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萧何所赏识的天才或英雄,我们当然首先想起韩信。

韩信墓有一幅对联:“生死一知己,存亡两妇人。”“两妇人”指的是“漂母”和吕后,“漂母”赐饭,保存了韩信的生命,吕后设计,断送了韩信的生命,所以说“存亡两妇人”。“一知己”就是萧何。韩信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与“生死一知己”的意思是一样的。由于萧何的巨眼识才,强力推荐,韩信才得以施展胸中抱负,所以萧何可谓韩信的知己。“萧何月下追韩信”与“伯牙摔琴谢知音”可以相提并论,都是千古佳话。


鸿门宴之后,项羽自称西楚霸王,封刘邦为汉王,封地在巴、蜀与汉中地区。刘邦返回巴蜀时,韩信趁机弃楚归汉,随刘邦前行。刘邦“未之奇也”,没觉得韩信有什么了不起,所以不曾重用韩信,只是“拜以为治粟都尉”。主管粮草供给的韩信仍然“英雄无用武之地”。但“治粟都尉”的职务,使韩信有机会与萧何接触。几次交谈,“何奇之”,看出韩信乃是军事上的全局之才。当日刘邦返回巴蜀,为了迷惑项羽,采纳张良献策,烧毁栈道。此举固然迷惑了项羽,却也给刘邦的部下造成错觉。人人以为刘邦胸无大志,欲苟安一隅,终老巴蜀,遂起他去之心,一路上不断有人开小差。当时仅将军一级的逃亡者就有数十人,然而萧何都没当一回事。听说韩信也挂印而去,萧何顿时大惊失色,也顾不上和刘邦打个招呼,立即策马连夜便追。这就是有名的“萧何月下追韩信”。有人报告刘邦,说丞相也逃亡了。刘邦惊怒交集,如失左右手。过一两日,萧何回来见刘邦。刘邦又喜又怒,破口大骂:“萧何!连你也背叛我!”萧何说:“我怎么敢背叛大王?我是去追赶逃亡者了。”刘邦问:“都追什么人了?”萧何答:“韩信。”刘邦勃然大怒:“将军跑了几十个,都没听说你去给我追回来,你说你去追区区一个韩信,谁信哪?这不是在耍我吗!”萧何说:“那些二三流的将军,随便一抓便是一大把,不值得我萧何去追。只有韩信,‘国士无双’。陛下若要终老汉中,当然无需重用韩信;但陛下若要逐鹿中原,没有韩信万万不可!”一番说辞,打动了刘邦。一番争取,又使刘邦终于拜韩信为“大将军”。

  韩信能够施展才华,功成名就,一靠萧何的见识与眼光,二靠萧何的动动嘴皮,发发议论。古人有云,“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萧何之赏识韩信,眼光是如此的敏锐,判断是如此的准确,挽留是如此的诚恳,推荐是如此的不遗余力,尽矣,至矣,不可复加矣!作为一个世间“不常有”的“伯乐”,难道竟会逊色于韩信这匹“千里马”?

  不过,萧何所识的最大的英雄,不是韩信,而是刘邦。赏识韩信不难——除了萧何,项羽手下还有一个叫做钟离眜的将军了解韩信的才能,发现刘邦却不容易。西谚有云:仆人眼中无英雄。英雄的仆人与英雄太接近太熟悉了,觉得他与自己也没有多大的不同啊,哪来什么英雄气象!拿破仑曾说,他的妻子就从来无法想象这个一向对自己言听计从、让他往东他就不敢往西的丈夫在战场上居然能有什么了不起的表现。神与人太接近了,自身也要被同化为人。由此看来,老乡眼中也无英雄。萧何与刘邦是老乡,要识别刘邦可就难了。更何况刘邦早年实在也没有多少“天子气象”。《史记·高祖本纪》载,秦始皇曾经认为“东南有天子气”,于是御驾往东巡游,企图以自己的威严,将这股“天子气”镇压下去,扼杀于摇篮之中,此行未果。这说明,那些精明干练的秦朝政府官员,根本就没有看清时势,更没有发现沛县小地方的刘邦竟是未来取代秦皇的“真命天子”。

