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幅布面油画来说,初看时,你可能会有一种莫名其妙和不以为然的感觉。但久
而久之,你却可能被它所吸引,觉得其中有一种不可言说的东西,并在内心深处
产生怦然一动的感觉。这时,当你静心澄意凝神观照,便会发现那看似单纯的黄
色底子,其实是有着极为丰富的内涵的;而当中那看似孤立的凝重一笔(或一点),
则既像在升腾,又像在坠落,既像在凝固,又像在流溢。莫非那黄色底子,便正
是菩提般若的澄明之境?莫非那凝重一笔,便正是孤峰独坐的禅门之风?莫非这
种画法,这种画风,便正是法无定法的大道自然?莫非这一切,便正是那不可言
说却又可以体验和领悟的“禅”?
江国祥就是这祥把我们带到了禅的面前,因为他的画是直入禅境的。
什么是禅境?禅境不是天国的许诺,来世的追求。作为西土印度佛教与中国
传统哲学相契合而后升华的一种精神,它毋宁说是一种人生境界,一种对宇宙人
生的感悟和印证,一种对人的终极关怀。因为是终极关怀,所以它不是某个具体
的东西,也就不可言说;因为是感情印证,所以它又是可以体验的东西,也就能
够描绘。同理,既然是人之存在的终极关怀,则画面必不能具象;既然是宇宙人
生的感情印证,则色彩又无妨丰富。只有这样,才能把人生境界这样一个必须终

生追求却又可以当下体验的永恒,定格于瞬间之画面,而江国祥的“禅油画”便
正是这样的。那么,非概念而又抽象,非具体而又可感,单纯而又丰富,瞬间而
又永恒,禅的所有这些特性,在江国祥先生的“禅油画”里,岂非找到了一种恰
如其分的表现形式?
回头再看这些作品,你会有新的体验。禅境既然就是人生境界,那么画禅岂
非就是体验人生?人生是什么?人生不就像《25一 1一 1W》中那两色交汇的一
笔,是一个既升腾又坠落,既凝固又流溢的过程吗?难怪一位观赏者在它面前会
有这样的感受:“画中端端正正的一笔颜色唤起我内心存在但却从没被发现的东
西,而这个东西又在那孤迥迥的一笔之中得到印证。
”这位观赏者发现了什么呢?
他发现的难道不就是他自己——人自己,他印证的难道不就是他的人生和对人生
的领悟吗?
这也就是禅。所谓“直人禅境”,其实也就是“直指人心”。禅境不是巫术的
迷狂,更不是愚妄的迷信,而是一种在洁净安宁的心境中对宇宙人生的感悟和印
证。这种感悟是只为每个人所独有且他人不可替代的。正如任何人都不能替代别
人去死一样,任何人也不能替代我们自己去体验人生。对于每个人而言,都只有
一个人生,正如《25一 1一 1W》中只有那孤迥迥的一笔。但是,“人必须体验
和印证自己”这个道理却是可以言说的,正如江国样的禅油画是可以观赏的,尽
管我们的体验未必就是画家的原意。因此,我们完全不必刻意去解读和执意去破
译这些作品。只要心有所领,神有所会,也就够了。
因为那意味着心灵的洁净与自由。有了这份洁净与自由,你就会像孤峰独坐

的那一笔,渐进澄明之境。:
画女人的女人
——莫也作品印象
莫也画画,她自己就是一幅画。
莫也不写诗,她的画就是她的诗。
莫也是女人,她画的也是女人。女人眼中的女人,能不是诗么?画女人的女
人,能不是画么?
无论是画怀抱婴儿的母亲,还是伫立门前的少女,是编织发辫的姑娘,还是
提水归来的妇人,莫也都表现出一种女性特有的诗性视觉思维。静态的瞬间,平
稳的构图,柔和的色调,细腻的笔触,共同构成一种风景画似的意境,清新,自
然,优美,静谧。诗情与画意,生活美与心灵美,同步地表现于她的作品中。于
是,在这诗与画的转化中,酷爱音乐的莫也完成了她的一个乐章。
第一乐章的主题是“生命”。以她的成名作《母与子》(已被中国美术馆收藏)
为代表,包括《新裙》等作品。它们或表现生命之创造,或表现生命之活力,共
同特点是明亮热情。那母亲怀中的幼儿,有如新生之旭日;那同心圆般展开的新

