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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官制极为复杂,官员一般都有两个头衔,其中一个叫官,一个叫差,差遣的差,个别的还有职。职,就是授予高级文臣的清高头衔,比如学士或待制。大名鼎鼎的包拯被称为“包龙图”,就因为有“龙图阁直学士”之职。[26]
那么,官和差又有什么区别?
官是用来定级别、领俸禄、穿衣服和算资历的,所以叫正官、本官、阶官、寄禄官。宋代,做此官则行此礼,也享受此待遇,却未必管此事。管什么事,要看差。
差就是差遣,也是实职,称谓则有判、知、权、直等等不一而足。担任实职,才有实权。比如在唐代,中书门下两省的长官中书令和门下侍中是当然宰相,宋代则还要“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才是。甚而至于,中书令如果没有“判中书省事”之差,那就连中书省的事也不能管。同样,只要有此差遣,哪怕官衔是门下省的副长官,反倒管得。
这可真是云山雾罩弯弯绕。
问题是,宋代的官制为什么要这么复杂呢?
为了皇帝能牢牢掌握用人之权。比如某人并不称职,或者皇帝不喜欢他,又要体现对士大夫的优待,那就只升他的官而不给差遣。相反,如果皇帝要重用某人,又不能破坏论资排辈的规矩,那就给他实权,不升他的官阶。
一手官衔,一手差遣,皇帝岂非左右逢源?
后果却很严重。
弊端之一,是一大堆官员没有事做,同时又有一大堆事情没有人做。因为三省六部二十四司,虽然名义上都有正式任命的官员,但如果没有差遣,就不能管事。他们也不清楚该做什么,只能闲着。结果是:事之所寄,十亡二三;不知其职者,十常八九。朝廷内外,一片混乱。[27]
因此,宋代行政效率颇低。有一次,太祖皇帝想要一个熏笼,却好几天都送不来。皇帝便问:这是怎么回事?
臣僚答:在走程序。
太祖大怒:我在民间时,几十块钱就能买个熏笼,贵为天子反倒数日而不可得,简直岂有此理!
赵普只好打圆场:定这程序,是怕后代奢华。[28]
就事论事,赵普未尝没有道理。但,庞大的机构,复杂的关系,势必造成政出多门或相互推诿,甚至拆台。比如景德四年(1007),一个名叫杨士元的人就同时接到两份不同的任命:中书省让他到凤翔府(治所在今陕西省凤翔县)当二把手,枢密院却任命他为大内香药库总监。此事最后如何处理不得而知,但中央政府大摆乌龙却不能不说是弊端。[29]
另一个弊端是人浮于事,冗员满朝。皇帝不知天下有多少官吏,就像民国某军阀弄不清自己有多少小老婆。宋代经济繁荣却又财政困难,这是原因之一。同样糟糕的是,由于包括宰相在内的所有官员都找不着北,感觉自己就像一个临时工,因循守旧不思进取之风弥漫于官场,挥之不去。
然而历代皇帝都不以为非。因为赵宋革新的核心,就是强化皇权。这才是没有明确说出来的祖宗家法,赵匡胤的继承者们却都心领神会。所以在监察部门之外,还有直属皇帝的考核部门,起先叫磨勘院,后来叫审官院和考课院,分别对付京朝官和地方官;神宗时则改为东院考核文官,西院考核武官。宋代的官,并不那么好当。[30]
奇怪的是,中国读书人热衷于当官,却既不在汉,也不在唐,而在宋。汉有投笔从戎,唐有挂冠而去,宋代官迷却如过江之鲫。视功名为浮名如柳永,最后也会求官。
于是,就有了官本位。
[23]法家之集大成者韩非秉承老子的哲学和政治思想,主张君无为而臣有责,人不治而法自治,明主无为于上,群臣悚惧于下。请参看本中华史第六卷《百家争鸣》。
[24]以上见《宋史·职官志》之一、之二。
[25]见王夫之《宋论》卷四。
[26]见《宋史·包拯传》。
[27]见《宋史·职官志一》。
[28]见(南宋)杨万里《诚斋集》卷六九。
[29]见(南宋)吕中《宋大事记讲义》和《宋史·职官志二》。
[30]本节所述宋代官制亦请参看钱穆《中国历代政治得失》,陈茂同《中国历代职官沿革史》。
官本位
官本位恐怕是从宋开始的,以后则愈演愈烈。
什么叫官本位?本位的意思,原本是指货币制度的基础或货币价值的计算标准,比如金本位、银本位。如此,则官本位就是以官员身份为价值标准了。难怪宋代称谓,皇帝叫官家,丈夫叫官人,顾客叫客官,观众叫看官,几乎弄得无人不官。官本位,是宋代最普遍的社会文化心理。
这也并不奇怪。一个东西成为本位,有两个条件。首先必须有价值,或者被认为有价值;其次要辨识度高,而且可能拥有。帝国时代,君至贵而民至贱。贱民无价值,皇帝又高不可攀,所以既不会有君本位,也不会有民本位。最适合成为本位的,正是皇家与小民之间可望可即的官。
问题是,官成为本位,为什么在宋?
