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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来是入宫了,终于见到天子唐玄宗了,两个人挺投缘,他挺喜欢唐玄宗,所以他给唐玄宗写诗。写什么呢?“夫子红颜我少年,章台走马著金鞭。”我带你玩去吧!其实这话多么不着调,他入宫的时候四十二岁,唐玄宗六十多岁,一个四十多岁的人对一个六十多岁的人说“夫子红颜我少年”,我可以带你玩去了。这里没有天地君臣的尊卑,也没有年龄的差异。其实在我的眼中,李白从来没有过暮年,就如杜甫从来没有过青春。人的生理年龄和心理年龄不是一码事。杜甫在那么年轻的时候,一看到花开烂漫,一个蓬勃怒放的春天,他会想到什么?他说:“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他一登楼看到的都是万方的苦难。由此来看,一个人的价值观会决定他的生命状态。
一场安史之乱,李白是怎么经历的?宫中的人都跑了,他也跟着跑,往北跑,到了扶风遇到一个豪士请他喝酒,一高兴就写了一首《扶风豪士歌》,跟陌生人就坐下喝酒,不走了。李白在那里说:“抚长剑,一扬眉,清水白石何离离。脱吾帽,向君笑。饮君酒,为君吟。”咱们就在这喝酒吧。帽子一摘,长剑一放,行了,这个地方,天地变乱,皆在身外。这是什么?这是一个人主观心灵的能量。我们今天只看到了诗仙的飞扬,但我们不知道诗仙的内心。李白这个人从十五岁仗剑远游,在他整个行游天下的时候,他是一个仗剑的行侠。他的人生都只有六个字,叫做“不屈己,不干人”,一方面不委屈自己的心,另一方面不去求人拜人。在这一点上,杜甫不如他。杜甫说自己“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他还是有这样的经历。但李白是不愿意屈心抑志的,所以李白也不参加科举,做官也没有个做官的样,他也不求青史垂名。
李白这一生,连他的家乡也不追问,只要有好酒,处处皆是故乡。他说:“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有酒的地方人就酣畅了,心就安宁了。这就是他对世间的穿越。
李白终其一生,“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到老了,杜甫去看他,问他你这一辈子还有什么遗憾啊?人生总归要有点遗憾吧?他想了想说,我看晋代葛洪写的《抱扑子》,都是那些求仙求道炼丹的事,可我这一生啊,怎么就没炼成丹呢?我很对不住这个葛神仙啊!在杜甫这样一个“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的人来看,这个观点太不着调了。但杜甫的心眼儿很好,他能理解朋友,他俩只差十一岁,两个人一直非常好,所以杜甫最后就给李白写了一首小诗,说人生晚秋,我来看你,你还像蓬草一样飘零,问你有什么遗憾,你偏偏觉得自己愧对这么一个炼丹之人。你这样的一个人在我看来是什么人呢?所以他的诗说:“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我自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也就是说,李白这一生傲慢,飞扬跋扈,无所羁绊,是为什么?因为他是一个独立天地间的英雄,不为其主,这才是真正的生命。
向李白同志学习(3)
今天的我们,心有羁绊,不要说“天子呼来不上船”,老板叫你夜里三点去,你打车都得去,你敢说你不去吗?李贺的诗说得好,“不须浪饮丁都护,世上英雄本无主”,其实世间真正的英雄,都是为自己的心而活着。所以会有那么多文人叹息自己生不逢时,没有被别人赏识,就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独立生命的价值。
李白说:“一身独为客,万里无主人。”行遍千山,这就是他的一生。他可以一生为客,人人都不愿意做客子,都愿意有故乡归属,但李白不在乎,对他来讲,流浪也是一种归宿。一生无主人,唯其无主,他才可以这样,他才真正能够做到“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这样一种仙风傲骨,一直是他的标志。
别把一生活成“符号”(1)
人的态度会决定他的生命。
如果说仕途是一座高山,面对这样的一个高山,怎么过去呢?
面对这样的情况,中国的文人,大致可以分成三种状态。
第一种人应该占95%以上,就是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在穿越山峦的隧道中蜗行摸索;有些人到了二分之一的地方,有些到了五分之四的地方。屈原、杜甫、白居易……这些文人都是这样去穿越的。他们家国担当,他们赤心报国,他们把天下兴亡都负在自己身上,他们崇高单纯,但他们的生命,其实是为了一种责任而陨落的。所谓“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把自己的一生活成一个“符号”,这是绝大多数文人主动选择的。
但还是有那么几个,从那条隧道穿了出去,走到了另一端,比如陶渊明,比如王维,比如苏东坡。他们是终于洞穿了这座山峦,走到那一端的时候,重新看见了赤子天尊,看到太阳的光明。这样的路有长有短,陶渊明的路最短,八十三天,从官场中出来了。苏东坡一生浮沉。王维呢,从十八岁中进士,二十岁举大乐丞,做王右丞,然后矢志再上,最后几经浮沉,到一世末朝,再回来做到尚书右丞。王维一生荣辱沧桑,到晚年写禅诗的时候,他说:“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对今天的人们,对所有在自己的职业岗位上辛苦劳作的人来讲,其实有很多的古人相伴,他们的日子也不轻松。
只有李白是没有进过隧道的人,他是从山上飞过去的。因为他有一双翅膀,一边是酒,一边是诗,他可以凭借诗情酒力,从山上飞越而过。终其一生,天真而光明,他是没有穿越过黑暗的人。余光中先生的《梦李白》,我以为是当代诗中写得最好的。余先生的诗说:“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半个盛唐怎么能成于一人之口呢?那是因为这个人心大呀!
人终其一生,可以拥有很多职业,值得全心经营的只有一样东西,就是我们的生命。我记得小的时候下围棋,开始学的时候,小心翼翼一个子点在那儿,啪,对手一个子跟上来,马上要紧紧地贴住,人家要再来封你一个眼,马上又紧紧地贴住。所以刚开始学围棋的孩子,都是在那里“卷羊头”,就那一小块,卷到最后是什么,这就是牛角尖,整个棋盘其他地方都放弃了。再往下学,师傅会教你,你先要挂子,先要谋篇布局,把整个的格局做起来。一块死了,可以还有别的眼可以做活,你总归有几块是可以做的。这是什么呢?这就是生命的坐标。
所以我以为,我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不是当下的职业和目前取得的成绩,而是你的生命还有其他的可能吗?人的一生,可能性的价值永远比确定性的要大。其实,当我们说“我就是什么”的时候,就意味着放弃了很多的梦想。《论语》中说“君子不器”,器皿的器,说真君子不要把自己拘于一时,拘于一地。我想“君子不器”包含两个概念:第一就是真君子,不要做一个固化的器皿,不再有新的造型;第二就是君子不要做一个小气之人,要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