他著作让我明白了一个大
道理,那就是:人,为什么要有学术研究,为什么要做学问?不是为了功名利禄
(如果那样,就该“趋时合流”),而是为了人生。也就是说,为人生而学术。因
此,一个人文学者,就应该把学术研究和人生体验结合起来,把历史的遗产当做
鲜活的对象,把做学问、写文章、出版著作变成自己生命的流程。《美的历程》
就是这样做的。比如“苏轼的意义”一节,讲到苏东坡写完“小舟从此逝,江海
寄余生”,虽“挂冠服江边”,却不过回家睡觉,并没有“拿舟长啸去矣”时,李
泽厚说:"本来,又何必那样呢,因为根本逃不脱人世这个大罗网。”如果没有人
生的体验,这样精辟的话岂是说得出来的?历史的遗产一旦被看做鲜活的对象并
与自己的人生体验相结合,就成了活生生的东西,也就不会有少尸臭了。过去(也
包括现在)一些学者专家教授流的文章之所以那么僵硬呆板枯燥无趣,味同嚼蜡
不堪卒读,并不完全是一个文字表述能力问题。归根结底,还是没有把自己的研
究对象看做活物。他们在研究木乃伊的同时把自己也变成了木乃伊。哀莫大于心
死。心已死,文字还能活起来?
学术著作变成木乃伊的另一个原因,还在于这些学者们总在说别人的话,至
少是总在用别人说话的方式说话。因为他们并不是为人生而学术,而是为某种现
实的利益而学术。这就不能不格外注意是否符合公认的“学术规范”和“量化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