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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此言一出,却并无纷争。宋神宗只是辩解说士大夫也有主张变法的,王安石同样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可见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已无争议。只要士大夫与赵宋官家意见高度统一,就可以不管什么老百姓,似乎也无分歧。天下原本就不是老百姓的,能分一杯羹的只有士大夫。
这,恐怕也是当时朝中各派的共识。
事实上,王安石和文彦博以及司马光一样,都属于精英意识极强的士大夫群体。就连“以天下为己任”这话,恐怕也最早就是他说的。王安石,当然不会反对共治天下。
历史的转折点,也就在这里了。
我们知道,中国的士历来就有精英意识和使命感,所以曾子才会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而且曾子说得很清楚,任重道远,是因为以仁为己任,死而后已。可见先秦儒家自许的使命是精神性的。他们担负的是核心价值观的坚守和传承,天下的兴衰存亡则不在肩上。[38]
王安石他们的“以天下为己任”却不同。除了一如既往地守护精神领域和价值世界,还要参与国家政治和社会事务的管理,担负起天下的兴亡。这可不是单靠他们一厢情愿就能成立的。没有最高统治者的同意、支持甚至邀请,王安石也好,文彦博也罢,都只能是自作多情。
那么,大权在握的皇帝们,会愿意吗?
会的,不会也得会。
实际上从汉高祖刘邦开始,皇帝们就已经意识到,如此庞大的帝国,绝不是他们一个人或一家子可以治理的。甚至就连“与朕共治天下”的话,也都有皇帝说过。但,被邀请来“共治”的主要是地方守臣,治理的也是民而非国。国事之权则宁可交给外戚和宦官,也不分给士大夫。[39]
这就只能叫皇权代理,不能叫共治天下。
真正“共治”是在宋。宋代士大夫也像持有股份的公司高管,与皇帝肝胆相照,跟帝国荣辱与共,把天下事当作自家事,甚至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置身家性命于不顾。
比如韩琦。
韩琦(1008—1075),字稚圭,相州安阳人。仁宗天圣年间中进士。与范仲淹戍西北,称“韩范”。历仕仁宗、英宗、神宗,人称“为相十载,辅佐三朝”。
韩琦是仁宗时期的宰相。仁宗皇帝去世时,由于自己没有儿子,继位的是被立为太子的赵曙,也就是英宗。英宗其实是仁宗叔叔之孙,身体也不好,很不受仁宗的皇后、此刻的太后待见,随时都有被废的可能。为了保住这可怜的皇帝和政局的稳定,韩琦只好话里有话地向太后施加压力。
有一天,太后向群臣说起英宗的病。
韩琦马上说:臣等平时只能在外间见到官家,内中保护全在太后。如果官家得不到照管,太后恐怕也不得安稳。
太后大惊失色:相公这是什么话!本宫当然用心。
韩琦说:那就好。太后照管,则众人自然照管了。
同僚吓得缩颈流汗。有人问韩琦:会不会太过分了?
韩琦却说:不如此不得。[40]
这就是担当了。更难得的是,这种担当也得到赵宋官家的认可。有一次,仁宗皇帝封张贵妃的亲戚为官,结果在朝堂上被包拯痛批,只好收回成命。然而憋屈的皇帝也只是回宫以后对张贵妃发脾气:你就知道要官,要官,就不知道那包拯是御史中丞吗?他的唾沫星子都喷到我脸上了![41]
好铁面的包公,好宽容的仁宗!难得呀!
其实,君臣共治并非帝国制度的必然选择,王朝和皇帝也可以考虑别的方式,比如君主独裁甚至放任自流。事实上汉和唐就是半专制半放任,明和清则是由专制而独裁。
包拯的铁面形象深入人心,在北宋历史上包拯也是一位重臣。这是位于安徽合肥(包拯故里)的包公祠,“色正芒寒”四字是对包公的准确评价。
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只有宋。这又为什么呢?
也是逼出来的。
的确,没有哪个皇帝不喜欢大权独揽,也没有哪个政权愿意跟别人分享天下。赵匡胤兄弟未必就不想成为李世民或李隆基,只不过他们没那本钱。赵宋不像李唐,是融合胡汉的混血王朝,有关陇集团和山东豪门作为社会基础。他们也不敢依靠各路诸侯,因为太清楚军阀会干什么。[42]
想来想去,能借重的只有读书人。
碰巧的是,赵匡胤虽然是军阀,却酷爱读书。然而即便如此,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有一次,太祖在宫中看见一面后蜀的铜镜,背后铸着“乾德四年”的字样,而后蜀是北宋乾德三年灭亡的。于是太祖问群臣:这是怎么回事?