  可是,萧何偏偏发现了、认准了刘邦。

  想当初,刘邦出身卑贱,连名字都没有,仅仅是沛县的一个“好酒及色”的小流氓,靠了种种不正当的关系,当了15年“弼马温”般的泗水亭长,在这期间,利用官职之便,没少白吃白喝。萧何居然对刘邦另眼相看,青睐有加,这不是很耐人寻味么?要知道当日的萧何,尽管只是一个“刀笔小吏”,却也不像司马迁所言,庸庸碌碌,“未有奇节”,而是一个相当出色的地方政府官员,以至于有人曾经推荐萧何升迁咸阳。像萧何这样一个引人注目、前途不可限量的人物,居然如此看得起刘邦,这只能解释为他早已预感到刘季这小子定非“池中之物”了。刘邦私自放纵囚徒,亡命芒砀山泽,借陈胜起义之机,杀回沛县,萧何毫不犹豫地响应刘邦,正如他毫不犹豫地拒绝咸阳一般。沛令被杀,萧何本是众望所归理所当然的继承人,可是他一力拥戴刘邦,使一个市井小人和亡命之徒由此成为驰骋反秦战场上的著名的“沛公”。沛公后来一匡天下,建立不朽基业,恐怕早在当初的萧何意料之中了吧!

智,也就是才智,智慧。所谓“慧眼识英才”,眼光其实是离不开智慧的。眼力或见识只是内在的才智或智慧的外部表征。有才智,方能目光如炬,洞察时势,鉴别英雄;有智慧,方能认识自我,保持清醒,进退有据。会打战,当然是一种本事,一种才能,但这本事或才能仅仅属于“技”的层次;有智慧,则步入“道”的层次。既有才能又有头脑,方能“技进乎道”。萧何始终很有头脑,与韩信大不相同。韩信有时像天才,有时像白痴,需视具体情况而定;成功前还能保持清醒,得意时便糊里糊涂;既没有“大丈夫当如是也”或“彼可取而代之”的雄图伟略,又不懂“谦受益,满招损”的立身处世之道。所以韩信充其量只是有“才”,决不能说有“智”。萧何则可谓才智双绝的人物,只是他的才能表现在不同的领域罢了。


举例来说。刘邦奉楚怀王之命,西征秦都咸阳,先于项羽占据咸阳,进居秦宫。当时的刘邦和一干来自穷乡僻壤、久历鞍马劳顿的将士,有如刘姥姥进大观园,不由得目眩神夺,意乱情迷,流氓和强盗的本性再也压抑不住,雪崩也似的爆发出来,并且一发而不可收拾。众将士“争走金帛财物之府分之”。“好酒及色”的刘邦,此时只顾埋首雕梁画栋的秦宫之中,偎红依翠,浅斟低唱。萧何这时在干什么呢?萧何智慧过人,头脑清醒,目标明确,动作迅速,一进咸阳,立即带人冲进丞相、御史、太尉等“三公”的官署,把所有的图籍簿册律令文档席卷一空,一车一车地运往驻扎在霸上的军营中保存起来。这批簿籍,在刘邦随后以“约法三章”收买民心的过程中功莫大焉。据说这些簿籍中还有一批军事地理档案,后来在楚汉战争中派上大用场。明人李贽评价道,萧何此举,乃是天生丞相材料的标志。

  鸿门宴之后,项羽和范增为了限制刘邦,美其名曰“汉王”,封其地曰“关中”,实则把刘邦“发配”到地处偏僻,交通闭塞,经济贫穷,文化落后的巴蜀地区。又把关中一分为三,分封给秦朝的三员降将,锁住刘邦进军中原的要塞,使刘邦欲动不能,局促如辕下之驹——这正是后人把今天陕西大部分地区和甘肃东部称为“三秦”的由来。项羽的分封方案刚刚出炉,便招来“诸侯不平”,刘邦更是怒不可遏。鸿门宴已经使刘邦丢尽脸面,现在项羽公然欺到头上来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刘邦马上召集手下开会,准备豁出去与项羽拼命。樊哙、周勃、灌婴等亲信以为此举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寻死路,都劝刘邦不要轻举妄动,刘邦盛怒之下,哪里听得进去。就连一向有本事让刘邦言听计从的张良,此刻也束手无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