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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易中天下一章:易中天中华史1第一部:中华根 卷六:百家争鸣
当初,曹参离开齐国返回朝廷之际,特别叮嘱继任的齐国丞相:“我现在把齐国的刑狱和市场托付给你,请你千万不要多加干涉。”后任丞相一听,这等区区小事,竟然如此慎而又慎地交代于我,岂不怪哉!便问:“治国之事,难道没有比这更重要的吗?”曹参说:“不要以为这是小事。要知道,大风起于青萍之末。刑狱和市场是包罗万象之所,藏污纳垢之地,善人与恶人在这里兼容并存。最好任其自然,不妨网开一面。如果干涉过多,管理过严,扰乱了它的自然秩序,那么坏人到哪里存身呢?既然坏人无处存身,那他们岂不是要出来兴风作浪,国家岂不危险?所以我把这件事摆在头等重要的位置上,首先将它托付给你。”常言道,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就算是十恶不赦的奸人吧,人家也得生存嘛!你不让人家活下去,人家还不要逼上梁山?这件事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看。一是曹参的为人之道,即“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二是曹参的为相之道,即“料敌机先,未雨绸缪”。两者都是道家精神的体现。
如果说曹参对自己有“自知之明”,那么他对别人则能“难得糊涂”。内心精明,外表糊涂。严以律己,宽以待人。人的本性中有蚊子的特点。蚊子叮人,人也叮人。人的眼睛总是本能地盯住别人的毛病和过失。一旦发现别人暴露的毛病和过失,顿时喜出望外,以为美味佳肴,杀气腾腾地扑将上去,便扎,便刺,务必切中要害,皮开肉绽,一针见血,然后饱餐一顿,心满意足。曹参不是蚊子。他看到别人小有过失,往往一笑了之,且主动为之隐瞒。老子云,“不尚贤,使民不争”,曹参反其道而用之,“不挑毛病,使人不争”,效果倒也不错,相国府里因而总能相安无事。曹参选择官吏,也遵循道家的原则。道家“守拙”、“尚愚”。曹参发现官吏中有拙于文辞为人忠厚的,立即重用他。官吏中有死抠法令条文,为人苛刻、待人严厉,且一心追求能吏声誉,其声嗡嗡有如蚊子鸣叫的,立即将他哄走。
曹参整日不理政事,痛饮美酒。卿大夫以下的官吏和曹参的宾客,拜访他的时候总想来个“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老奸巨猾且心中有数的曹参,岂能令他们如愿?惠帝都曾在他手下载了跟头,如今更不可能阴沟里翻船。这些人一到,曹参马上让酒,使他们根本来不及开口。等到连续喝了几杯,喘上一口气,估计准是想要说话了,曹参立即设法劝酒,直到他们喝得醉醺醺地离去,始终找不到开口劝谏的机会。
上有所好,下必从焉。既然曹参只愿“日夜饮淳酒”,相国府花园后面的官吏宿舍里,也是天天痛饮狂歌,大呼小叫。曹参的随从官员十分厌恶,然而又无可奈何,于是心生一计,请曹参到后花园游玩。那日曹参去了。酒徒的喧哗飘到后花园,随从趁机陈言,希望相国把他们招来处罚。不料曹参呵呵一笑,叫人搬来坐席,取来美酒,自己也坐下开怀大喝起来,一边喝还一边欢呼歌唱,在花园里与那伙醉鬼隔墙遥相呼应。
司马迁说,曹参“为汉相国,出入三年”,其政绩是“载其清净,民以宁一”。“清净”,也就是“清静”。“载其清净,民以宁一”,也就是盖公所说的,“贵清静而民自定”。
曹参,或许不算一员杰出的“良将”,然而的确是一位不错的“贤相”。
3帝王师之张良
萧何是“豪杰”,张良是“奇士”。虽然陈平曾对刘邦自称“奇士”,但是张良之奇,显然更在陈平之上。