裙,又有如生命之光轮。面对那些活泼流动的红色和黄色,我们会有一种置身于
彝家火塘之前,获取生命活力的真切感受;观赏那些富有装饰意味和节奏韵律的
线色构成,我们又会有一种置身于火把节狂欢队列,倾听生命讴歌的情感体验。
第二乐章的主题是“田园”。以她的获奖作品《牵牛花》为代表,包括《春
露》、《青果》,也包括《清泉》、《银色紫云》。在这个乐章中,色调由火塘的红黄
一变而为田野的青绿,情调由阳光般浓郁一变而为月色般淡雅。《牵牛花》有如
“蓝色月光梦幻曲”,其蓝如水银泻地;《春露》有如“绿色清泉田园诗”,其绿
如碧波深潭。彝族少女们的种种风情,更是被画家细腻的笔触,描绘得如诗如梦。
第三乐章的主题是“神话”。其代表作则是《金子的女儿》。一种早在《青果》、
《清泉》中就已朦胧显现的梦幻感和神秘感,在这里得到了更为充分和突出的表
现。彝族文化固有的那种神话色彩和幻想气质,那种原始韵味和山野情调,那种
传奇魅力和古朴风姿,不是诉诸外形的显现和图像的阐释,而是表现为内心的体
验和神韵的追求。人物、服饰、环境,无不逼真写实,贴近生活,然而整个氛围
却有一种难以言传的神秘感。这正如《牵牛花》虽不直接描写田园,却有田园牧
歌式的优美和静谧一样。《金子的女儿》虽不直接描绘神魔、图腾、巫鬼,却也
有着神话诗般的浪漫与传奇。
这正是诗的特征:“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这也正是画的意境:“超以象外,
得其环中。”优秀的绘画作品,总是会有比画面上显示的更多一些的意味和内容,
只不过要靠我们去领悟罢了。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初恋的情绪
五年前,也许更旱一些,有一个鸽子般的少女坐在开满了鸽子花的山坡上,
独自一人默默咀嚼一颗小小的山碴果。这果子对于她来说,也许熟得早了点,难
免有些儿酸,有些儿涩,甚至有些儿苦,虽然其中也不乏那固有的甜味。她咬碎
了它,一种独特的、微妙的情绪便弥漫于她的心中,而当它流溢出来时,就变成
了诗。
这就是胡鸿和她《初恋的情绪》。
初恋的情绪,对于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来说,原本应该是极甜蜜极温馨的—
—林间之散步,花前之流连,春光明媚中之凝视,月色朦胧中之亲吻,不正是许
许多多少男少女都在编织的梦吗?不是许许多多诗人都在把这梦做成蜜饯,送给
那些爱吃甜食的孩子吗?然而胡鸿却不。
胡鸿“初恋的情绪”,几乎一开始就是“不安和甜蜜混杂在一起”的,以至
于当其骤然降临时,她一下子不知所措,“一声不响坐在那里,只想哭”。尽管从
此以后,“河边鸟声开放了柳树,三月的黄昏真暖真甜”;尽管从此以后,“因你
的到来我的小诗,在桂花浓浓的相思里聚满阳光”。但是,她也同时清醒地意识
到,从此,“夕阳的垅上”之所生长,决不只是欢乐,更多的将是忧伤。她甚至
感到“一种恐怖感从残月里阵阵涌来”,而且“任我在风中怎么奔跑也吹不散”。
终于,“我潮湿的步履再也不能沉重地走向你”
,“黑暗中我咬碎了山碴果我的心”,