宰相赵普不能回答。
旁边一个翰林学士说:乾德本来就是伪蜀的年号。
太祖的脸色变得比锅底还黑。
他说:赵普过来!
赵普磨蹭到御案前,准备挨打。
太祖却并不打他,而是拿起一支笔,蘸满墨汁在他脸上涂画,一边涂一边骂:看你以后还读不读书!看你以后还读不读书!看你以后还读不读书!
据说,赵普从此读书,虽然只有半部《论语》。
太祖却感慨说:宰相还是要用读书人。[43]
这样的故事当然也只能姑妄听之。但可以肯定,士大夫以天下为己任,赵官家以士人为臂膀,共治天下的共识就这样达成。这是开明的专制,也是聪明的专制。明清两代放弃开明专制,选择君主独裁,中华文明就开始走下坡路。
历史总是让人惆怅。
统治者也总是把维护政权放在第一位,小心防范着所有的人,包括士大夫。比如宋代官员乌纱帽背后的两脚,不像唐代那样下垂,而是用竹篾、铁丝等加固,使之变得又硬又长,据说就是为了不让官员们上朝时交头接耳。[44]
当然,他们更不能结党营私。
上图为宋太祖画像,下面两幅为《中国服饰史》中的宋代官员形象。
宋代宰相的地位也比以前低。汉代和唐代,宰相上朝是坐下来慢慢说话的,叫“坐而论道”。宋代却在太祖皇帝时期就变成站着,而且据说还是宰相范质主动要求。至于明清两代,由于宰相制度被朱元璋废除,臣僚便只能跪着。这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中华文明当然江河日下。[45]
但这不是皇帝们考虑的事。从秦汉开始,他们处心积虑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保住皇权。为此,他们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如果有脑子也有能耐的话。
防官如防贼,是历朝历代的通病。
其实,赵匡胤们的小心眼大可不必,宋代士大夫要求和能够要求的,只是也只可能是对天下的“共治”,绝非也绝不可能是“共有”,更不可能是“民有”。朱熹便说,孟子主张君主不合格就换一个,这话也就“那时说得”。现在士大夫要坚持理念,能做的只有退场,如此而已。[46]
因此,赵宋官家可以高枕无忧。他们要做的,也就是为维持稳定大把掏银子。不过就连这也不困难,因为两宋恰恰是经济繁荣的时代。那种盛况,同样是空前的。
[37]见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二一熙宁四年三月条。
[38]曾子语见《论语·泰伯》。“以天下为己任”始见于王安石的《杨墨》一文,但应该是当时的流行语,此系余英时先生发现。“仁以为己任”与“以天下为己任”的关系和区别,亦为余英时先生所揭示。请参看余英时《朱熹的历史世界》,但本书观点与余先生不完全相同。
[39]此处及以下论述,均请参看何忠礼《略论宋代的“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40]见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九八嘉祐八年六月条。
[41]见(南宋)朱弁《曲洧旧闻》卷一。按:当时包拯任知谏院,并非御史中丞,朱弁所记偶误。
[42]此段亦请参看余英时《朱熹的历史世界》。
[43]见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七乾德四年五月条,(两宋)叶梦得《石林燕语》。两书记载不一,从处综合改写。另,赵普“半部《论语》治天下”一事也有争议,这里不讨论。
[44]见(宋末元初)俞琰《席上腐谈》。
[45]见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五乾德二年正月条,《宋史·范质传》,(北宋)王曾《王文正公笔录》。
[46]见朱熹《朱子语类》卷一二。共治而非共有,是邓小南先生提出来的,见吴宗国主编《中国古代官僚政治制度研究》所载邓小南《“祖宗之法”与官僚政治制度》一文。
第三章
新经济
庄园
少庄主见到县太爷时,确实犯了难。
这是范仲淹写完《岳阳楼记》不久的事情。当时,有位中央政府的官员奉命来到今天河南省某地,主持拍卖一处被官府没收的庄园,标底二万贯。没想到,当地的县尉侯叔献却期期以为不可。他说:这处庄园过去评估一万五,都因为价格太高没人购买,现在为什么还要加价呢?
来人只好实话实说:这是宰相的意思。
侯叔献一声长叹:大人可知其中冤情?这处庄园的庄主叫李诚。他的家业被充公,是因为我朝开国之初,官家曾经从国库拨款,到民间收购制造弓箭的原材料。但是我军南征反贼时,购买的箭杆却不能到位。太祖皇帝盛怒之下,便下了一道敕令,规定但凡欠了国债的,田产一律没收。
来人问:李诚莫非与此案无关?
