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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那个家,在他写的《五柳先生传》里,他说我们家是“环堵萧然,不蔽风日”,我们家墙四白落地,不遮风不避雨;穿的衣服叫做“短褐穿结”,就是补丁摞着补丁;看看家里的水缸、粮食缸,“箪瓢屡空”,什么东西也没有。但是“晏如也”,我过得陶然自乐。为什么呢?
“常著文章以自娱”,不为发表,不为职称,也不是为了娱乐他人,我为了自己的心智,自娱自乐。写文章就是为了自娱自乐,然后在文章中忘怀得失。他说我在读书的时候,也不考据,也不为了什么东西,所以叫做“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
我们小的时候,家长总在把“不求甚解”四个字当做贬义词来敲打我们,但实际后面还有半句话叫“每有会意”,就是那样一番悠然心会,贯穿古今,懂得了书中的兴味,可以“欣然忘食”,连饭都忘了吃,这不是大欢喜吗?陶渊明从来不读功利之书,他读闲书,他读《周天子传》,他读《山海经》。读出什么样的境界呢?他说:“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其实,“不乐复何如”是读书中最高的境界。读书是为了获得快乐,像我们今天为了要考一个文凭、要发一个文章,就恶补,把这本书硬读下来,那是无乐可言的。我们今天这个世界,如果少一点功利目标,多一些随心所欲;少一些用脑子的生活,多一些心灵的生活,也许就会有一种根本性的改变。
陶渊明的日子是什么呢?就是可以把一份窘迫困顿过出洋溢天地的欢欣。“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悠然之间,南山自现,是不用去追寻的,是自然在那里的。不过,你的心不闲,你就看不见。可以说,陶渊明那一轮斜阳,温暖了后世所有带霜的菊花。但是,他给我们留下的这方田园,我们心里面还有吗?
别把一生活成“符号”(4)
比一比古人,古人多么骄傲,《南史·隐逸传》里面说:“潜不解音律,而畜素琴一张。”陶渊明这个人,从来不懂音律,然而自己弄了一张琴,叫素琴。这琴素到什么样呢?就是一根琴弦都没有,说白了,不就是一段木头吗?就弄这么一张素琴。他自己稍微有点钱就买酒,不论贫贱,呼朋唤友,大家来喝酒。结果别人还没怎么喝,他就已经喝多了,涕泗横流,又轰客人说:“我醉欲眠卿可去。”我已经喝醉了,要睡觉了,你们走吧。他抚弄一段木头,喝多了就轰朋友,放在我们今天的人情世故里面看,这样的人一定是不大懂事的狷狂之士。但是这里面的心境谁要是能懂得,那就真是他的千古知音!
李白几百年后写了一首小诗,他说:“陶令去彭泽,茫然太古心。大音自成曲,但奏无弦琴。”说陶渊明自从辞了彭泽县那一刻,他的赤子之心,已经茫然混沌,回归太古。天籁之音都在人心里,明月清风,花开花落,这些声音我们能听见吗?如果我们真能听到它储备于心的时候,“大音自成曲,但奏无弦琴”。一段没有琴弦的木头,也能流出心中的音乐,所以李白真可谓“画龙点睛”。
陶渊明说“我醉欲眠卿可去”,这不就是一句俗语,不是简单的轰个客人的事,改一字续一句,兴味就可以变得完全不同。李白说:“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你看,这一句,相隔几百年,续上了这么一番人生况味。
其实对诗词意境的领悟,不在于我们有多高的文学修养,而在于当我们的生命拥有一片海洋,当我们在里面被浸润的时候,是不是总有一些古人的血脉可以流入我们的内心?
杜甫怀念宋玉,他说:“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每每到秋风摇落树叶,我心中就会深知宋玉的悲戚。因为宋玉是写过《悲秋赋》的,所以杜甫说在这个时候,我可以一眼望断千秋,为他洒一掬之泪。为什么?因为“萧条异代不同时”,但是,每有秋风起,人同此心来。我们今天还有穿越古今的能力吗?
让心灵去旷野旅行(1)
在这个资讯异常丰富的时代,我们有很多的书可以读,我们也读了很多书,但其实书不在于读多少,而在于有哪些部分真正以生命的名义进入了我们的血脉,成为我们的救赎。真正的阅读方式,阅人阅世阅山川,我们可选择的阅读方式太多了。
古人弹琴,会在千山万壑之中,“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也就是说,他真正弹琴的时候,千山万壑,松风浩荡,都为他而响。古人画画,特别是魏晋人画画,老师带学生,“着素绢于一败褥之上”,就是找一堵破墙,把白缎哗的就给挂满了,然后带着学生看。在这之前是学习,带着学生去山川万物之间转,转回来就在这儿,看得千山万壑自胸臆中奔涌而出,刷刷刷一蹴而就,画出来的是心中山水。我们可以说,中国画没有透视关系,没有明暗对比,山水画家不像达·芬奇画蛋一样受过严格的训练,但中国人就有泼墨大写意之术。
真正的泼墨挥洒,需要什么样的心呢?唐代大画师张有八个字,叫做“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什么是造化?天地山川,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皆为造化。也就是说,所有一切都是老师,向外以它们为师。但是更关键的一点叫做“中得心源”,就是自己的内心要有一个活水的源头。有心源的滋养,再把外在的点化,那你就会永远进步,你就能对世界保持那种新鲜的、敏锐的、亮泽的感受能力。石涛画画时说:“吾写此纸时,心入春江水。江花随我开,江水随我起。”他画的是什么?是他心中的花开怒放啊!
我们今天的世界,当物质极大丰富、信息无限延伸的时候,有一种悲哀,就是我们少了人的主观能力,越来越少了内心的那种自信、豪奢和优游。其实我想说,从古人的身上,从阅读中,我们应该学到这样一种方式,用庄子的话说,叫做“乘物以游心”,也就是说,我们把人世间的万物穿越,穿越之后达到心游万仞。每一件事都是可以穿越的。
《菜根谭》有一句说得很好,它说:“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故君子事来而心始现,事去而心随空。”什么意思呢?
“风来疏竹”,竹林一阵清风吹过,从中间很疏朗地穿过去了。“风过而竹不留声”,竹子不是录音机,风过声音自然就穿过去了。“雁渡寒潭”,大雁在寒潭上飞过时,留下了影子。“雁去而潭不留影”,当大雁远去,那个潭谷也不是照相机,重新归于空寂。“君子事来而心始现”,这是什么?是我们的职业化态度。一事当前,比如说一笔生意要你做,一个课题要你完成,任何一个职业的使命摆在眼前的时候,好好地把它做好,这就叫“事来心始现”,需要你去做的事情你就把它完成好。但后一句说“事去而心随空”,事情是事情,终究可以过得去,不要事情过完了,还碍于心,久久不去。怎么样才能达到“乘物以游心”,达到穿越呢?人的职业怎样和自己的心灵结合呢?就是“职业化”,把事情做好,做好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