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猝不及防的王浚被活捉并被杀掉,石勒则一路高歌猛进并蒸蒸日上。西晋灭亡三年后(公元319年),石勒自称赵王。这个爵位原本是匈奴皇帝刘曜封给他的,但很快两人就反目为仇。于是石勒说:赵王也好,赵帝也罢,孤自己爱当什么就当什么!名号的大小,难道归他管?[15]
成为赵王的石勒再次表现出对汉文化的敬重。他明令禁止侮辱汉族知识分子,还设立公族大夫来管理士族。他又实行汉胡分治的政策,设门臣祭酒管胡人诉讼,设门生主书管胡人出入。他当然也没忘记维护胡人尊严,因此建国后便将胡人改称国人,并严禁使用“胡”字。
可惜消弭民族隔阂并不容易,汉人还是习惯性地将少数民族称为胡人。有一次,某人酒后闯入宫门,石勒责问门官为什么不严格执法,门官竟脱口而出说:那是一个喝醉了的胡人,哪里还能跟他讲理?
石勒笑了。他说:胡人是不好说话。
又一次,一位被石勒召见的汉族官员衣衫褴褛,让石勒大为诧异。石勒问:爱卿难道贫穷到了这个地步吗?
汉官答:臣的家财都被羯贼洗劫一空。
石勒又笑了。他说:羯贼抢去的,孤王来赔偿。
汉官这才发现说错了话,赶紧磕头。
石勒却说:孤的禁令是针对小民的,不关你们这些老书生的事。说完,当真赐给此人一大笔钱。
这就实在很难得了。更难能可贵的是,石勒高度重视文化教育,甚至亲临太学和小学考试儒家的经义,尽管他自己目不识丁。但石勒有石勒的办法,他的办法是让儒生读书给他听,即便在行军的路上也如此。久而久之,奴隶和强盗出身的石勒也慢慢有了学问。
如果不是文盲,石勒没准也会成为汉学家。
然而尊师重道复兴儒学的他,已经足够被认为是合格的君主。石勒在称帝之后曾经问一位臣僚:你看朕可以比得上哪位开国帝王?该大臣的回答是:神武韬略超过汉高祖,雄迈卓绝超过魏武帝,夏商周三王都不可比,也许只是略逊于轩辕黄帝他老人家吧?
石勒笑了。他说:你这话恐怕吹捧过了头。人贵有自知之明。朕如果遇到高皇帝,就只能俯首称臣;如果遇到光武帝,则不知鹿死谁手。但,男子汉大丈夫,做事就该光明磊落有如日月,终不能像曹家和司马家父子,靠狐媚阴柔玩弄诡计,欺负孤儿寡母得天下!
据说,当时群臣全都拜倒在地,山呼万岁。[16]
石勒这话确实说得豪气干云,他的历史地位也不可低估。如果说匈奴刘渊的作用,是在汉文明的腹地打进了一根楔子,那么羯人石勒的意义,则在于首次实现了中国北方分裂后的重新统一,尽管这次统一是短暂的。
然而南北朝的局面却已初见端倪。在灭亡了匈奴的前赵以后,羯人的后赵拥有了除辽西(前燕)和甘肃(前凉)以外的北方大部,与东晋隔淮河对峙。这就为今后将近两个半世纪的历史定了调子,尽管北方将再次分裂,直到另一个民族再来整合,再次实现短暂的统一。
那么,承担这一历史使命的又是谁呢?
氐人苻坚
匈奴和羯人的后继者是氐(读如低)。
这是一个古老的民族。他们很可能与羌族同源,或同时,或同种。由于住在今天的陕西省境内,因此汉化程度很高。同样,正因为世居西部,才得以在长安建国。[17]
建国前的氐人原本是前赵和后赵的附庸。后赵石勒死后,侄儿石虎篡位;石虎死后,养子冉闵篡位,建立汉族政权,国号魏,史称冉魏。冉闵对胡人进行疯狂报复,杀羯人二十多万,引起民族仇恨,被鲜卑的前燕所灭。氐族豪帅苻健便趁机建国,国号大秦,史称前秦。
不过前秦成为中国北方的主人,是在苻坚的时代。正是他,灭前燕(鲜卑)、前凉(汉)、代(鲜卑),伐西域三十多国,实现了中国北方的完全统一。
这是比后赵更大的成就。
那么,石勒没做到的,苻坚为什么能做到?