只剩下那条“哭紫的路”,“淋着歪歪斜斜的苦痛”。
唉,这过早地被秋风吹落的山楂果啊!
唉,这苦涩而又酸甜的初恋的情绪啊!
奇怪,小小的年纪,哪来那么多的忧伤呢?初恋的情绪,哪来那么多的苦涩
呢?少女的心头,哪来那么沉重的十字架呢?莫非这一切,不过“为赋新诗强说
愁”?
并非如此。
其实,只要稍加体察,就不难发现,“初恋的情绪”一开始就是朦胧的、想
象的、不确定和非现实的。“不知道是哪个没有风没有雨的黄昏,我开始忧郁地
爱你”;“田野油菜花金黄地铺向我,我拿着写给你的小诗不知怎么办”。终于,
“在想象中你朦朦胧胧地走近我,用自信和幽默把我围猎”,而“我”却“只能
站起来,摸摸没有了蝴蝶结的童年愣了又愣”。这一切都来得太快也太容易,“像
你认真地学英语单词那样,认真地窥破了我的秘密”;她有着太多的准备又毫无
准备,“我还没看完那本格林童话,就这样你走进了我的门”。她不得不承认:“这
个季节是你的足音一夜间叩开的。’,“你金色的莽原之风没遮没拦,深深淹没了
我的渴望我的爱情。

显然,这种爱的方式注定了这种爱一开始就是悲剧性的。这是它一开始就带
有一种强烈的忧伤抑郁情调的根本原因。因为爱情从来就不是单方面的爱慕与追
求,它是一种必须有回声的灵魂的呼唤。也就是说,爱情必须是“对等”的。同

样的渴望,同样的爱慕,同样得到回爱。但在《初恋的情绪》中,恋爱双方的感
觉却是“不对等”的。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现实价值”不相等。也许在旁人看
来,她和他正所谓“天设一对,地造一双”,或者他比她差得远,根本不值得她
去爱
C。但是,在爱情中,并没有什么“现实价值”,只有“感觉价值”。只要一
方觉得不等值,它就是不等值的。我们读到的正是这样一种感觉,一种一方以“压
倒优势”征服另一方的体验:“海潮般你淹没了我的朝夕,浩浩荡荡用你男子汉
的气势迭荡了我”;“为什么我总在你面前说不出一句话,不能完成我的整个形象
呢?"“最惊心的是你远去的足音,笔直地抽红了我呆滞的眼睛”,“我的眼泪和
渴望在海水里默默奔流,而我不敢升起那张神秘的白帆。”这种在对象那里完全
丧失自我的爱情,难道不注定了要以悲剧告终吗?
然而《初恋的情绪》的意义也正在于此。这“初恋的情绪”是胡鸿的还是别
人的,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也许是无意中描绘了新一代女性在这变革时代
的微妙心理:一方面似乎是觉醒了自我意识,义无反顾地要去寻找自己心中的“男
子汉”;另一方面,却时刻准备着,一旦找到,就毫无保留地交出自己,让他“那
样专制地使我幸福”。在“挺起你健美的三角肌,让我栖息少女的幻想”的向往
中,在“我独自走在你北方的阵雨中,等待心的辙痕跨过思念的静谧”的期待中,
在“你葡萄般酸甜的眼睛闪闪烁烁,我竟一句话说不出”的被征服的幸福感中,
我们看到的不正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层积淀吗?从封建礼教重压下解放出来的
新女性,却又因“寻找男子汉”理想的设立再度丧失了自我,这真是何其不幸乃
尔!为什么她们就不能想一想,“男子汉”们是否同样也该有“献身精神”呢?
她们难道不该使自己也变成“强有力的”(当然是心理意义上而非生理意义上的),

