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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宋代的茶,什么味道?
诗的味道。
唐诗如酒,宋诗如茶。事实上,宋诗无法获得唐诗宋词的崇高地位,固然由于后者无与伦比,自身又有爱发议论爱讲道理的毛病,也因为不够刺激。其实宋诗不乏佳作。比如陆游的“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和“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就不输唐人。[62]
但,味道总归是淡。比如: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63]
唐诗浓烈,宋诗淡雅。
这种淡雅倒是与山水画相一致。比如范成大的诗: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这不就是宋画中常见的田园牧歌吗?[64]
在某种意义上,也是禅。正如我们在《禅宗兴起》一卷中所说,自从百丈怀海进行了宗教改革,参禅与农耕就难解难分。禅院的僧侣固然要参加劳动,耕读为本诗书传家的士人也不妨从中悟得般若智慧,哪怕农作不过做做样子。
只有喝茶,是当真的。
宋代上流社会的饮茶极其讲究。比如点茶,便先要用纸将茶饼包好捶碎,再用碾子磨成细末,然后用茶罗筛。筛出来的茶末放进茶盅,加沸水少许调成茶膏。茶膏调匀,再用沸水冲成茶汤。这时,要用茶筅(读如显)轻轻敲击,直到产生泡沫。泡沫叫汤花,也叫云脚,要求鲜亮雪白,到达苏轼所称“汤发云腴酽白,盏浮花乳轻圆”的效果。[65]
茶香飘逸,汤花轻溅,水雾朦胧,这是什么境界?
原图为山西汾阳金墓壁画,画面中右侧人物所执即为茶筅。据《中国古代物质文化》临摹图。
宋代瓷器的境界。
似乎不必细细讨论五大名窑或八大名窑,宋瓷的成就毋庸置疑。它甚至和宋词一样成了专有名词。人们只要提起词或瓷器,首先想到的就是宋。也就是说,这两种艺术样式在宋代都达到了自己的顶峰,让后世无法企及。
实际上宋词与宋瓷也不乏相似之处,那就是与唐诗和唐三彩相比,态度更平和,而工艺更考究。比如景德镇瓷器的要求,就是白如玉,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罄。瓷器艺术典雅古朴、澄明浑然、细洁莹润、包容自在的美学风格,在宋瓷那里表现得淋漓尽致,让人爱不释手。[66]
关键,还是审美态度。
跟宋词一样,宋瓷的风格也是多样的。虽然总体上可分为青瓷、白瓷和黑瓷三大体系,实际上却精彩纷呈,或灿若朝霞,或碧似湖水,或凝如羊脂。有诗为证:
宋代瓷器青白黑,兼重釉质与釉色。
均窑釉厚海棠红,定窑胎薄象牙白。
弟窑光照梅子青,哥窑断纹如冰裂。
汝窑雨过正天晴,官窑托出春江月。
更喜景德镇中炉,世界瓷都成一绝。[67]
这首诗,要用古韵读才有味道。
但,尽管宋瓷是人间最美的器物,却并不高高在上或拒人千里之外,反倒多为生活用品,同时又极具内涵。这就只能用时代精神来解释了。也就是说,宋有着与唐完全不同的人生态度和追求,那就是:世俗、平和并雅致地活着。
这样看,全国都是景德镇。
的确,宋人比唐人更享受生活,尤其是士大夫。唐代的诗人会借着酒劲,唱出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怀才不遇的满腹牢骚。宋代的词家却不一样,哪怕官场失意,也照样与三五友人围炉品茗,参禅论道。拍案而起,击节而歌,恨不能“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也有,但要到靖康之后。[68]
即便到那时,也“直把杭州作汴州”。[69]
这就是宋给人的初步印象:无病呻吟的文人词,一碰就碎的细瓷器,宁静悠闲的山水画,琢磨不透的禅,以及需要细细品味的茶。与汉和唐相比,宋显得文质彬彬。
能表现出雄风的,似乎只有刺青。
但这是不全面的。即便宋词,就并非只有柳永、晏殊和欧阳修,也有苏轼、陈亮、辛弃疾。何况宋代还有当时世界上最发达的兵器工业,岂能只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实际上,宋文明是一个极为兼容的复合体,或者相当和谐的矛盾体。仅以词而言,便豪放与婉约并存,典雅与俚俗兼有。展示于瓷器,是既有流光溢彩如均窑,又有含蓄莹润如汝窑。表现在舌尖,则既有美食,又能品茶。难怪他们的城市既是田园的,又是市井的;既有勾栏瓦舍,又有数不清的书店,以及可以清修的寺院和高耸入云的宝塔。
宋,大雅大俗。
那么,究竟是怎样一伙人,又通过什么样的方式,缔造了这样一个王朝和时代?