也有好几个原因。
首先是宋代官员之多远胜前朝,其次是待遇之高也远胜前朝。俸禄丰厚且不说,受到祖宗家法保护,永无杀身之祸也让人羡慕。但更重要的,是成为官员比以前容易多了。
容易是因为科举。
科举的社会意义和历史作用,是打破了门阀士族对仕途的垄断,彻底改变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的不合理状态。此后,从理论上讲,一个农家子弟只要肯读书,便有可能由布衣而卿相,顷刻之间改变个人和家族的命运,正所谓“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这让多少中下层知识分子欢欣鼓舞!
但,真正实现这一梦想,却不在唐,而在宋。
这里面又有多种原因。
第一,考试内容变了。唐代进士科是要考诗赋的。这就不但要有天分,有才华,还要有修养,而大多数家境贫寒的士人很难受到良好的教育和熏陶。王安石变法以后,儒家经学成为官方唯一指定内容,大门终于向所有人敞开。
第二,读书变得容易,这当然要拜印刷术所赐。雕版印刷虽然是唐代发明的,大量印刷各类图书却是在宋。由于批量生产,书价降低,受惠者便是寒门。福建甚至出现了盗版的科考复习资料,以至于这化外之地竟人才辈出。[31]
第三,宋代科举录取人数极多,太宗淳化三年(992)竟达一千三百多人。即便经年累月屡试不中,也不至于就老死科场,因为可以按照太宗皇帝发明的“特奏名制”赐予科班出身。当然,也就不会出现黄巢那样愤而造反的事。
第四,宋代科举考试相对公平。正如《隋唐定局》一卷所说,唐代王公大臣和社会贤达是可以推荐人选的,叫“通榜公荐法”。腐败严重时,竟然暗箱操作内定名单。针对诸如此类的问题,赵宋官方出台了一系列有关规定,包括:
任何人不得推荐候选人;
权要的子弟亲属参加考试必须公开申报;
殿试实行誊录制,试卷另外誊写,不注姓名;
在职官员单独考试。
更重要的是,宋代进士待遇更高。唐代科举及第之后还要通过吏部组织的公务员考试,宋代则只要通过殿试便立即授予官职,叫“榜下即用”,又称“老虎班”。仁宗皇帝更是规定参加殿试的一律录取,只排名次,以免落榜生流离失所或无颜还乡。显然,这又是为了体恤那些寒士。[32]
及第进士的前程更是远大。从真宗皇帝开始,这一身份便成为担任宰相的必备条件,就像汉初的宰相必须先有军功并且封侯。也就是说,汉是封侯拜相,宋是及第拜相。宋重文治,汉尚武功,已是昭然若揭,毋庸置疑。
科举进仕是谓“登科”,“登科录”记载了每次科举考试的录取名单。这是宋宝祐四年的登科录,第一甲第一名(即状元)为文天祥。可以看到,登科录中记录了该举子的详细个人信息和家族历史源流。
同样,宋代皇帝之尊重读书人,也可谓前越汉唐,后逾明清。从太祖和太宗开始,历代皇帝在殿试之时,往往亲临现场,甚至亲自阅卷。宣布进士排名时,皇帝和公卿都会行注目礼。状元从皇宫走到街头,更是万人空巷。当时有人评论说:即便收复了契丹夺去之地,也不会这样荣耀。[33]
更疯狂的是榜下捉婿。
这也是宋代社会生活的一大奇观:每到放榜那天,京城的达官贵人和富商豪门就会倾巢出动,守候在新科进士走出皇宫的路上,从那些穿绿衣服的新贵们当中挑女婿。有些位高权重或者财大气粗的,甚至抓住一个就往家里拖。他们的女儿也坐在车里东张西望,看见中意的便让父亲去抢。正如王安石所说:却忆金明池上路,红裙争看绿衣郎。
欧阳修,就是这样成为一位副宰相之女婿的。
范仲淹则帮过晏殊的忙。他在殿试之前就向晏殊的夫人推荐了一个名叫富弼的秀才,富弼也果然中了状元,后来还成为宰相。这就叫榜前择婿,品位比榜下捉婿高。但,无论榜前还是榜下,看重的都是有没有仕途上的前程。
说到底,还是官本位。
这其实也是时代特征:汉代重军功,魏晋重门第,隋唐重勋爵,两宋重学历。不能金榜题名,就没有高官厚禄,反之亦然。正所谓: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34]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也不形成于汉,在宋。
