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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见《宋史·太祖纪一》。
[7]查《辽史》,并无当年入侵中原的记载。
[8]见司马光《涑水记闻》。
[9]见司马光《涑水记闻》,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乾德元年二月条,《宋史·石守信传》。
[10]关于这个问题,请参看邓广铭《宋史十讲》。
[11]见《旧五代史·汉书·隐帝纪下》、《旧五代史·周书·太祖纪一》。
[12]见《旧五代史·周书·太祖纪一》。
[13]见司马光《涑水记闻》。
[14]此节请参看邓广铭《宋史十讲》,邓广铭《辽宋夏金史讲义》宁可序。
约法
据说,赵匡胤同意称帝,是讲了条件的。
条件讲在“拥逼南行”之时。当时赵匡胤勒住了马,对兵变将士说:你们贪图富贵,硬要立我为天子。那好,我有号令,能听从吗?如不能,就地解散,我们各奔前程。
兵变将士一齐下马说:唯命是从。
于是赵匡胤约法三章:小皇帝和老太后是我旧主,不得惊犯;众王公和诸大臣是我同僚,不得凌辱;朝廷府库和老百姓家,不得侵掠。遵命者赏,违法者斩,做得到吗?
众将士异口同声:诺![15]
赵匡胤这才“勉为其难”地当了皇帝。
这当然是事先就设计好了的剧情和台词,却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因为此前那些篡夺政权的野心家,往往许诺进城之后放纵士兵掠夺,以此诱使军人参加政变。赵匡胤却反其道而行之。这就不但雄辩地证明了陈桥兵变是他主谋,也证明此人并非一般的军阀,而是有着深谋远虑的政治家。至少他明白一点:夺天下可以靠武力,保政权却要得人心。
宋能延续三百多年,并非没有道理。
已经无法知晓,赵匡胤什么时候思考了这些问题。但可以肯定,这绝非他一时兴起。因为他不仅在政变之时对部下严加约束,更在即位之后对自己无法预测是贤是愚、是仁是暴的子孙后代,立下了严厉的祖宗家法。
那是一个神秘兮兮的故事。据说,赵匡胤在太庙寝殿的密室里,立了一块四尺宽、七八尺高的石碑。所有的新皇帝即位,都要在禀告列祖列宗之 后,进入密室诵读碑文。随同新皇帝走到碑前的,只能是一个不识字的小宦官,其他人则必须远远地肃立恭候。新皇帝跪下来默诵完毕,便牢记在心并身体力行。如有违反,据说就会天打五雷轰。
太祖之后北宋的八位皇帝,应该都履行过这种宗教仪式般的手续;而那块石碑的神秘面纱,则由于金兵攻陷宋都启封密室而被揭开。原来上面镌刻的,也是约法三章:
一、保全柴氏子孙(即后周皇族);
二、不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之人;
三、不加农田之赋。[16]
碑,现在已经找不到了。碑文,后人也记载不一。就连有没有这块碑,也都成问题。但,赵匡胤“祖宗家法”的真实性,应该无可置疑。因为北宋的皇帝都基本上做到了保全柴氏子孙和不杀士大夫两条,太祖有此家法更是两宋朝野的共识。因此即便有皇帝想杀人,也会受到抵制。
比如宋神宗。
神宗画像选自故宫南熏殿旧藏宋代帝后画像轴。
宋神宗赵顼,北宋第六任皇帝,为宋英宗长子。神宗年间王安石当权,推行“熙宁变法”,即下卷中华史重点讨论的“王安石变法”。
神宗就是支持王安石变法的那个皇帝,由于年轻气盛而难免冲动。有次因为陕西用兵不利,要杀一个小官。不过他也知道这件事并不容易,所以第二天上朝的时候,就特地向宰相问起:朕昨天批示要杀的人,执行了没有?
宰相答:正要上奏。
神宗说:怎么,有疑点吗?
宰相答:祖宗家法不杀士人,臣不愿陛下破戒。
神宗沉默良久,然后说:那就脸上刺字,流放。
这时,站在旁边的中书侍郎章惇(读如敦)说话了。
章惇说:那还不如杀了他。
神宗问:什么意思?
章惇答:士可杀不可辱。
神宗声色俱厉:让朕快意的事,一件都做不得吗?
