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中国的匈奴又如何?
匈奴继承大汉
阿提拉的祖辈们越过伏尔加河的时候,中国的匈奴人已经演完了自己最后一场大戏。没有证据证明他们是同一个民族,更没有材料显示他们之间有过联系,尽管西方史学家通常都将中国的匈奴人和阿提拉的同胞称为Huns,也尽管他们跟突厥和鞑靼一样都是蒙古利亚人。[4]
然而这两种Huns却不可同日而语。
区别是明显的。至少,阿提拉并不在乎罗马文明,中国匈奴人——准确地说是迁徙到内地的南匈奴,却对汉文明充满了敬意和向往。这种区别甚至表现于他们对双方通婚的态度:阿提拉把收编罗马和日耳曼姑娘看作对方纳贡的一种形式,中国南匈奴的看法则相反。
这里面的消息意味深长。
事实上,早在阿提拉把最后那位日耳曼公主抱上婚床的四百八十三年前,中国匈奴的呼韩邪单于就迎娶了汉宫的宫女王昭君。这样的联姻当然并非首次,第一次是刘邦将宗室女作为公主嫁给冒顿单于,之后的惠、文、景、武也纷纷效仿。目的则很明确:以女人换和平。
但这毫不妨碍南匈奴把自己看作大汉皇帝的外孙,如果他们想要这样的话。实际上在曹操执政的晚期,南匈奴的酋长就已经改姓为刘。他们的说法是:既然冒顿单于是高皇帝的女婿,我等当然可以使用外祖父的姓氏。
这可是汉高祖始料未及的。
刘邦当然也不会想到,五百年后,匈奴会宣称自己才是大汉王朝的合法继承人。公元304年,也就是西晋的太安三年,一位匈奴酋长在左国城(今山西离石)宣布自己是历史上第三位汉王。四年后(公元308年)他迁都平阳(今山西临汾),又宣布自己是新的大汉皇帝。[5]
说这话的人叫刘渊。
刘渊本是汉化的匈奴。作为曹操任命的匈奴左部帅之子,他从小生活在洛阳宫中,饱读诗书文武双全,深受司马昭的赏识和名士们的赞扬。刘渊自己也胸怀大志。称王之时,有人提出要复兴呼韩邪单于旧业,刘渊却说:要做就做汉高祖、魏武帝,呼韩邪有什么好学的!
呵呵,好大的口气!
不过刘渊等人毕竟是汉化的匈奴,深知名正言顺的重要性,而上天也给足了他们机会。当时正值八王之乱,司马皇族内讧频起,骨肉相残。在刘渊集团看来,这就雄辩地证明天命不在晋,而在汉。汉人既然不能兴复汉室,那就交给他们的弟弟好了。兄终弟及,天经地义。
于是刘渊集团宣布,作为汉高祖的外孙和汉皇帝的表兄弟,匈奴有权合法地接管大汉政权,尽管这个政权即便从刘禅亡国算起,也已经中断了四十年。
剩下的事情便只是安排好演出。高皇帝刘邦、光武帝刘秀、昭烈帝刘备被尊为三祖,文帝刘恒、武帝刘彻、宣帝刘询、明帝刘庄、章帝刘炟(读如达)被尊为五宗。被魏和晋篡灭的汉,在匈奴的蒙古包里神奇地复活。
那么,这是汉文明的复活节吗?
当然不是。
事实上刘渊的理想是匈奴人做天子。对此,他其实说得很明白:夏大禹和周文王都是夷狄,谁当帝王难道有什么一定之规?国号叫汉,只不过汉有号召力。[6]
他这是借壳上市。
可惜汉匈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并非自称高皇帝外孙就可以化解的。晋武帝时,有人建议重用刘渊,反对派的说法便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后来刘渊称王,拥立派的说法则是“晋为无道,奴隶御我”。一个怨恨对方的种族歧视,另一个则时时怀有戒心,他们并不和谐。[7]
看来,即便是改姓为刘,匈奴在汉人眼里也仍然是胡人。因此刘渊的侄儿兼养子刘曜当了皇帝以后,便干脆撕下了假面具,改国号为赵,史称前赵。他也不再祭祀刘邦等人,而是以冒顿单于配皇天,高祖刘渊配上帝。[8]
不过刘曜已是“汉—前赵”的末代皇帝,成就帝业则是在刘聪时代,尽管刘曜也功不可没。刘聪是刘渊的第四个儿子,也在西晋的首都洛阳长大,小小年纪便成为闻名京城的书法家、汉学家和汉语作家,堪称冠绝一时。
刘聪,岂非更是汉化的胡人?