事实上,官僚政治的真正成熟正是在宋代。尽管从理论上讲,支撑帝国大厦的是中央集权、官员代理和伦理治国三大支柱,但从秦汉到隋唐,最高统治者对于后面两条仍然重视不够。结果,皇权被玩弄、觊觎甚至篡夺,窃国大盗包括跋扈的外戚,垂帘的女主,割据的藩镇,捣鬼的宦官。[35]
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凭借军事政变夺取政权的赵宋官家也终于意识到,最靠谱的,是由儒家思想武装起来,通过科举考试进入仕途的文官。作为个人,他们既没有雄厚的社会基础,也没有强大的军事力量,根本就造不了反;而儒家忠君爱国的主张,又让他们不生此念,不作此想。说得直白一点,科举官员并不想黄袍加身,只想永保富贵,而他们的青云直上和飞黄腾达,又只有君临天下的皇帝能够给予。
宋代大兴科举,原因恐怕就在这里。
要依靠,就得抬举。于是,赵宋官家便不惜成本地提高文官待遇,倡导读书做官论,由此在全社会形成了官本位的观念。这种风气虽然在现代社会颇遭诟病,当时却未尝没有积极意义。否则,也不会至今死而不僵。
意义之一是保证了帝国的长治久安,从宋开始便不再有国家分裂的局面。元明清都是天下一统,明清两代也都国祚绵长,这不能不归功于两宋奠定的基本国策。
其次是促进了科技进步和文化繁荣,尤其是图书出版业兴旺发达。前赴后继的考生需要应试教材,层出不穷的官员需要工作指南,都让书商们大发其财。何况俸禄高政务少的官员还要吟诗作赋,出版诗文集。结果,就连满足市井小民需要的通俗读物,也都布满大街小巷的书店和地摊,或者在勾栏瓦舍出售,这是我们在下一章还要讲到的。
更重要的,是真正形成了士大夫阶层。
士大夫一词早就有了。但在前期,无论作用还是影响力都很有限。三公坐而论道,士大夫起而行之,士和大夫都不过是执行者。南朝梁武帝甚至放出话来:国家是朕的,关士大夫什么事?
宋代的情况则不同,士大夫俨然主人翁。
他们以天下为己任,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甚至对自己的历史使命提出了极高的要求——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36]
宋代士大夫,已成为有着强烈精英意识的群体。
因此,他们还会要求与皇帝共治天下。
[31]详见本书
第三章。
[32]以上请参看王凯旋《中国科举制度史》。
[33]以上请参看余英时《朱熹的历史世界》。
[34]以上请参看朱瑞熙等《宋辽西夏金社会生活史》。
[35]中央集权、官员代理和伦理治国是帝国制度的三大支柱,是本书作者的观点,请参看易中天《帝国的终结》。
[36]三公坐而论道语见《考工记序》,梁武帝语见《资治通鉴》卷一百四十五天监元年四月条,以天下为己任语见王安石《杨墨》,先天下之忧而忧语见范仲淹《岳阳楼记》,为天地立心传为张载语,见朱熹、吕祖谦《近思录》。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出自宋儒张载,是儒家历史上最广为流传的格言之一,哲学家冯友兰将之概括为“横渠四句”。这幅书法作品是现代草书大家于右任所书的“横渠四句”。
共治天下
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是两宋朝野的共识。
这句话,据说最早出自北宋仁宗、英宗、神宗和哲宗四朝元老文彦博。熙宁四年(1071)三月,宋神宗与二府商议变法,遭到文彦博的反对。文彦博说:祖宗家法俱在,变法不得人心。宋神宗反驳说:老百姓衷心拥护,怎么能说不得人心,又为什么一定要听士大夫的?文彦博直言不讳:因为我朝共治天下的是士大夫,不是什么老百姓![37]
毫无疑问,这话有问题。没错,共治天下的确实不是老百姓。而且不要说宋,便是现代民主国家,也没有全民治国的道理。他们的办法,是把国家交给民选政府。但,难道因为民众不是治国主体,就可以不顾民心向背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