章惇面不改色:如此快意,不做也好。
神宗只好把一口气咽进肚子里。[17]
难怪太祖会说:你们以为当皇帝容易呀?[18]
其实,没有哪个统治者是观音菩萨,也没有哪个统治者不喜欢随心所欲。能够像宋太祖和他的继承者那样,为了长远利益而克制自己,在那个时代就算很不错了。
不妨再举一例。
有一次,太祖皇帝在园子里用弹弓打麻雀,一个名叫张霭的监察官员却紧急求见。原本兴致勃勃的太祖,只好放下弹弓接见了他。然而此人说了半天,全都是鸡毛蒜皮。于是皇帝勃然大怒:你说的事有那么急吗?
张霭说:总比打麻雀急一点。
太祖气得发抖,拿起斧柄就敲落了张霭两颗牙齿。
张霭却慢慢弯下身子,捡起牙齿放在袖中。
太祖冷笑:怎么着,拿去做证据控告朕吗?
张霭答:告是告不了,但史官会记录在案。
太祖只好赔礼道歉。[19]
显然,太祖赵匡胤脾气并不好,自尊心也强,更不认为臣僚可以跟皇帝平等。但是他有追求,希望长治久安;也有敬畏,害怕留下骂名。所以,他比其他军阀头子克制。
如果不克制呢?就变成五代之后第六代了。
因此,太祖皇帝能克制就克制,他的臣僚比如赵普也能坚持就坚持。有一次,赵普推荐一个人任某职。申请报告交上去,太祖不批。第二天,又交同一份报告,又不批。到第三天,推荐如故,气得皇帝将奏折撕碎,扔到了地上。
赵普却面不改色,一片片捡起来。
过了几天,撕碎的奏折被粘贴完整再次送达御前。
太祖也只好没了脾气。
又一次,还是为了任命,皇帝跟宰相顶起来。
太祖说:朕就不批,你能把我怎么样?
赵普说:有罪当罚,有功该赏,古今如此。何况刑罚也罢奖赏也好,乃是天下之刑赏,不是陛下一个人的,怎么能以个人好恶来决定贬责和升迁呢?
太祖大怒,站起来就走。
赵普则不紧不慢亦步亦趋跟着走。太祖走进宫里,赵普就站在门口,一站就是半天。太祖又只好没了脾气。他派人从宫中传出话来:朕准了,照宰相的意见办。[20]
此事在历史上一直传为美谈,其实却恰恰证明,帝王就是帝王,大宋也不是什么法治国家,赵匡胤的祖宗家法更不具有“宪章”的性质,反倒是专制的铁证。因为这故事和那约法的潜在前提是:皇权无限制。皇帝真要杀人,或者硬不批准某项任命,天下人也奈何他不得,只能忍着。
赵匡胤,只不过碰巧选择了开明专制。
同样碰巧的是,他也有人情味。
说起来赵匡胤也是性情中人。他当了皇帝以后,仍常常到臣僚家里串门。去得多的是赵普家,以至于赵普退朝之后都不敢换衣服。某夜漫天大雪,太祖居然也推门而入。始料未及的赵普刚刚换了便衣,狼狈不堪,皇帝却毫不在意地大喊“嫂子烤肉来吃”,结果是君臣相谈甚欢。[21]
这样人性化的管理,当然很得人心。
明代宫廷画家刘俊绘制的《雪夜访普图》表现了“雪夜访普”的历史场景。在这幅图中,赵匡胤和赵普都坐在榻上,可见当时虽然已经有了椅子,却并不盛行。此画为绢本设色,纵143.3厘米,横75厘米,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
不过如此随意,有时也会让臣僚紧张。又一次,太祖突然来到赵普家,只见屋檐下放了许多坛坛罐罐,都是吴越王从杭州送来的。太祖说:海货可是好东西,打开看看。
打开一看,全是金子。
赵普跪下来磕头:臣实不知情,否则就奏闻陛下了。
太祖却哈哈大笑:无妨,尽管拿去用。那些家伙,还真以为国家大事都是你们这些书生在做主呢![22]
这才是一语道破天机。
事实上,无论赵宋皇帝怎样善待宰相和大臣,都不意味着他们会割让皇权。恰恰相反,先集地方之权于中央,再集中央之权于皇帝,才是他们真正要做的事;而要实现这一政治改革的目标,又首先要限制和分割宰相之权。
[15]据《宋史·太祖纪一》,司马光《涑水记闻》,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建隆元年正月条。
[16]此事始见于南宋笔记《避暑漫抄》。此书作者或称陆游,或称叶梦得,或误为叶梦得《避暑录话》。碑文亦见于(明)王夫之《宋论》卷一,但与《避暑漫抄》说法并不完全一致,此处综合两书之说。另,《宋史·曹勋传》等书也有类似说法。不过,学术界也有人怀疑此事的真实性。
[17]见(南宋)高文虎《蓼花洲闲录》。但据《宋史·章惇传》,章惇后来也要杀人,被哲宗皇帝拒绝,哲宗说:朕遵祖宗遗制,未尝杀戮大臣,其释勿治。