因为他对汉文化的热情更高。八岁时,苻坚就提出要请老师教书,这让他的祖父喜出望外。祖父说,我们戎狄本是异类,从来就只知道喝酒,你这小子倒要读书!于是大加赞赏欣然同意,苻坚也成为汉学家。据说他到太学视察时,提出的问题往往连五经博士都回答不了。
这可真是胡人中的汉人。
汉学家苻坚不但自己喜欢读书,还让其他人也学习汉文化。苻坚攻下代国后,便把被俘的代王送进了太学。有一天,视察太学的苻坚问了代王一个问题:“中国人读书,长寿;漠北人吃肉,短命。什么原因?”
代王答不上来。
苻坚又问:能给朕推荐几个可以担任将领的人吗?
代王说:我们漠北人长年逐水草而居,只知道打猎和放牧。跑得飞快不成问题,哪里能当将领?
苻坚又问:好学吗?
代王说:如果不好学,陛下何必送臣进学校?
苻坚大为满意。[18]
酷爱汉学的苻坚当然也不会没有汉族谋臣,这个人就是王猛。王猛是在考虑再三之后才跟了苻坚的。当时东晋大将军桓温西征前秦,王猛一身破衣烂衫前去见他,一面抓着虱子,一面高谈阔论(扪虱而谈便典出于此)。
桓温说:本将光复华夏,父老为何都不响应?
王猛当然知道原因所在。桓温西征原本为了捞取政治资本,东晋朝廷对他又不放心。何况即便灭了前秦,朝廷也会另派大员镇守关中。也就是说,胜则只有威名并无实惠,败则威风扫地血本无归。因此他不能不犹豫,也不能不考虑低成本高效益的方式,比如不战而屈人之兵。
于是王猛回答:将军不远千里深入敌后,长安近在咫尺却不渡灞水,百姓看不清将军之心啊!
桓温被说穿心思,一言不发。
王猛却看出东晋和桓温都没有前途,因此决定到苻坚那里去做诸葛亮(事实上苻坚也是这么看待他的)。只要能成大业,胡人或汉人又有什么所谓呢?[19]
苻坚与王猛一拍即合,正如石勒和张宾。
有了王猛,苻坚加速了前秦的汉化,同时加速了统一的进程。公元370年,也就是中亚匈奴人越过伏尔加河的四年前,前秦伐前燕。王猛在阵前召开誓师大会,意气风发地说:王某受国重恩,决不贪生怕死。今与诸君同心同德共建奇功,光宗耀祖报效国家,大家说好不好?