[59]请参看本中华史第十四卷《禅宗兴起》。
[60]据史卫民《元代社会生活史》。但《旧唐书·李珏传》中已有“茶为食物,无异米盐”的说法,也可以说茶在唐代即已普及。今注于此,供读者参考。
[61]此事相当复杂,一言难尽,请综合参看李斌城等《隋唐五代社会生活史》,朱瑞熙等《宋辽西夏金社会生活史》,史卫民《元代社会生活史》,(日本)冈仓天心《茶之书》,(日本)小岛毅《中国思想和宗教的奔流》。
[62]所引见陆游《临安春雨初霁》、《书愤》。
[63]陆游《剑门道中遇微雨》。
[64]所引为范成大《夏日田园杂兴》其八。
[65]见朱瑞熙等《宋辽西夏金社会生活史》,史卫民《元代社会生活史》,李精耕、袁春梅《宋代茶词探胜》,苏轼《西江月·茶词》。
[66]请参看《辞海》艺术分册,吴良忠《中国瓷器》。
[67]此诗为本书作者所作。
[68]所引词句见岳飞《满江红》。
[69]所引诗见林升《题临安邸》。
第二章
新政权
陈桥兵变
缔造大宋的是一伙军阀,头子叫赵匡胤。
赵匡胤就是宋太祖,而军阀总是被文人看不起。太祖征伐南唐时,后主李煜派了文臣徐铉(读如炫)去见他。徐铉以为文化可以抵抗武化,竟吟颂起李煜的《秋月》来。
太祖哈哈大笑:这种酸溜溜的文人腔,朕可看不上。
徐铉反唇相讥:想必陛下更有佳作。
宋臣全都变了脸色,太祖却不紧不慢:朕戎马一生,不大吟诗作赋。有次喝醉了酒,睡在田野里。一觉醒来,只见明月当空,两句诗便脱口而出。徐卿愿意听听吗?
徐铉说:愿闻其详。
太祖朗声吟出:未离海底千山暗,才到天中万国明。
徐铉五体投地。[1]
李煜也很快就光着膀子向宋军投降。作为战俘的他被带到开封以后,曾经以极为沉痛的语气回忆了当时情景: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2]
这当然很有戏剧性。
赵匡胤的称帝建国,就更是。
那是建隆元年(960)正月初四的黎明,睡梦中的赵匡胤突然被弟弟赵匡义和幕僚赵普叫醒。当时,他的职务是五代最后一个中原王朝后周的殿前都点检,也就是皇帝亲兵的总司令,此行的任务则是抵抗契丹入侵。但,他头天晚上刚刚走到周都开封四十里外的陈桥驿,第二天就出事了。
被惊醒的赵匡胤走出驿门,只见三军将士金盔铁甲明火执仗,喧哗之声倒海翻江。他们拔出刀来高声喊道:愿奉太尉为天子!然后不由分说便将黄袍披在赵匡胤身上,再拜倒在地,山呼万岁。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陈桥兵变。[3]
从此,黄袍加身便成了称帝的代名词。
但,此案可疑。
首先是时间。兵变之后,军队当天就回到了开封,后周留守的官员们也当天就承认了政变,并在黄昏时排出了新政府的组成名单。赵匡胤更是毫不客气,当天晚上就在崇元殿登上皇位,并于次日宣布改元改国号,大赦天下。[4]
所有事情一天搞掂,这也未免太快了吧?
其次是过程。
事实上陈桥兵变之后,赵匡胤和他的部队在名分上就成了反政府武装力量。然而他们进入开封城,却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赵匡胤也如同上班似地回到官署,尽管在见到宰相范质时哭了一鼻子。总之,事情非常顺利,一个翰林院的官员甚至当场就从袖子里掏出了后周恭帝的让位制书。[5]
奇怪,这文件哪来的?
恐怕跟那来路不明的黄袍一样可疑。
更可疑的是,之所以有陈桥兵变,是因为赵匡胤要率军抵抗契丹入侵。既然如此,他称帝之后就该另选统帅并进行部署。可惜没有。契丹和勾结契丹的北汉也不见踪影,据说是自行遁逃,原因不明,也没人深究。[6]
显然,陈桥兵变绝非突发事件,反倒是精心策划各方配合之有预谋的军事政变。就连北汉勾结契丹入侵,也都是编造出来哄骗七岁的周恭帝和他母亲那妇道人家的。[7]
问题在于,谁是主谋?
赵匡胤当然不会承认。欺负孤儿寡母的事,总归不地道也不光彩。宋代的史臣同样也不会让他承认,反倒要帮他极力遮掩。比如司马光对陈桥兵变过程的记录,便有“太祖固拒之,众不听,扶太祖上马,拥逼南行”的字样。[8]
好一个“拥逼南行”!皇帝也可以这样对待么?
