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皆空”。“空执”就是执著于“空”,不知“空亦是空”。祖印明,就是这么个角
色。可见,只有破了“空执”,才能真正觉悟,也才能进人“无碍境界”。因为既
然连“空”都已否定,也就等于否定了一切。一切都已否定,也就一切都可作为,
当然也就自由了。
慧能显然是破了“空执”的(或者压根儿就没有),所以坦然地接受了衣钵。
在他看来,不受衣钵固然是空,受了衣钵又何尝不是空?既然如此,受与不受,
有何区别?反倒是那位祖印明先生,执著于空,硬要和慧能论个是非,才真是“执
迷不悟”呐!六祖再世,看了他的诗,不但不会作答,还可能会拿板子打他的屁
股或光头
这个和尚成不了佛,也就理所当然。
话说说话
说话,好像是人人都会的。
说话,是人之为人的特征。动物不会说话,它们只会“叫”。会叫当然也不
容易,因为还有连叫都不会的。会叫也不简单,因为叫声能传达信息,说明问题,
表示态度,比如“狼来了”或“我要你”之类。尤其在遭遇天敌或发情求偶时,
禽兽们是会叫得很欢的。某老和尚曾有诗云:“春叫猫儿猫叫春,听它越叫越精
神。老僧也有猫儿意,不敢人前叫一声。”会叫,能叫,敢叫,可以肆无忌惮地
放开嗓门大叫,是不是很幸福?
会说话,就更幸福了。
会说话怎么就幸福呢?因为你可以表达单凭叫声不足以表达的意思和情感。
比如“试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表达得何等地准
确、细腻?倘若不会说话,大约也就只能哼哼,那多没劲?甚至你还可以用不同
的方式来表达同样的意思。朱德庸的《醋溜
CITY》中有这么一段:某男向某女
求爱,问“我能不能上你的床?”女怒。该男便改口说:“我能不能明天早上从
你床上下来?"这就有趣多了。但如果是猫儿,便只能持之以恒地叫个没完:我要!
我要!我要!
这份幸福也不是随便谁都能获得的。据《圣经》上说,上帝偏心眼儿,把这
份幸福给了人。他只让人会说话,还只让人给万物起名字。也就是说,他赋予人
“命名权”。所以,信上帝的西方人,便认为说话是人的“天赋人权”。你可以不
同意某个人的意见,但你不能不准他说话。相反,当这个人说话的权力被剥夺时,
你还应该起而捍卫之,故西哲有云:我坚决反对你的意见,但我宁愿牺牲生命也
要捍卫你说出这意见的权利。
不过,据说偏心眼儿的上帝也很小心眼儿,他听说人要修一座通天塔,从地
面一直通向天堂,便暗地里做了手脚,让不同地方的人说不同的话。这下子,语
言不通,彼此无法交流,人心也就涣散,通天塔的建成,自然成了永无期日的事
情。
说话,真是何等重要!
其实,就算没有上帝的这个小动作,说话也是必须学习和研究的。因为一个
人光是会说话还不行,还得说得清,说得对,说得准确,说得漂亮。这就要学习,
要研究,而说话也就成了一门学问,叫“语言学”。具体的说,又有语音学、语
法学、词汇学、修辞学、方言学等等。方言学是研究不同地域人如何说话的。不
过,研究外国人说话就不叫“方言学”了(刚开始时也管外语叫方言),得叫“外
国语言文学”。不同国别的人说话不一样。也不光是语音不一样,语法、语汇、
语感,都不相同。在欧洲好些语种里,名词是有性别的。这在东方人看来,就匪
夷所思。比如“背心”,在德语中是女性的,在法语中却是男性的。这就可笑。
莫非背心这玩艺儿,在德国女人穿得男人穿不得,在法国又男人穿得女人穿不
得?还有,明明是男人穿的衬衫,在法语中却是阴性的,岂非意味着男人把女人
穿在身上?倒是温柔浪漫体贴得很!同样,老外看咱们,也觉得很麻烦。又是伯
母又是舅妈又是婶娘,七大姑八大姨的,搞那么复杂干什么?一个
aunt不就都
打发了?哈!他不知道,即便伯母、舅妈、婶娘,在咱们这儿,还分着亲伯母、
堂伯母、表伯母,亲舅妈、堂舅妈、表舅妈,亲婶娘、堂婶娘、表婶娘呢!如果
加上干亲,则还有干伯母、干舅妈、干婶娘。分个姑姑姨姨的算什么!
即便同为一国人,说话也仍有许多名堂。比如男女之间谈情说爱,说法就不
一样。男人多半会说“我爱你”,女人则喜欢说“我恨你”;男人多半会说“你真
好”.女人则喜欢说“你真坏”(故时谚有云“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某国发生
一起“约会强奸案”,女方指控男方的证据,便是她事前已说过了“NO”。该男
极为委屈地在法庭上嘟哦说:"NO,NO!法官大人,您知道,她们从来就是说
NO
的!"古人和今人说话也不一样。古人说话之乎者也的,今人就不这么说了。如果
饭店里的服务生一上来也和《镜花缘》里君子国的酒保一样,开口便间:“要酒
一壶乎?要菜一碟乎?”准得吓你一跳。在赵丽蓉和巩汉林合演的那个小品《如
此包装》中,巩汉林和他手下的那些小姐们一见而就扬手耸肩,又是“嗨”又是
“嗯哼”,不也把老太太吓了一跳?