侯叔献说:正是。说起来李诚也是本朝吏员,并非拿了公款却未购买箭杆之人。他欠了国债,是因为在之前的洪水期间未能及时抢救公物,被勒令赔偿。
来人问:估算损失多少?
侯叔献答:五千贯。
来人大吃一惊:这确实是冤案了。
又问:当时的州县为什么不替李诚说明?
侯叔献答:他们不敢。
来人问:侯县尉的意思,莫非要为李诚平反?
侯叔献苦笑叹息:平反昭雪并不可能。不过,李诚虽然已经作古,孙子还在。即便不能将田产归还,好歹将价格定低一点,让李家把庄园买回去,也算还他一个公道。
来人倒也爽快:那就减去五千。
于是,侯叔献召来了李诚的孙子。
李诚的孙子这时其实不能叫作少庄主,也没想到还会有这等好事。当时的平民,称父母官为公祖。于是李诚之孙便十分为难地回答说:公祖厚爱,恩同再造。只是小人家里已经一贫如洗。定价再低,也买不起。
侯叔献却说:我自有办法。
办法在租种庄园田地的佃户,也就是庄客那里。李诚庄园充公了,佃户没有充公,侯叔献便跟他们算账:你们祖祖辈辈租种李家的田地,都已经脱贫致富。现在官府要拍卖李家庄园。如果被别人买去,你们就得退租还田,在庄园里盖的房子也不能再住,实在不如凑钱帮李家买回,李家也保证你们长为佃户。主客和衷共济,岂非两全其美?
庄客们都说:愿从公祖之言。
李诚的孙子这才重新成为少庄主。[1]
这就是“李诚庄园案”,此案值得深思。
可以看出的问题很多。比如充公的李诚庄园八十多年卖不出去,竟无一任地方官员过问,岂非咄咄怪事?原因却很简单,那就是宋代的州县根本就没有长官,只有知事,叫知县和知州,全称“知某州事”或“知某县事”,意思是主持某州或某县工作。有的还称“权知”,那就更是“姑且主持”而已。官员既然是“临时工”,当然得过且过。就连身为县尉的侯叔献,处理此案凭的也不是职责,而是良心。
宋,为什么要把县令和刺史改为知县和知州?
为了中央集权。
集权的第一件事,是集地方之权于中央。地方上的首要任务,甚至只是为中央政府敛财。因此,不能有维护州县的地方官,只能有主持工作的中央官,知州和知县也往往都有中央政府的官衔。看起来是高配,实际上是集权。
不过,凡事有弊有利。正因为王朝的精力主要用于防止宫廷政变和军人夺权,对于民间的思想文化、经济发展和社会生活便无意过多干预,反倒会网开一面,听其自然。唯其如此,宋代才有不同于汉唐的经济形态、模式和特色。表现于城市,就是市井;表现于农村,则是庄园。[2]
庄园的特点是一大二富。比如李诚家,占地面积多达方圆十里,而且尽是土壤肥沃之地,还有河流贯穿其中。佃户更是多达百家,户户高楼大院,丰衣足食。这在西周,便已是一个邦国的规模。标价二万贯,其实不多。
这就让人想起东汉魏晋的坞堡。
坞堡原本是一种民间防卫性建筑,或设防的农庄,后来则发展为经济模式和社会组织。它的情况很像《水浒传》中的祝家庄:有森严的壁垒,也有私人的军队。一旦发生战乱和侵略,就能倚仗城堡、高墙和护城河,以及全副武装的家丁和堡民保障安全。难怪祝家庄的佃户每家两把朴刀了。
不过,祝家庄却是特例,宋代庄园与东汉魏晋的坞堡也有本质区别。坞堡有号称部曲的私兵,庄园没有。都有的是佃户。但,东汉魏晋的佃户与坞主之间,是隶属关系和依附关系,部曲就更是。宋代的庄客与庄主却是租赁关系,也是契约关系。所以,李诚庄园被充了公,佃户们却照样种他们的地。只不过老板变成了官家,地租上交县衙而已。[3]
当然,庄园如果卖给别人,新庄主也就有权解约。反过来也一样。佃户不满意,也可以一走了之,庄主没有任何权力阻拦和扣留。碰巧的是,李家庄的庄客发家致富了,舍不得走,所以侯叔献能够说服他们,他们也出得起钱。[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