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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今天这个社会,我们有太多太多可以依靠、依凭的商品,我们可以借助高科技放大自身的力量,其实我们同样需要放大自我的能量,放大心灵的力量,也就是说,“兴之所至,随处可及”。
我觉得对经典的阅读,不见得非得是系统性的,也不一定要具备什么资格,只要你有这种觉悟就足够了。读一本书,看一回电影,和一个人讲话,瞬间心有所感,醍醐灌顶,那是一个“觉”;我们自己终其一身的历练,自己内心慢慢地参透,那是一个“悟”。我们很多人就是有“觉”而无“悟”,听别人讲的时候,看一本书的时候觉得很对,而过去了就丢掉了。其实,建立在我心澄净这样一个基础上的、终其一身的参悟,才是最重要的,古圣先贤、山川万物、世间造化,都能够终得心源,变成自己的人生经验。
在讲完《〈论语〉心得》和《〈庄子〉心得》以后,我自己也在回过头去想,我和经典共生共长,去揣摩、研读,这是一个多长久的关系!其实说到儒与道,中国哲学这两大源头,在我最初接触的时候,是处于一种孩提的蒙昧状态,并没有一个很明确的意识要去读,要去记忆。
我自己出身和成长的年代正好是文化大革命的后期,我是独生女,我的爸爸妈妈是知识分子,被下放到不同的农村,我是跟着外婆长大的,我们家三进的院子里就我们一户人家。我小的时候连幼儿园都没有上过,因为他们不放心我出去,所以一个老太太和一个小女孩就锁在这个大院子里。干什么呢?就读诗词啊,写毛笔字呀,临帖呀。但我很庆幸的是,我的家长从来都没有以一种强制的方法来教育我。
我最早接触《论语》里面的一些道理,大概是在四五岁的时候,现在想起来,我父亲从一开始就没有要求我死记硬背,却经常带我去叔叔、阿姨家参加聚会,有很多人在一起的时候,爸爸就悄悄地跟我说,你看,这里有这么多人,孔子说过一句话叫“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这么些人里头,肯定有能当你老师的人,你去看看,你觉得他们谁对人特别有礼貌,谁特别博学,谁做事做得特别麻利,你去看看谁能当你的老师?小孩子嘛,我就这样跑来跑去看,有的时候看到有些行为是好的,也有的时候看到的是不好的,就会跑回来问爸爸,说你看,有一个叔叔他随地吐痰了,有一个阿姨她高门大嗓地抢别人话了,这个人肯定不是老师吧。然后我爸爸会告诉我说,这也是老师啊,因为孔子说“见贤思齐,见不贤则内自省”。你看到比你好的人,你要跟他一样好,这是老师;但是见到不好的人,你就要反省一下,你会不会跟他一样不好,所以他也是你的老师,因为可以让你反躬内省。
兴之所至,随处可及(2)
有些朋友经常问我,说你到底是什么时候整个背诵下来《论语》的?我可以诚实地说,到现在我也不能背诵全部《论语》。因为我对《论语》的介入一直都是这样只言片语化进生活的,所以我从来没有觉得《论语》是艰深的、远离现实的,需要我去敬畏、去费很大的力气琢磨的,我总觉得它对我来讲是笃定的、真实的、亲切的、温暖的。
所以我特别想和大家分享一个经验,小孩子对形式感一旦产生逆反,那么内容就再也不能进入他的生活。其实任何一种健康的文化,都有助于生命的成长,所以尊重成长本初的规律,让孩子在游戏中自然而然地进入,这才是我们家在我小时候给我的最好的教育。
用仁心温暖世道(1)
曾经有人跟我说,日本当局在研究我的那两本“心得”,说要从中看出中国未来的政治走向,我当时吓了一跳。日本人真了不起,能从中看出中国未来的社会政治发展方向。也许是他们在“上纲上线”,也许也不无道理。但我并不关注这些,我们都知道儒家有一个“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境界,我目前关注的仅仅是“修身”这两个字。
我们的生活,已经无比辽阔地向外拓展,但我们缺少一种内心的复归。今天的科学技术日新月异,想知道的事情,用Google一搜,几万条就出来了。但我们却没有一个心灵的搜索引擎,不知道就在当下,就在此际,我们最真心想要的是什么。不要说相比于两千五百年以前,就仅仅相比于半个世纪之前,我们的物质选择都已经极大地丰富了,但是丰富一定能带来幸福吗?可以说,对于有准则的心灵来讲,丰富的选择是一种享受;但对于没有准则的心灵来讲,越是丰富就越是灾难,因为他会为选择而选择,陷入不断的忙碌中,但始终没有目标。
黎巴嫩的诗人纪伯伦说:“我们走得太远,以至于忘了为什么而出发。”我们其实总是在一次次地重复,但是不知道依据在哪里。从这一点来讲,复归内心,重新发现自己,这是我做“心得”阐发的唯一目的。我所做的不是对《论语》的解读,也不是对《庄子》的注释,我所做的无非两个字,叫做“心得”,一心有一心所得,千心万心,只要用心,皆有所得。
这样的一种心得,其实无所谓正确与否,我不提供任何答案,只提供一种感知的方式。我不提供任何的结论,只提供一个开始。我不是以一个学者的身份讲《论语》、《庄子》,因为作为学者,我的研究领域是影视传媒;我只是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国人,我所完成的是对文化基因的唤醒,而不是任何知识、道义的灌输。而这样的一种基因是存活在我们心里的,比如今天你走在中国的农村,他们邻里之间的关系,待人接物的方式,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那种善意,一定是和儒家思想有默契、有关系的。这就是文化基因,它不一定要读了书才能到达。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想所谓的“治国、平天下”这样的一些远程的理想,都不是我想讨论的;我想说的就是在一个多元的、变化万千、价值断层的社会形态中,我们每个人如何从仓皇中找到镇定,从变动中发现自我,于这样的一种忙碌迷惑之中拥有更多轻盈和快乐,让自己生活得更有效率。如果能做到这一点的话,我觉得我的目的就达到了。
中国文化经历了漫长的历史,我们的文字经历了很大的变化,我们的语言方式也跟以前完全不同了,但传统文化的血液仍留在我们身体中。血液之中,一定会有某种文化基因的存在。上一个世纪,整个20世纪,中国的儒家思想经历过两次全民性的颠覆。一次是在上世纪之初的“砸烂孔家店”,因为这样的一种文化妨碍了科学技术的发展、进步,成了中国社会转型最大的障碍,这是一次。接着是半个世纪之后的“批林批孔”,又是一次全民性的批判。即使是经过两次大规模的颠覆之后,到今天,我们又开始回归和寻找我们的文化基因。其实,并不是说我一个人的力量能够做到什么,我只是现象之一,每个人的内心都有回归和寻找,有太多太多回归和寻找的行为,不见得一定要站在理论的高度,在一种精神的指导下才出现,它都是自发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