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注意的是,刘邦一直非常信任曹参。刘邦怀疑过很多人,却从未怀疑过曹参。韩信官拜大将军时,曹参被派为韩信的副手,身负监视韩信的特殊使命。汉三年,刘邦攻打项羽,成皋兵败,全军覆没。刘邦落荒而逃,惶惶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当时刘邦身边只有为他驾车的夏侯婴一人,心慌意乱,以至于半路上为了加快逃窜速度,摆脱追兵,三次将亲生儿女从车上推下,欲弃之不顾而去,当时之窘迫,由此可见一斑。最后刘邦终于狼狈不堪地逃到韩信军中。此时正值夜半,韩信还在酣睡。早已安插在韩信身边的曹参出来接驾了。刘邦正是在曹参的带领下,直接冲进韩信的卧室,将兵符收归己有,军权易手,俾能立即重振声势。所以曹参实为刘邦的密探。在参与了夺取兵权事件之后,照理韩信应当对他时刻提防才是,而曹参居然能与韩信和平共处。以韩信之狂妄自负,刚愎自用,要做到这一点还当真不容易!另一方面,密探的身份总是至为尴尬,不是得罪这边,就是得罪那边,一不小心,便要落得“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的下场,曹参能与韩信成功合作多年,同时使刘邦不疑有他,可谓左右逢源,难能可贵。曹参之会做人,已经不难想见了。

  曹参前期为将,未见奇功。从“为将”到“为相”的转折过程中,曹参遇到一个名为“盖公”的道家,从此改变了他的性格,也成就了他的后期事业。

汉惠帝元年,废除了诸侯国设置相国的规定,改“相国”为“丞相”,朝廷改派曹参为齐国丞相。当年,曹参本来就是齐王韩信的相国,韩信被刘邦徙封为楚王后,曹参也交还了相印。后来刘邦把长子刘肥封为齐王,同时任命曹参为相国。现在曹参改做齐国丞相,统辖齐国七十座城池。天下方定,万业凋敝,百废待兴,曹参便把齐国的长老和儒生召集起来,讨论安定百姓的方法。齐国儒生数以百计,众说纷纭,曹参不知所从。听说胶西有一位名叫“盖公”的高人,精通黄老之学,曹参便派人以重金厚礼请来,向他求教。盖公之说,无非是一句话:“治道贵清静而民自定”。换言之,也就是“无为而治”。这是道家政治哲学的总原则、总纲领。纲举而目张,至于具体的行政措施,可以依此类推。曹参认为盖公的理论很有道理,十分佩服,于是把自己的房子腾出来让盖公住,将他长期供养起来,以便就近时时请教。仰仗盖公的黄老之术,曹参当了九年齐国丞相,治下百姓安居乐业,齐人誉之为“贤相”。

道家的学说,与儒家的学说一样,都有“成物”与“成己”两个方面,即都是所谓“内圣外王之道”,只是儒家比较偏于入世,道家比较偏于出世而已。所以,老子虽已悟道成道并弃世归隐,仍然有心救世,以为道家的圣人乃是理想中的圣王;就连完全不存救世和用世之心、标举精神“逍遥游”境界的庄子,也有“应帝王”的篇章流传。但是,道家学说的宗旨,毕竟主要不是“成物”或“外王”,而是更加倾向于“成己”或“内圣”。成己是成物的基础,内圣是外王的前提。成己或内圣,古代道家或称之为“全性保真”,用现代的语言来说,也就是自我认识、成就自我。一个信奉道家学说的人,其成就之大小随领悟与修养之高低而有所不同:层次较低的可以做到“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中等层次者可以拥有一定程度的自知之明,领会为人处世之道;层次最高的则能够主宰自我,根据自己的天性和兴趣而生活,乘兴而往,兴尽而返,随遇而安,随波逐流,而不为外在环境所左右。

  曹参的天赋不高,悟性平平,仅能达到道家境界的中等层次,不过这已经足以使曹参受益匪浅,受用不少。首先,正是由于学了盖公的黄老之术,使曹参颇有自知之明。

  惠帝二年,萧何去世。曹参在齐听到这个消息,便让手下赶紧收拾好行装。这是怎么回事?曹参说:“我马上要到朝廷去当相国了。”不久,朝廷果然遣使来召曹参。断定自己必将替代萧何的位置,“当仁而不让”,这是自知之明。曹参代萧何为相国之后,“举事无所变更,一尊萧何约束。”知道自己的才具不及萧何,没有必要画蛇添足,狗尾续貂,这也是自知之明。

  曹参与汉惠帝的一番对话,大约是最能说明他“能自知”的一个实例。

  曹参当汉相国,仍然行无为之治,每日饮酒,几乎什么事都不干。长此以往,不但同僚不能理解,就连汉惠帝也沉不住气了。相国的职责,乃是治理国家,干预朝政大事,为皇帝排忧解难,现在曹参身为相国而不治事,莫非由于我年轻而看不起我吗?当时曹参的儿子也在朝中为官。汉惠帝让他回家质问父亲:先帝当年托付重臣辅佐当今皇上,皇上现在还年轻,你曹参身为相国,却每日饮酒,也不向皇上请示汇报,这样怎么考虑天下大事啊?曹参之子机灵,回家劝谏父亲,隐瞒了惠帝的话,只当是自己的意见。曹参一听,勃然大怒,把他狠狠地打了两百皮鞭,叱道:“你小子知道什么?也敢谈论天下大事!赶快给我进宫伺候皇上去!”曹参责打的是自己的儿子,得罪的却是皇帝老子。这下汉惠帝当真生气了,在朝会上当面谴责曹参。曹参自然装糊涂,马上脱帽谢罪,然后发言:“请陛下自己考虑一下,陛下的圣明神武比得上高帝吗?”惠帝说:“我怎敢与先帝相比!”曹参又问:“陛下看我与萧何,哪一个更加高明?”惠帝说:“依我看,你似乎不及萧何。”于是曹参继续说道:“陛下说的是!高帝与萧何平天下,定法令,一应俱全,明确无误,现在陛下只需垂衣拱手,无为而治,我等一班朝臣守住职位,按部就班,遵循原有法度而不改变,不也就可以了吗?”惠帝无言以对,只得说:“好!曹参!现在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这番对话,相当高明。其思想内容可谓已得道家学说之堂奥,其推理形式几乎具有西方逻辑之势不可挡的力量。曹参的言说方式,乃是欲进先退,欲擒故纵。先设了个圈套让惠帝来钻:你不是说我什么事都不干吗?好!我承认。你不是说不治事不好吗?好!我也承认。但是我请问陛下,你比得上高祖刘邦吗?肯定比不上。既然比不上高祖,那么陛下如今的作为,只能是为高祖的建筑添砖加瓦,搞搞装修,就别想另立门户,另起炉灶,另辟蹊径,另搞一套了。同理,既然我比不上萧何,那么我的作为,最多也只能是填补萧何未竟的草图,而不是重新创造一件绘画作品。既然陛下都只能什么事都不干,我当然就更是只能什么事都不干了。陛下说我不治事不对吗?我这可是完全在模仿陛下啊!

  能自知与会做人,有如“内圣外王之道”,两件事情乃是“体”与“用”的关系。有了道家学说的根底,加之年岁渐长,经验日丰,曹参做人的修养也便渐老渐熟,炉火纯青。曹参做人的原则,可以归纳为“退让”、“宽容”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