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心灵去飞扬(1)
有人说我喜庄厌孔,实际上我是我喜庄不厌孔。其实,每一个人开始读书的时候,都是从儒家进入的,儒可以让我们在这块土地上行走得稳健踏实,但是道家会给我们摆脱地心引力、向上飞扬的力量。我之所以更加喜欢庄子,是因为他让我觉得人的生命可以有一种任达的自由,可以有一种让心灵飞扬的能力。但是我也并不厌孔,人在这世界上的审美就如同桃红李白,各有其妙,可以乐山同时也可以乐水,人喜欢的东西都不是一元化的,只要你能从这个中间吸取自己喜欢的、对自己有价值、可延伸的东西。
就好比我读,我喜欢杜甫,可以为他的沉重而热泪盈眶;但我更喜欢李白,我一样可以为他的天真而热泪盈眶。也就是说,你的泪水可能是相同的,但令你感动的缘由可以各有不同。同样的一种春花秋月,当这样的一种古今徘徊,从历史、从我们心中走过的时候,我觉得儒与道在我的生命中无法分家,无法准确地分出来哪一种是儒家的情怀,哪一种是道家的思想。在我看来,真正的神圣都是殊途同归的。比如说对于人生很高境遇的描述,儒家说,从年十五志于学,经过毕生的成长历练,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到七十岁从心所欲、不逾矩,这是两个标准的内外合一。所谓“不逾矩”,是指我们在现实社会中,不超越规矩法度,不违背害社会规则,不违背他人情感,这是一个好公民的规范,它是很外在的;但前四个字“从心所欲”,是一种个人的、独立的、心灵的,它要求我们听从心灵的声音,跟从心灵指引的方向,去追求你生命的真正价值。
芸芸众生,大多数人只能在一个标准上做得很好,或者做到“不逾矩”,无非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日三餐,娶妻生子,别人怎么活,自己也怎么活,倒是做到了“不逾矩”,但是自我已经泯灭了;或者另外一些人可能做到“从心所欲”,可能今天不合作、明天离家出走,这样的人倒是活出了自我的性情,但同时伤了很多人,伤害了外在的规矩。
怎么样才能做到内外合一?这是要通过整个生命成长,不矫情,不刻意,大道天成,最后达到的一个境界。而这个境界在道家的表述中更简单,只有五个字,就是庄子说的“外化内不化”。
所谓“外化”,就是融入规矩法度、顺应人情世故;在外在,一个人越融合、越进入,他的生命就越有效率。而一个人的“内不化”,就是用生命恪守的那份信念;每一个人之所以为“我”的本质,在于灵魂深处的反省与坚持。这样的“外化”与“内不化”融为一体,一个是内在的生命,一个是外在的生存,生生不息,你可以生活得很好。这两者不是殊途同归吗?
所以,包括我们经常所说的理想,我们说道家的“道法自然”,热爱天地山川,“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让你真正在游历之中,达到心游万仞。
我们总觉得儒家是沉重的,它总是担负着使命,要牺牲自我的。但是读过《论语》的人都知道,几个学生围着孔子在那里各言其志,子路说:“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一个拥有一千辆兵车的国家,夹在大国之间,内忧外患,国内闹饥荒,国外还大军压境,我都能从容处理。这样的理想能说不大吗?但“夫子哂之”,孔夫子不以为然。往后谈理想的学生冉有、公西华就保守多了。冉有说,我不要那么大的国家,再小点,“方六七十,如五六十”,就这么大一个国家,我给它治好了,我让老百姓吃饱肚子,礼仪的事不敢说了;公西华又缩一点,说人家祭祀的时候我做一个小司仪就可以了。孔子都不表首肯,最后到曾点了,在师兄们高谈阔论的时候,他仍在弹琴,听到老师提问,也没有扔下琴、紧张失措地去应答,而是从从容容地说,我的理想和他们不一样,无非是大家在一个暮春天气里,穿着薄薄的青衫,一帮朋友、若干学生到刚刚开冻的沂水里,洗干净自己的头发,走上高高的舞雩台,沐浴着春风,踏青而归,在歌声中让自己的心灵完成一个放飞的仪式。就这样的一个理想,反而让孔子叹曰:“这也就是我的理想了。”


让心灵去飞扬(2)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儒也罢,道也罢,我们可以以一个名义打通,就是生命的名义。一个人无论为社会做多少事,他必须是清醒的、有活力的、能快乐起来的。这样的人,才可以使他的亲朋好友,乃至于家国百姓都对他有一份信任和托付。如果一个人心灵是混乱的,身体是脆弱的,连自己的生命都无法担承的话,何谈家国大业?
所以我认为,儒与道,在生命的名义下可以打通,永远不矛盾;而且我也不认为它们和我们远隔千古,对于今天来讲,我更不认为它们的思想都是过时的。尽管文化的诞生,一定受当时历史条件的局限、制约,很多思想在今天是不适用的;但是我想如果回到最朴素的生活层面,古人的心灵未必就比今人的心灵狭小,或者由于生产力不发达他的内心世界就一定没有我们丰富。
就拿四季来说,夏天时,外面热得要死,屋子里有冷气,要长衣长裤;冬天时屋子里有暖气,外面冰天雪地,屋子里可以穿衬衣。物质的发达,让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去享受简易的生活;借助高科技,可以让我们的生活更加舒服。但另一方面,正是由于这样的一种改变,让我们失去了感受春花秋月的能力,古人所谓“临秋云,神飞扬;沐春风,思浩荡”那样的一种四时穿越,在寒暑之间,用生命去感知,那样的一种心灵敏锐,我们还有吗?我们过去的中国文化,比如说古人弹琴,他要在山川之间,扶琴动操,欲令众山皆晓;古人画画,用石涛的话说,要“吾写此纸时,心入春江水;江花随我开,江水随我起”。
而今天,物质也造成了人的异化呀!物质的发达,让我们的愉悦享受变得廉价,让我们心灵飞扬的力量受到削减。所以我觉得去重新阅读经典,不要把圣贤当做高高在上、用以顶礼膜拜的偶像,要把经典当做我们身边最朴素、天真、恒久、温暖的生活方式。我们去触摸它,其实丰富的是自己的感知和生命,这就是我对经典和圣贤的态度,敬而不畏,真正的道理都是道不远人的。


兴之所至,随处可及(1)
道家精神有三个精神层面:道,法,术。相比较来说,我更喜欢心灵沟通的层面。其实我是一个反技巧主义者,我从来不信任任何的“术”。我觉得我们今天这个社会的一种悲哀,是运用脑子过的生活太多,用心过的生活太少,我们过于信任外在的规则和技巧,而忽略了一种诚意的自然表达。语言是什么?无非是一种思想的载体,只要你的生命有着一种真诚的热情,你的语言,它不一定是澎湃的、华丽的,即使它是木讷的、简约的,它也能流露出真实的意思。所以,在道家层次中,我最喜欢的也是它作为哲学的层面,对生命的阐发,而不是作为宗教的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