再有就是关系和身份了。《红楼梦》第三十一回写晴雯和宝玉使小性子拌嘴,
袭人忍气吞声来劝,说“奸妹妹,你出去逛逛儿,原是我们的不是”。谁知反倒
惹起晴雯醋意,冷笑儿声说:“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明公正道的,连
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哪里就称起‘我们’来了!”原来袭人
虽然和晴雯一样,都是丫环,但袭人和宝玉“那个”过了。有了“关系”,便忘
了“身份”,结果生生挨了晴雯一顿抢白。
最后是艺术性。自打人学会了说话,慢慢地就有了说得好说得不好、说得俏
皮说得不俏皮、说得漂亮说得不漂亮之别。也就是说,说话便成了一门艺术。一
个钢琴家到个小城市去开独奏音乐会,演出那天却观众寥寥。这个钢琴家便走到
台前一鞠躬说:“我发现你们这个城市的人都很有钱,因为你们每个人都买了两
张票。
”这是不是很艺术?卡斯特罗说:“有人问我古巴的大学生卖淫吗?我说不,
大学生不卖淫,但古巴的妓女都有大学文化水平。
”(据《三联生活周刊》)这算
不算很艺术?好像也算。
说话当然还与道德有关。因为一个人如果不道德,他得到的评价通常就会是
“太不像话”。所谓“太不像话”,也不一定就是说话粗鄙下流,或吹牛撒谎、狂
妄自大、信口开河,也包括种种不道德的行为,比如偷鸡摸狗、欺上瞒下、忘恩
负义、过河拆桥等等。但道德不道德,要说成是“像话不像话”,可见那“话”
有多重要。
说话,是不是有很多名堂?
有名堂,就要思考、琢磨、研究、议论,也就有了这套丛书。
我相信大家都会喜欢这套书,因为我们都不想“不像话”。
(本文系为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的一套语言学丛书所作的总序)
□盘点李泽厚
一缘起
盘点李泽厚,决非赶时髦。
李泽厚已经不时髦了。2000年冬天,——也许正所谓“世纪末”吧,李泽
厚应邀南上作客一家开在大学附近的民营书店。书店老板是个做事低调的人,对
此并未大事张扬,只不过在店门口贴了一张不起眼的小告示,却也引得一群青年
学子注目。他们兴高采烈地指指点点奔走相告:太好了!李泽楷要来了!
李泽楷?有没有搞错?
实在的说,当我听到这个真实的“笑话”时,却有些笑不起来。没错,李泽
楷与李泽厚,只不过一字之差,看走了眼也不足为奇。问题是,他们当真是看走
了眼吗?未必:说白了,这些学生之所以把“李泽厚”看成“李泽楷”,只因为
他们心目中根本就没有李泽厚。
于是,在那一瞬间,我感到了世事的苍凉。
想当年,李泽厚是何等了得啊!八十年代的大学生、研究生,有几个不知道
李泽厚的?就连他那本其实没多少人读得懂《批判哲学的批判》,也是许多青年
学子的架上之书枕边之物。有人甚至宣称以七七、七八级本科生和七八、七九级
研究生为代表的一拨人是“读朦胧诗和李泽厚长大的一代”。这活也许说得“过
”
了一点。但不管怎么说,当年李泽厚的知名度,决不亚于今日之李泽楷。然而今
天的大学生,已大多不知李泽厚为何许人也了。老话说,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
西。白云苍狗,本是当然。但,从八十年代初到如今,不过二十年光景,李泽厚
就“过”了“气”,无乃过速乎?
我终于没敢把这个真实的故事告诉李泽厚。毕竟,他是我所敬重的前辈,何
况我也是所谓“读朦胧诗和李泽厚长大的一代”中之一员。面对面的,实在难以
启齿。但我还是忍不住要把这个真实的故事讲出来。因为这已不是李泽厚或李泽
楷个人的事。正如现在的年轻人只知道比尔(盖茨)不知道保尔(柯察金),并
非比尔或保尔个人有什么是或不是,实在是时势所使然。何况这个并不好笑的笑
话背后,也不乏耐人琢磨的东西。
其实,就连我们这些人,现在也不读李泽厚了。李泽厚出了新书,《世纪新
梦》、《论语今读》、《己卯五说》等等,也买,但未必读,读也不激动,更没有当
年那种如饥似渴先睹为快的感觉。我们买李泽厚的书,毋宁说是“怀旧”的成分
多于“求新”。也就是说,李泽厚在我们这一代人这里也已经“过”了“气”。我
不敢大言不惭地说我们已经“超越”了李泽厚,但对他不再感兴趣,却也是事实。
这和现在的年轻一代倒是没什么两样。不同的仅仅在于,我们不否认李泽厚对我
们的影响,无论我们当年或现在是否赞同他的那些观点(事实上也从来就没有全
部同意过)。毕竟,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来说,李泽厚是重要的,他的影响也是抹
都抹不掉的。
这样一个整整影响了一代人的人物,为什么转眼之间就成了明日黄花?是李
泽厚变了,还是我们变了,或者是时代变了结果李泽厚和我们都变了?