[18]见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建隆元年十二月条。
[19]见(明)张岱《夜航船》卷六。司马光《涑水记闻》和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建隆元年十二月条亦载此事,但未言明当事人是张霭。
[20]以上见《宋史·赵普传》。
[21]见《宋史·赵普传》。
[22]见司马光《涑水记闻》和《宋史·赵普传》。
集权
相权与皇权的矛盾,由来已久。
矛盾是从汉武帝开始的。帝国制度创立之初,统治者或重法术,或贵黄老,都主张君主无为、臣僚执政,因此皇帝和宰相的责权利也很明晰:皇帝是国家元首,象征着天下的统一和主权;宰相是政府首脑,由三公(丞相、太尉、御史大夫)分别执掌行政、军事和监察权,实际管理国家,并向皇帝负责。相府和皇宫各就各位,不相混淆。[23]
然而这个制度让好大喜功的汉武帝不能满意,于是用大司马为魁的内朝架空丞相为首的外朝,皇帝实际上集国家元首和政府首脑于一身。这种做法对皇帝的要求很高。皇帝如果由于种种原因不具备执政能力,大权就会落入外戚、权臣甚至宦官手里,汉帝国也最终因此而灭亡。
隋唐吸取两汉的教训,重新建立了宰相制度。相权仍然存在,但被分割为决策、审核、执行三个环节,对应地产生了中书、门下、尚书三个部门。中书门下合为政事堂,称为政府,以取代两汉的相府。政府组成人员是有权参加政事堂会议的“同中书门下三品”或“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他们都是宰相。不像西汉,丞相、太尉、御史大夫都只有一人。
换言之,汉有国务总理,唐只有国务委员。
显然,唐代制度设计的目的是分割削弱相权,然而实际情况却事与愿违。为了提高效率,尚书省负责人退出政事堂会议,成为纯粹的执行者;中书和门下则合并办公,不再相互制衡。再加上宰相人数没有一定之规,结果就出现了李林甫和杨国忠大权独揽的局面,安史之乱随之而起。
结论是:汉制和唐制,都有问题。
所以到了宋,就得改制。
改制的办法,是横一刀,竖两刀,再补一刀。横一刀就是把宰相分为两等,一等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从一品,为正宰相。其次叫参知政事,正二品,为副宰相。参知政事与中书侍郎、门下侍郎、尚书左丞、枢密使,都叫执政。宰相与执政合起来,叫宰执。这是唐代没有的。
竖两刀,就是把相权切成行政、军政和财政三块。行政权归政事堂,也叫政府、东府。宋代政府在名义上也跟唐代一样,由中书、门下、尚书三省组成。但门下、尚书两省形同虚设,只有中书省在宫中,政事堂也设在中书省,因此叫中堂。后世把相当于宰相的人叫作中堂,来历就在这里。
元代以中书省为政府,实行一省制,缘由也如此。
掌握军政权的是枢密院,也叫枢府、西府。枢密院的长官叫枢密使,副长官叫枢密副使。枢密使正二品,地位与参知政事相同,而且也是执政,因此又叫枢相。
政府和枢府,合起来叫“二府”。
财政权则划归三司,即盐铁司、度支司、户部司。三司的长官叫三司使,副长官叫三司副使。三司使的地位比执政略低,权力却不小,号称计相,三司则叫作计省。[24]
计省、枢府、政府,各司其职;计相、枢相、宰相,互不统属。真正集大权于一身的,只能是皇帝。
这就叫“二府三司制”。
然而赵宋皇帝仍不满足,还要再补一刀,也就是让台官和垣官来制约宰相。台官就是监察官员,由于监察机关叫御史台,也叫宪台,所以御史叫台官。同样,由于言谏机关叫谏垣,所以言谏官员叫垣官。合起来,就叫台垣。
不过,台和垣在唐代是有分工的:垣官劝谏皇帝,台官监察官员。宋代却合为一体,统统用来对付臣僚。言谏监察官员如果上任百日无所弹劾,就要撤职,还要罚款。
表中横排为大类和具体官职名,竖排为执行机构名。
这就逼得台官和垣官没事找事,与宰相的关系更是极为紧张。的确,宰相们要办实事,台垣却要找麻烦,岂能不势同水火?显然,如此挑动臣僚斗臣僚,虽能维护皇权,却也后患无穷。王夫之甚至认为,宋代之所以“政紊于廷,民劳于野,境蹙于疆”终至“日削以亡”,即始于此。[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