“拥逼南行”见于司马光的笔记《涑水记闻》卷一,这里摘录的取自《四库全书》本。《涑水记闻》为司马光晚年退居乡野所著,可视为对《资治通鉴》的补充。
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恐怕都不能。
实际上赵匡胤是在演戏。说到底,他就是总编剧、总导演和男一号。这一点,弟弟赵匡义和幕僚赵普都心知肚明也配合默契。人前,他们都说太祖当皇帝是被逼的,甚至自己也是拥逼者之一。但到说私房话时,就难免暴露真相。
事情发生在赵匡胤称帝三年以后,原委则是太祖要授予一位重臣以兵权,遭到赵普的坚决反对。赵普甚至借口手续不够完备,将皇帝已经签署的命令扣下。太祖很不理解地问赵普:你何苦疑神疑鬼!他不会对不起朕。
赵普反问:陛下怎么就能对不起周世宗?
太祖无语。[9]
周世宗就是周恭帝的父亲柴荣。赵匡胤如果只是陈桥兵变的“胁从”,他就该回答:我对不起周世宗,不都是你们逼的吗?为什么不这样说呢?因为他就是主谋。[10]
而且说实在的,他这一招也没什么创意,几乎是山寨了老前辈郭威的故事。郭威原本是后汉的邺都(今河北省大名县)留守,由于功高盖主为后汉隐帝不容。血气方刚的隐帝派人到邺都去杀他,派去的人反倒站在了郭威一边。结果是郭威以“清君侧”的名义杀回了开封,隐帝则在混乱之中被人弑杀。被郭威请出来维持局面的,只能是太后。[11]
但这局面,又岂是那位太后维持得住的?
郭威想不当皇帝,都不可能。
后面的情节就简直是陈桥兵变的彩排:都是先有消息说契丹入侵,报信的也都是今天河北省境内的镇州和定州,还都是走到半路就兵变了。不同的是,那次兵变在澶州(澶读如馋,今河南省濮阳县),理由则更加充分:他们此前已经造过一回反了,不如革命到底。当然细节也更为真实:加在郭威身上的黄袍是临时扯下的一面黄旗。[12]
于是,郭威成为后周的太祖。
身为后周皇帝亲兵总司令的赵匡胤,不可能不知道这个故事。照抄一遍,也不会有人指责他剽窃。现在唯一无法弄清楚的是:他在何时起了这念头,又是如何部署的?我们只知道,赵匡胤还在开封时,城内就议论纷纷流言四起,都说军队只要一出城,就会发生兵变,立他为天子。
赵匡胤也听说了,急得在家里团团转。
这可能是作态,是犹豫,也可能是紧张。总之,一个女人帮他做了决断——赵匡胤那面如铁色的姐姐从厨房里冲了出来,拿着擀面杖边打边骂:男子汉大丈夫,有了事情就该自作主张,跑回家来吓唬我们女流之辈干什么![13]
好嘛,一棍打出个宋太祖。
这恐怕只能姑妄听之,大宋的太祖皇帝可不是什么棍子能够打出来的。相反,赵匡胤自己就是棍子,据说还发明了双节棍。尽管他并不那么光彩地抄袭了郭威,他的宋却不是郭威的周,也不是之前的后汉、后晋、后唐、后梁。
的确,宋是残唐五代的终结者。从黄巢之前的庞勋起义算起,差不多一个世纪的动乱、分裂、民不聊生,由于宋太祖和他臣僚以及继承者的努力宣告结束。代之而起的,是经济繁荣、思想活跃、科技发达、社会稳定的新时代,尽管这个王朝也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比如版图最小,后来还只有半壁江山,最后被北方兴起的蒙古人灭亡,等等。
更重要的是,这并不容易。
事实上,赵匡胤接过了后周的政权,也接过了一个烂摊子和一大堆问题。比方说,如何恢复农业生产,发展农村经济,保证人民的安居乐业和帝国的财政收入?如何结束诸侯割据的纷争局面,实现天下的重归一统?如何对付五十年前强大起来的契丹,收复被他们夺去的北方重镇?当然,核心的核心,是保证赵宋王朝的长治久安和千秋万代,避免重蹈五代覆辙,成为第六个短命的政权。[14]
那么,宋太祖他们,又是怎样做到的呢?
[1]这两句诗有各种版本,暗或作黑,天中或作中天。此处诗用(北宋)陈岩肖《庚溪诗话》卷上版本,事见(北宋)陈师道《后山诗话》卷上。
[2]李煜《破阵子》。
[3]以上见《旧五代史·周书·恭帝纪》,《宋史·太祖纪一》,司马光《涑水记闻》,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建隆元年正月条。
[4]见《宋史·太祖纪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