从而问心无愧地和完全对等地接受对方的寻找和选择吗?倘能如此,则真正的、
本来意义上的爱情,就会来到我们中间。
这需要时间,但并非对于一切人都是漫长的。我们高兴地看到,在经历了番
凄风苦雨的阵痛之后,鸽子般的少女已经长大成人。尽管“没有人能遗忘她的初
恋,也没有人能遗忘失恋带来的痛苦”,但恰恰是痛苦而不是其他,使她变得刚
强和成熟起来。人类永远追求幸福,这是人类不可剥夺的权利;但如果没有痛苦,
人类又会在幸福的甜腻中沉沦。这是历史悲剧性的“二律背反”。因此,痛苦较
之甜蜜,忧伤较之欢乐,有着更为深刻的美学意义。事实上,正是在经历了痛苦
之后,胡鸿才写得出这样刻骨铭心的诗句来
你走巴我恨你
为什么
你只用日出的晨雾
淹没我所有思念的山谷
也正是因为在痛苦中升华出自我意识,她才有权利也有力量宣布:
让风让雨都吹进我的小窗吧
淋湿每缕发瀑颤栗的忧伤
山楂树倒下的时刻

我不再畏惧暴风雨的来临
这正是独立人格的开始确立!不再困惑于“为什么你我都不可能径直走进夏
天”,而是坦然宣布“你我会告别心灵的沼泽,走向远方”。如果说,他们的相爱
是不对等的话,那么,他们的分手就是完全平等的了。从此,她将不再作为一只
受伤的鸽子,而是以一个自由人的身份去寻找真正的爱。
即便如此,这些小诗无论对于她还是我们,都仍然具有美学上的意义。因为
那里有她的追求。尽管“不是一切爱都能理解”,“不是一切的爱情都有回声”,
但对理解和回声的渴望则是一切爱情都有的。也许,正因为有渴望而无回声,那
爱情才忧伤,才因其忧伤而美丽?那么,当“初恋之旅在泪中完成”,当“一段
弦上的夏日凝固在子夜的山楂果里”,那渴望和追求,难道不是更为凝重地留在
了心底吗?在这里,初恋的情绪终结了,但追求与渴望却永在。我希望它永在,
也相信它永在。因为正是有了它,生命才永在,世界才永在,人类才永在。
当然,诗和艺术也永在。

选择的证明
有人问我:人生之中,什么事最重要?
我回答:是选择。
又问:什么事最难?
我回答:还是选择。
如果有人继续问下去,那么,我还乐意于告诉他:最痛苦、最折磨人、最能
酿成悲剧的,也是选择。
这就奇怪。说选择重要,并不难理解。“失足成千古恨”嘛!说选择困难,
也不难理解。公私不能兼顾,忠孝难以两全,因此左右为难,狼狈不堪。但是,
困难归困难,有选择总比没选择好,能选择总比不能选择好。没有选择,就没有
比较;有选择的可能却没有选择的权利,就更加痛苦。因为那不但意味着你会眼
巴巴地失去最佳机会和最佳结果,而且意味着你只能任人支配甚至任人宰割,毫
无自主权可言。没有自主权,也就是没有自由,当然也不会有什么幸福感。
所以,有选择,能选择,实在应该说是一种幸福。但是,事实上似乎也不尽
然。
有人告诉过我一个真实的故事:二战期间,在一处德国法西斯集中营里,关

押着一位美丽的犹太少妇和她的儿一女。大屠杀前夕,为了拯救她的儿女,她被
迫献出了自己的肉体。然而,这位美丽而善良的犹太少妇万万没有想到,她用贞
洁和节操换来的竟只是这样一个选择的权利:她可以在两个亲生子女中选择一个
和她一起活下来。显然,这也同时意味着必须由她选择另一个孩子去死。于是她
祈求法西斯允许她来替代孩子去死,但得到的回答是:或者你和两个孩子中的个
一起留下来,或者都去死。少妇如遭雷击,茫然不知所措,而走向死神的队伍却
继续前行。就在两个孩子即将跨进毒气室门槛的那瞬间,少妇大声喊道:“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