然而刘聪身上流淌的却是匈奴的血。他身材高大膂力过人,能拉三百斤的弓,绝非西晋那些文弱书生可比。因此他不但在受到威胁时毫不犹豫地夺取了皇位,也把西晋最后两个皇帝和他们的王朝都送上了断头台。
两位晋帝都是被刘曜俘虏的,一个在洛阳(公元311年),一个在长安(公元316年)。他们被刘聪杀掉时,一个三十岁(晋怀帝),一个十九岁(晋愍帝)。死前,他们都充当了刘聪的酒吧服务生,倒酒,洗杯子,晋愍帝还被叫到厕所里为刘聪翻马桶盖,随行的晋臣无不失声痛哭。
刘聪一怒之下,便把他们都杀了。[9]
其实就算不杀,这些人也生不如死。怀帝投降后,刘聪封他为会稽郡公,还请他吃饭。刘聪说:当年你做豫章王的时候,朕跟一位朋友前去拜访,你说闻名已久,给朕看你写的歌词,送给朕许多礼物,这些事还记得吗?
晋怀帝说:臣岂敢忘,只恨当时不识龙颜。
刘聪说:你们家骨肉相残,怎么那样厉害?
晋怀帝说:天命在大汉(刘渊政权),所以臣家要为陛下打扫房间腾出地方,这是臣等的“自相驱除”。如果臣等精诚团结,弘扬武皇帝的基业,陛下如何能得天下?
好一个“自相驱除”,真可谓无耻之尤!刘聪听了却大为满意,当即赏给他一个漂亮女孩,尽管后来刘聪还是毒死了这亡国之君,并把那姑娘据为己有。[10]
这样看,怀帝已是奴颜婢膝,为什么还要杀他?
仇恨,还有恐惧和厌恶。
实际上刘聪的两次杀人,原因恐怕都在这里。有一天他外出打猎,让晋愍帝穿上军装担任开路先锋,沿途民众见了都忍不住流下眼泪。于是刘聪敏感地意识到,人心在汉在晋,不在他们这个假冒伪劣的。这几乎是无法改变的现状和现实。除了杀人,他想不出别的办法。[11]
那时刘聪的心里,一定五味杂陈。
心情复杂是必然的,因为身份认同是大问题。事实上当刘渊集团自称大汉的合法继承人时,也就同时意味着承认汉政权才是正统,汉文明才是正宗。因此他们是入汉入华,不是乱汉乱华,更不是灭汉灭华。问题是,当时又有谁能这样理解?就连他们自己也未必想得清楚。
民族大融合,看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其实不但汉人与胡人,就连胡人与胡人也有矛盾,有冲突,有斗争。晋愍帝被害十一年后,匈奴的“汉—前赵”也灭亡了,举起屠刀的正是另一个胡人。他杀了前赵末代皇帝刘曜,把中国北方变成了自己的舞台。
这是公元329年的事。此时,距离中亚匈奴人引起的欧洲民族大迁徙(公元374年),还有将近半个世纪。
从刘渊称王到刘曜被杀,汉化匈奴人的这个政权只存在了短短二十五年,就像流星划过夜空。然而大一统的局面却被撕开了口子,清风带着血腥吹了进来,新民族和新文明则将在血与火的交汇中诞生。只不过这万里长征的接力赛,还得有更多的火炬手才能跑完全程。
羯人石勒
接替前赵的是后赵。
后赵的皇帝是石勒。
石勒是羯人。
羯(读如竭),又称羯胡。他们可能是小月氏(读如月支或肉支)的后裔,可能是西域胡的一种,可能是匈奴的附庸或混血,也可能是伊朗人种。总之,分布在上党(今山西潞城一带)的羯人是来历不明和形迹可疑的。但以其深目、高鼻和多须,一望便知非我族类。[12]
实际上羯人也备受压迫和歧视。我们知道,胡的本义是兽类下巴的垂肉,这就已是蔑称。羯本义则是割去睾丸的公羊,那就更是蔑称。称为羯胡,实在是侮辱至极。