这倒是应该也值得弄清的问题。
因此,我决定“盘点”李泽厚。为我自己,也为我们这个时代的思想文化。
二机遇
所谓“盘点”,其实也就是“反思”(实际上我并不可能对李泽厚进行“全面
”
的盘点)。反思是哲学家爱说的话爱做的事。哲学家在教会了别人反思的同时,
也使自己变成了反思的对象。这是没有法子的事,就像历史学家也可能变成历史
研究的对象一样,原本不过是他们的“宿命”。李泽厚成为一个有影响的人物,
有多方面的原因。李泽厚成名很早。早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李泽厚就因一场
美学论争而崭露头角名重京城,竟成了一个美学学派的“领袖”和“宗师”。那
时,1930年出生的李择厚也还是个“小年轻”,年纪和现在名噪一时的“新青年
”
余杰差不太多吧(可惜余杰的成色却差了很多,这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想
那时也真是个天真烂漫的年代。许多现在看来实属低层次的问题,却被朝气蓬勃
地讨论着,并因此而人才辈出。李泽厚那个在逻辑上都不通的美学观点(美是客
观性与社会性的统一)更可谓红杏一枝,很是领了好些年的风骚。
不过,李泽厚的影响超出学科范围,真正成为一代青年学人的精神偶像,却
是在八十年代初;而他的崇拜者、追随者、赞同者、欣赏者和心仪者,则主要是
七七、七八级本科生和七八、七九级研究生,以及他们的同龄人。
这是一个特殊的群体。
没有比这一代人更倒霉的了。长身体的时候吃不饱饭,长知识的时候没有书
读,最该有所作为的时候去了农村(据说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历尽千辛
万苦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位置,其时已是“老大徒伤悲”,以后的情况也十之
八九不如意。“好事”未必有份,“坏事”件件摊上;生孩子要有计划了,提职位
要看文凭了,评职称要考外语了,分房子要掏钞票了。好容易熬出头来,弄不好
又要下岗了。真是步步紧跟时代变化,步步赶不上趟。只有极少数“运气好”的,
总算能在已为人妻人夫甚至已为人父人母时,又重新回到课堂。这就是七七、七
八级本科生和七八、七九级研究生的主要组成部分。
然而,我们这一代人又是幸运的。中等教育是在“文革”前完成或接受的,
那时学校里推行的还不是或不完全是“应试教育”。升学的压力没有现在这么大,
有时间阅读大量的课外书(这是其中许多人能够以“同等学力”在恢复高考后的
激烈竟争中脱颖而出的原因之一)。在“文革”中,在农村里,我们经风雨见世
面,摸爬滚打,历尽磨难,有如在太上老君的八卦炉里狠狠折腾了一番。有的炼
就“金刚不坏身”,有的使遍“十八般武艺”,有的已学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有的则更是“天不怕地不怕”。反正“有妈这碗酒垫底,什么样的酒我都能对付”
!
更重要的是,我们赶上了“思想解放”的好时代。以“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
一标准”相号召的思想解放运动,虽然是以邓小平为核心的中共高层领导发动的,
却和我们这些刚刚从社会底层浮出水面的大龄学生心心相印,息息相通,一拍即
合。陈旧的知识早已不能满足我们的需求,陈腐的说教更让我们顿生厌恶。心有
余悸战战兢兢回到讲台上的大学老师们,立马就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群”不好对
付”的学生。
这时,李泽厚来了。
李泽厚来得很潇洒。
和一般意义上的专家、学者不同,李泽厚毋宁说是一个“思想家”。他拥有
的财富不是“知识”而是“智慧”,他从事的工作也不是“治学”而是“思考”。
他甚至没有什么“专业”。哲学、美学、社会、心理,都是他涉足的领域;历史、
政治、文学、艺术,都是他研究的范围。当然,他最擅长的还是思想文化史。他
的三部思想史论(《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中国近代思想史论》、《中国现代思想
史论》)影响深远,而他的《批判哲学的批判》也意义非凡。相比较而言,他的
《美学四讲》、《美学论集》反倒显得单薄了。只有《美的历程》是不朽的,尽管
他自己更偏爱《华夏美学》。
思想家和学问家的区别之一,就在于学问家什么时候都能有,思想家却不是
任何时候都能产生的。如果“生不逢时”,就算产生了也没用,或等于没有产生。
因为学问家的工作是传承知识。当然总得有人一代一代传下去,这就总要有人当
学问家,也总会有人当学问家。思想家的任务却是对人类社会的历史进程进行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