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说:他不是先帝之子。立了他,不会有人来争?
韩琦说:怎么会!
皇后说:那好吧,就听你的!于是命令掀开帘子,然后对躲在帘子后面的人说:曙儿,现在你是皇帝!
赵曙却吓了一跳:我不敢当!我不敢当!
说完,掉头就跑。
宰辅们也不由分说,一齐拥上前去围住赵曙,有的帮他解头发,有的帮他换御衣,乱作一团。韩琦当机立断,回过头来对翰林学士王珪下达命令,要他立即起草遗诏。
王珪也吓坏了,不知所措。
韩琦一声断喝:大行皇帝在位多少年?
王珪这才知道如何下笔,赵曙也这才当上皇帝。[25]
然而大宋似乎命运多舛。英宗继位仅仅三天,就在四月初四晚突然发病,近乎精神失常。初八日上朝时,居然呼天抢地到处乱走。韩琦只好上前一把抱住,也只好请出曹太后垂帘听政。后面的故事《大宋革新》中已经讲过,为了保住英宗的皇位,韩琦甚至押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26]
接下来,就该为太后撤帘、英宗亲政努力了。
一年后,英宗病愈。韩琦便挑了十几件政事,到西阁请英宗批复,然后拿着文件到东殿,一条条向太后汇报。
太后听了说:处分很是得体!
韩琦说:这是皇上的批示,而且批写如流。皇上能听政如此,实乃天下万幸,臣等之福。先帝陵寝复土之后,臣就应该退出中枢。现在,可以请太后恩赐一处郡县了。
据沈从文《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此为宋仁宗曹皇后像,神宗时,曹皇后被尊为太皇太后。该图为绢本设色,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太后大吃一惊:相公怎么可以退?要退也是老身。老身原本就该住在深宫,每天坐在这里实在是万不得已。相公请不要走,一定要留在政府,容老身先退就是。
韩琦跪下说:太后圣明!却不知哪天撤帘?
太后不回答,站起来就走。
韩琦立即厉声吩咐礼仪官:撤帘!
帘子迅速落下。仓促间,居然还能看见太后的身影。[27]
韩琦,岂非英宗的半边天?
其实就连神宗继位,他都有拥戴之功。治平三年(1066)十二月,英宗病重,请立皇太子的奏折却被扣留。已被封为颍王的嫡长子赵顼忧形于色,问韩琦自己该怎么办。
韩琦说:愿大王日夜不离皇上左右。
赵顼说:这原本就是人子天职。
韩琦说:不是为了这个。
赵顼明白了,从此日夜守护在父皇身边。
韩琦则对英宗说:太子不立,天下不安,请陛下圣裁。
英宗这时已经病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点头。
韩琦便将纸笔递给英宗,英宗哆哆嗦嗦写下“立大王为皇太子”几个字。韩琦又说:必须是颍王,烦请陛下再亲笔书写。英宗只好又批了三个字:颍王顼。
写完,皇帝潸然泪下。
枢密使文彦博悄悄对韩琦说:看见皇上表情了吗?人到了这个时候,就算父子之间,也不可能没有想法。
韩琦说:国事就该如此,又能怎样?[28]
英宗皇帝也果然一病不起,一个月后驾崩,赵顼则顺理成章继承了皇位。不过,大臣们请赵顼继位时却发生了一件怪事:已经去世的英宗突然手指头动了起来。次相曾公亮吓了一跳,赶紧对首相韩琦说:要不再等等?
韩琦却说:慌什么!就算先帝复活,那也是太上皇。[29]
凡此种种,对于赵顼而言当然要算力挺。所以后来有人要陷害韩琦,神宗就不能答应。他说:告诉你吧,要不是他韩琦,朕也只是一个皇亲国戚罢了。[30]
然而韩琦还是被罢免,而且因为一件小事。
这件小事叫宰相押班。依照礼制,皇帝上朝时,要有人带领其他官员恭行大礼山呼万岁,叫押班。不过,唐代押班的是监察御史,宋代规定为宰相和副宰相。但,宰相副宰相公务繁忙,礼仪性的朝会便无暇出席,当然也不押班。
这就让人抓住了把柄。
出面投诉的人叫王陶,职务是御史中丞。按照中华帝国的监察制度,中央政府的监察官员都叫御史,监察机关在西汉叫御史府,东汉以后叫御史台,明清两代叫都察院。御史台的长官叫御史大夫,副长官叫御史中丞。不过,御史大夫一职,唐代官不常置,宋代只做荣衔,元代例由皇太子或贵戚兼任,御史中丞便成为实际长官,号称台长。
其他监察官员,则叫台官。
台官是有监察权的,王陶却决定先礼后兵。他以御史台的名义行文中书省,要求对方就不押班一事做出解释,结果中书省不予理睬。王陶又以御史中丞名义行文宰相,对方又不予理睬。于是这位台长便上奏皇帝,正式弹劾首相韩琦和次相曾公亮专横跋扈,操弄国柄,藐视君主。他指出,君弱臣强绝非国家之福,罢黜二人才是对他们的爱护。
韩琦和曾公亮也立即上表待罪。韩琦说:陛下只要派个小宦官就能将臣带走,臣何尝跋扈?曾公亮则说:宰相不押班由来已久,破坏规矩的不是我们两人。皇帝身边一个官员也说:宰相固然有罪,指为跋扈却未免欺人太甚。
神宗听了,为之动容。
王陶见连上数章都泥牛入海,便宣布罢工。他说:看来臣之所言一无是处,哪里还敢再管闲事?恳请陛下将臣驱逐出京。自今日起,臣只在私宅待罪,不敢再进御史台。
同样,韩琦也以被劾之臣应该等待处分为名,宣布不再上班。神宗只好和稀泥,将王陶调任翰林学士。副宰相吴奎得到消息义愤填膺。他对神宗说:王陶血口喷人,反倒获得美差,世人会把陛下看作什么君主?