羯,是胡人中的胡人。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弱小的民族。他们很可能是作为匈奴人的战俘或奴隶而被带到中国的。因此,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羯人的权益得不到任何保障,只能做牛做马任人奴役。西晋官员甚至把他们当作商品投放市场,辗转贩卖时头上都戴着木枷,两个人共一副。
石勒就是这样的奴隶。
奴隶石勒原本是个羯人部落的小帅,多少也算有点身份。然而他们民族的命运是那样悲惨,这个小帅便注定要受尽磨难。事实上他当过佃农,做过买卖,还打算干贩卖人口的勾当,只不过并州刺史抢先一步,把他也抓去卖了。
幸运的是,买主解除了他的农奴身份。不幸的是,获得自由的石勒又落入乱军手中。这就让他明白,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丛林世界,忍气吞声是没有出路的。羯人要想摆脱被奴役被宰割的命运,唯有自强。
石勒揭竿而起。
从乱军手中逃出后,石勒召集山野亡命之徒,拉起了一支凶悍的土匪队伍。以此为本钱,他由打家劫舍而攻城略地,由投靠他人而占山为王,终于完成了从奴隶到将军的转换,成为匈奴汉国一员骁勇的战将。到刘渊称帝第二年,石勒攻陷了冀州,兵力也增加到十多万人。
关键时刻到了。
作为草莽中崛起的枭雄,石勒完全可以继续他的杀戮生涯。作为屡被汉人欺辱的羯胡,他也有了报仇雪恨的资本。然而公元309年的石勒,却表现出对汉文化的敬重和向往。他在军中为汉族知识分子专门设立了一个部门,叫君子营,还将汉人张宾尊为谋主,奉为上宾。[13]
汉人张宾是张良一类的人物,当然知道那乱世不乏可乘之机,因此把石勒选定为自己的刘邦。张宾说,我一生阅人无数,只有这个羯胡将军能够共成大事,于是手提宝剑到军门大呼求见。石勒则在张宾的预见和计谋屡试不爽之后,对这个算无遗策的谋士言听计从。[14]
张宾的到来让石勒如虎添翼,何况这个天赋极好的羯族酋帅早已磨炼得胆大如斗心细如发。公元314年,也就是与刘曜会师攻陷洛阳俘虏晋怀帝的三年后,石勒和张宾又通力合作,一口吞掉了盘踞在幽州的王浚。
王浚出身名门望族,在西晋末年趁着战乱招降纳叛割据一方。当时北方士族为了躲避胡人,纷纷前去投靠。王浚不明白这是因为人心思汉,还以为天命在己,居然做起了皇帝梦,完全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石勒却很谨慎。
对幽州垂涎已久的石勒采纳张宾的建议,派人带着礼物向王浚致意。在一封充满外交辞令的信中,石勒谦卑地自称“小胡”,并诚恳地表示愿意支持王浚称帝。王浚看了又惊又喜。他问来人:石将军的话可信吗?
来人说:我们将军确实英雄盖世,也并非对称帝一事不感兴趣。只不过他很明白,自古以来只有胡人名臣,没有胡人帝王,这正是石将军见识过人之处。
这话很符合汉人的观念,王浚也就坚信不疑。
王浚放松了警惕,石勒便决定突袭。三个月后,他以送礼和劝进为名,赶着数千头牛羊大摇大摆进了蓟城(蓟读如记,今北京市)。这些牛羊其实是用来堵塞街巷,以便对付王浚部队的,如果王浚在城中设有埋伏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