“奇士”之“奇”,首先有奇异、奇特、特异、神奇、非同寻常的意思。张良的事迹,笼罩着一股浓厚的传奇色彩和神秘气息;张良的行踪,突然而来,突然而去,神出鬼没,用孔子当年形容老子的话说,“其犹龙乎?”;张良的一生,不断地有些“奇遇”,总有机会与侠客、隐逸、精怪、神仙等打交道。这个明显的特点在汉初的诸风云人物中是少有的。 “奇士”与“弃世”同音,其意义似乎也有某种关联。“奇士”多半是世外高人,或者即使未曾出世,多半也是“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所以张良之“奇”,颇有一种“超然拔俗”、“遗世独立”、“游方之外”、“闲云野鹤”的气象。张良的气质,在“王者之师”以外,的确还有“方外之士”的味道;张良的行动,往往携带着一个超世俗的世界作为背景。这使他与刘邦手下那些以建功立业、裂土封侯为最高人生目标的将士谋臣似乎大异其趣。
犹太教有一个古老的故事:一只狐狸来到葡萄园前,发现四周都有围墙,只有一个小洞可以进入其中,它用力往里钻,但是无济于事。于是狐狸想了一个办法,斋戒三天,让自己的身体渐渐痩下来,成了皮包骨,终于顺利地进了洞,在葡萄园里大吃大喝。当它想出洞时,却发现怎么也出不去,原来它在园中大吃大喝的时光早已发胖了。于是,它又斋戒三天,再次变成皮包骨,才得以出洞。将要离开之际,狐狸转头瞪着葡萄园说:“啊!葡萄园,多么美妙的葡萄园。你的葡萄是那么硕大,又如此甘甜,值得人们致你以美言。但是你又给了我什么呢?仅仅是怎样进去和怎样离去。”我们每个人都是这只狐狸,而这个葡萄园就是我们的世界。鉴赏评价一个人,最好是观察他的“怎样进去”和“怎样离去”,他在人生舞台上的登场和退场。所以中国古人有“善始善终”、“三岁看老”、“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晚节不保”、“盖棺论定”等说法,西方传统小说塑造人物,刻画的重点就是他逐渐形成自己的性格的过程。人生的精华部分,多半是在“怎样进去”和“怎样离去”、登场和退场的过程与方式之中。
这一点在张良身上体现得特别明显。张良这只狐狸,一生多姿多彩,惊才绝艳,其间曾多次为刘邦出谋划策、建立不世功勋,将自己造就为一个出类拔萃的“帝王之师”,这些事迹当然也值得大书特书,然而从根本上说,张良在葡萄园中大快朵颐的这一人生阶段,与萧何、曹参等人并无多大的区别,不足为奇。张良之“奇”,特别奇在他的进与退的方式、登场和退场的过程。“刺杀秦皇”和“黄石授书”的故事,发生在张良辅佐刘邦之前,可代表张良的登场;“商山四皓”的故事,发生在张良封侯食邑之后,可以代表张良的退场。
在司马迁的《史记》中,张良的第一次亮相就显得光彩照人,不同凡响。
张良以一个复仇者的身份登场。张良是韩国人,张家“五世相韩”,可想而知,张良对韩国感情相当深厚。虽然父亲早逝,但张良以一个贵族子弟的身份,仍然相当幸福地渡过了童年和少年。大约在张良二十岁时,秦灭韩,国破家亡的厄运突然降临。从此张良便有如生活在地狱之中,心灵充满仇恨,一心要为韩国报仇复国。当时家中还有奴仆三百人,张良完全弃之不顾,弟弟死了,也没有心思为他好好地下葬。“燕丹善养士,志在报强赢。召集百夫良,岁暮得荆卿。”现在张良离家出走,浪迹天涯,带着他的全部家产足有万金之资,到处寻访他的荆轲。据说曾经“学礼淮阳,东见仓海君”。终于给他找到了一个大力士。张良为大力士铸造了一个一百二十斤重的大铁锥。秦始皇二十九年,张良和这个大力士潜伏在“博浪沙”这个地方,用那只一百二十斤的铁锥投向秦始皇。遗憾的是,由于距离太远,这一锥“误中副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