于是,吴奎也称病不朝。
宰相、副宰相和御史中丞一齐罢工当然很严重,最后的结果则是王陶、吴奎和韩琦先后离开原职,远走他乡去做地方官。当然,这里面有过反复。比方说为了安抚韩琦,曾经将罢黜的吴奎复位,韩琦却坚决不肯再任相职,神宗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告别时,据说君臣二人都眼泪汪汪。[31]
但这只是悲剧的序幕罢了。韩琦和神宗都明白,他们的合作已经到头,共治天下更无可能,不如就此别过,还能留下念想和情谊。实际上,王陶并非没事找事,韩琦的唯一过错则只在他是老臣和旧人。神宗是一定要启用新锐的,非如此不能励精图治。更何况,他也已经有了人选。
[24]据《宋史·神宗本纪一》、毕沅《续资治通鉴》卷六十五治平四年九月辛丑日条。
[25]见李焘《长编》卷一百九十八嘉祐八年三月辛未晦、四月壬申朔日条及注。
[26]见李焘《长编》卷一百九十八嘉祐八年四月乙亥日条、己卯日条、壬午日条及六月癸巳日条。同时请参看《大宋革新》第二章。
[27]见李焘《长编》卷二百一治平元年五月戊申日条、杨仲良《纪事本末》卷五十四治平元年四月条。
[28]见李焘《长编》卷二百八、杨仲良《纪事本末》卷五十六治平三年十二月条。
[29]见毕沅《续资治通鉴》卷六十五治平四年正月丁巳日条。
[30]见黄以周等《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以下简称《拾补》)卷一治平四年四月壬申日条注引《韩魏公家传》。
[31]见杨仲良《纪事本末》卷五十七、毕沅《续资治通鉴》卷六十五、黄以周等《拾补》卷一治平四年四月诸日条。三书记载略有出入,本书杂取之。下节相关事件同,不另注。
司马光待命
神宗皇帝看中的人,是司马光。
证据就在前面那个案子里。当时,神宗为了平息韩琦和王陶双方的怒火,曾经打算将王陶调离御史台,由司马光出任御史中丞,王陶改任翰林学士,也就是让司马光和王陶两人对调。这个想法遭到了韩维的批评。韩维说,宰相跋扈可是要杀头的。王陶如果说得对,宰相岂能无罪?不对,王陶又岂能只是调离?恐怕应该当庭对质,判明是非。
司马光也不肯就任。他说:御史台人见人怕。陛下任臣如此要职,臣不敢辞。但是,如果弹劾宰相便被罢免,那就说明御史中丞做不得。王陶虽然未免小题大做,维护礼法却没有错。所以,臣要等到宰相押班以后才能就职。
神宗皇帝只好作罢。
然而他看重司马光却毋庸置疑。因此,虽然司马光曾经抗命,却仍在吴奎和王陶同时被处分那天再次被任命为御史中丞。应该说,年轻的皇帝对司马光是寄予厚望的。[32]
事实上,神宗也并没有看走眼。司马光,字君实,陕州夏县(今属山西)人,宝元初年进士,仁宗末年已成为活跃于政坛的新锐人物。当时,皇帝迟迟不肯建储,宰相们一筹莫展。司马光便提醒韩琦说:相公一定要只争朝夕。此刻如不昭告天下,将来万一哪天半夜三更从宫中传出片纸,上面写着由某某某承继大统,请问还有回旋余地吗?
韩琦连连拱手:敢不尽力![33]
再看司马光在韩琦一案中的表现,更是可圈可点。神宗任命王陶为翰林学士未果,又想任命他为侍读学士,司马光便向皇帝力陈利害。他说:这两个职位资级相近。王陶如果担任侍读学士,吴奎肯定继续罢工。这时,陛下敦促他则会失去威望,罢免他则会失去人心。再说王陶在待罪期间得到美差,恐怕也不敢接受,岂非两边不落好?
那么,又该怎么处理呢?
司马光的建议,是不让王陶继续担任御史中丞,恢复到之前的旧职。这样一来,吴奎无话可说,不敢不出;王陶也心安理得,坦然接受;至于舆论,自然平息。[34]
这样看,司马光简直就是当宰相的料。
司马光也是一个有使命感和责任心的人,对帝国的弊端和隐患更是看得清清楚楚。嘉祐七年(1062)五月,他给仁宗皇帝写了一封信,洋洋洒洒,下笔千言。其中最让人不得不佩服其先见之明的,是这样一句话:臣恐国家异日之患不在于他,在于财力屈竭而已矣。[35]
这,不正是宋神宗要变法的重要原因吗?
何况司马光道德品质无可挑剔,学识才华难有人及。即便在那群星璀璨人才辈出的时代,他也是出类拔萃的。那么请问,司马光为什么没能成为熙宁年间的领军人物?
首先恐怕是他不能让皇帝十分满意。
就在韩琦罢相的第二天,司马光被召到延和殿。尽管此刻他那御史中丞的官衔前面还有一个“权”字,也就是“暂时代行”之意,但对皇帝的咨询依旧知无不言。
话题很自然地就谈到了人事。
司马光问:陛下知道薛向的为人吗?
薛向是理财高手,正是帝国急需的人才,人品却似乎有争议。其实,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薛向品质恶劣。但在正统士大夫看来,善于理财肯定是小人,肯定见利忘义。王安石变法备受争议终至失败,这是原因之一。[36]
可惜就连神宗皇帝也未能免俗。他说,薛向固然很难说是正人君子,只不过会理财,也懂边防。
司马光说:理财确实会,边防未必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