众将士一片欢腾,破釜弃粮奋勇向前。
结果,前秦大破燕军,前燕亡。
毫无疑问,这里面有利益驱动。比如大将邓羌,就是在王猛许诺了他想要的职位后,才一跃而起的。但王猛把氐人的政权看作了自己的国家,却同样毋庸置疑。他已经抛弃了那个自以为是的东晋,认异族为自家了。
这样的汉人,应该不止王猛一个。
事实上对于广大民众而言,谁当皇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日子过得如何。而在苻坚和王猛的治理下,前秦河清海晏国泰民安,人民丰衣足食安居乐业。从长安到各州都开通了国道,沿路也种上了槐树和柳树,二十里一亭,四十里一驿,商旅畅通于道,行人讴歌于途。[20]
前秦能够实现更大的统一,并非没有原因。
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但苻坚的厉行改革肯定至关重要。作为新建政权,前秦在初期难免部落习气,勋贵和豪酋更不乏横行霸道之徒。王猛却不畏强梁,上任之初就整肃风纪严明法制,狠狠打击不法分子,结果被既得利益集团和氐人上层贵戚一状告到了御前。
苻坚决定亲自审理此案。
有趣的是,苻坚的断案标准是儒家的。他问:朕听说为政以德,治民以仁。卿上任不过几天就杀人无数,为什么要如此严酷呢?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王猛说:宰宁国以礼,治乱邦以法。天下太平,当然可以一团和气;凶猾横行,就必须重拳出手。其实,很可能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来:对待知书达理的当然可以温良恭俭让,对付没文化的野蛮人就只能用鞭子。
听完这番话,熟读汉学经典的苻坚很自然地把王猛理解为法家,理解为管仲、子产一类的人物。他首肯并支持了王猛的改革,而且在初见成效后感叹地说:今天我才知道天下之有法,也才知道天子之为尊。[21]
当然,苻坚也好,王猛也罢,都是儒法并用。在依靠严刑峻法打击豪强肃清吏治的同时,他们也鼓励农桑,兴办教育,提倡孝悌,苻坚则一月三临太学。对此,苻坚颇为自得。他曾经问一位儒学博士:朕之尊儒,可以比得上汉的两位武皇帝(汉武帝、光武帝)吗?
该博士答:哪里是二武可以比的。
苻坚笑了。在他看来,前秦就是汉帝国的再生,自己就是汉文明的代表。他甚至不无得意地说:周公和孔子的传统总算不会在朕的手上中断。[22]
呵呵,他把自己看作了华夏文脉的延续者。
然而王猛却很清楚,不管前秦做了些什么,也不管他们做得多好,华夏正宗仍然会被认为是在东晋,因此临终前对苻坚留下遗言:臣死之后,万万不可伐晋。[23]
苻坚放声大哭,王猛的话却被当成了耳边风。
王猛去世八年后(公元383年),苻坚悍然发动了意在吞并东晋的战争。此前,他已经灭亡了前凉和代国,鲜卑的慕容垂和羌族的姚苌(读如常)也来投靠,于是苻坚便认为一统天下非他莫属。他甚至大言不惭地说:长江天堑又如何!以我百万之众,每人扔根鞭子也能让它断流。[24]
但,结果又如何呢?
长江没有断流,断流的是淝水,而且是被前秦将士的尸体阻断的。中箭后逃出战场的苻坚和他的部下,则听见风吹和鹤叫都以为是东晋的追兵,甚至早在交战前看见八公山上的草木都觉得像人形。于是苻坚对中华文明的最后贡献竟是留下了两个成语:风声鹤唳,草木皆兵。[25]
淝水成了苻坚的麦城和滑铁卢。
又一颗冉冉升起的政治明星迅速陨落了,尽管此前它曾是那样地闪亮。这可真是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其中奥秘,难道不该深思吗?
那就来看淝水之战。
再分裂
从某种意义上说,决定东晋和前秦乃至整个中国命运前途的淝水之战,更像是一场没有导演的大型山水实景演出。当时,两军的先头部队分别到达淝水,后续部队也正陆续赶来。前秦军由苻坚亲率,号称九十七万,前后旗鼓相望延绵千里,东晋总兵力却只有区区八万人。
然而弱小的晋军居然挑战了。
晋军的挑战书写得就像邀请函。他们派遣使者过河对秦军统帅说:贵军不远千里而来,却临水布阵,很像是居家过日子的模样,请问这又如何施展身手?不如请贵军稍稍后退几步,腾出一小块地方来让双方将士周旋,下官与诸君骑在马上缓缓而行慢慢观赏,岂不是很潇洒吗?
当然潇洒,只不过也很可疑。
可疑是显而易见的。因为如无必胜的把握,或者必死的决心,谁都不会背水一战。苻坚却满不在乎地同意了晋军奇怪的请求。他说:让他们过来!过来以后,我以铁骑数十万围而剿之,且看他们如何变成落水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