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赏完毕,刘邦又建议评比一个“元功十八人位次”。群臣都说:“曹参历年征战,身受创伤七十余处,攻城略地,功劳最多,应当排名第一。”刘邦还是想让萧何位居第一。关内侯鄂千秋看出皇上的心思,便上前说:“你们的意见都不对。曹参虽然有野战夺地之功,但这只是一时的功劳。萧何就不同了。陛下与项羽相持,长达五年,其间几度丧失军队,只身逃离险境就有多次。萧何还不等陛下指示,便主动地从关中输送人马,补充兵源,常达数万之众;汉军多次面临粮食匮乏的困境,也赖萧何不断地从关中运输军粮到前线。陛下虽然数次丢失关中以东大片土地,而萧何始终保全关中,使之成为陛下可靠的后方基地。这些都是万世的功劳啊!曹参这样的人,有之不多,无之不少。便是缺少一百个曹参这样的人,汉朝又能有什么损失呢?假如没有萧何,即使有一百个曹参也不足以保全汉家天下。总之,一时之功怎么能凌驾于万世之功呢!萧何宜列第一,曹参次之。”刘邦点头称是。于是让萧何独占鳌头,并赐以带剑上殿,“入朝不趋”的特权。“趋”也就是低头碎步急走,这是古代下级觐见上级表示尊敬的礼节。

  刘邦还额外加封萧何食邑两千户,加上原来的八千户,使萧何得以与曹参、张良并列,成了名副其实的“万户侯”。为什么加封两千户呢?原来,当年刘邦还是沛县泗水亭长的时候,有时要赴秦都咸阳干事。按照秦朝的制度,公务员的差旅费不在政府财政预算之内,依惯例由同僚、下属、百姓分担。同僚一般都送三百钱,只有萧何送五百钱。萧何早年的投资,现在刘邦可是连本代利的偿还了。

  司马迁对刘邦抬举萧何颇有点不以为然。《史记·淮阴候列传》评论道:如果韩信能够学“黄老之道”,“不伐其功,不矜其能”,表现得谦虚一点,那么他对于汉家的功勋可以比拟于周朝的开国功臣周公、召公、吕尚等人。而在《史记·萧相国世家》中,司马迁仅仅把萧何比作西周辅佐文王、武王的闳夭和散宜生。言外之意,韩信的成就决非萧何所可比拟。司马迁并且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口气说:只是由于韩信、英布被诛,才导致萧何的功勋最为灿烂。那愤愤不平的样子,就差没有直接指着萧何的鼻子说“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了。


司马迁看得很清楚,刘邦这是在故意扬萧何而抑韩信。

  刘邦刚刚称帝,尚未封赏功臣之时,曾经问老部下一个问题:“我为什么会得到天下?项羽又为什么会失去天下?”他自己的答案是善于使用人才:“论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我不如张良;论稳定后方,安抚百姓,输送兵源军需,确保前线供给,我不如萧何;论集结百万之兵,战必胜,功必取,我不如韩信。这三位都是当今的人杰,我重用他们,这就是我能够得到天下的缘故。项羽只有一个范增,却不能用,所以被我打败了。”可见在那时,韩信在刘邦心中的分量,即使不得超过萧何,至少也与萧何不相伯仲。在刘邦的三杰中,张子房精通黄老之学,深知“不伐其功,不矜其能”,功成身退的道理,自然不愿抢当出头鸟。这样看来,有资格有实力和萧何争夺第一座次的只有韩信,哪里轮得到什么曹参!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刘邦非常明白,在他的三杰之中,韩信是最大的危险分子。所以他还不等坐稳皇位,就一门心思急不可耐地下手收拾韩信。刘邦封赏功臣之时,韩信已经以莫须有的谋反罪贬为淮阴侯。当是时,刘邦对韩信的“罚”尚且唯恐不足不重不狠,哪里还谈得上“赏”?实际上,曹参之所以能够与萧何争座位,也是托了韩信的福,沾了韩信的光。曹参何许人也?此人还在前秦王朝为吏之时,就是萧何的下属,终其一生,才具和成就都远在萧何之下,一如萤火之于皓月;在楚汉战争中,曹参不过是刘邦派在韩信身边的副手,或者说是密探,长期随韩信南征北战,也不见有什么出类拔萃的表现。只是韩信如今陡然失势,他的功勋也便顺势一股脑地落到曹参头上,竟然使曹参坐享其成,一夜之间顿成暴发户,有本钱与萧何一争短长。其实君臣都洞若观火,与其说曹参与萧何相争,不如说曹参代表韩信与萧何相争。大伙推荐曹参之时,所提供的一个主要理由居然是“身被七十创”,这是什么理由!这不等于说曹参其实“没有功劳,只有苦劳”么?在表彰萧何的功绩时,刘邦居然不提萧何推荐韩信这件事。以刘邦之聪明伶俐,老谋深算,岂能不知“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的道理?这个功劳至少不比稳定后方、输送人马军需之类来得小吧?既然要褒奖萧何,却又白白放过萧何的主要贡献之一,这只能解释为刘邦存心将韩信打倒,让韩信永世不得翻身。最后刘邦提携萧何而不是曹参,抑韩扬萧之意更是昭然若揭。

  问题是,萧何当得起刘邦的如许推崇吗?

  或者如司马迁的看法,萧何当真就不如韩信吗?

  这要看怎么评价了。司马迁的评价,当然很有见地,但显然不是一种对“综合素质”的评价。写作《史记》的司马迁,似乎有一种“英雄主义”的情结,这从他破天荒地为游侠、刺客专门作传可见一斑。以司马迁的标准,总的来说,韩信与项羽相类,是一个在战场上叱咤风云不可一世的人物,一个毫无疑问的军事天才,一个英雄。以司马迁的标准,萧何肯定不算英雄。其实不论以谁的标准,以什么样的标准,萧何无疑都不能算是英雄。

  然而同样毫无疑问的是,萧何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只是他属于另一种类型罢了。如果实在不好说萧何是“英雄”,说他是“豪杰”应当是决不为过的。作为豪杰之士,萧何至少有三个长处:识,智,量。这些特点使萧何超拔于常人庸众之上,甚至也超拔于作为英雄的韩信之上,成为汉初风云人物中的佼佼者。识,也就是见识,眼光。有见识,有眼光,也就能品评,会鉴赏。中国人推崇这种才能的传统,可谓源远流长。“俞伯牙摔琴谢知音”、“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风尘侠妓巨眼识英雄”等等,便是这种传统的典型范例。魏晋时期一度盛行的所谓“人物品藻”的潮流,不过是这种文化传统的流风遗韵罢了。中国古人认为,人生在世,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就是必须懂得欣赏。鉴赏,而不是判断;享受,而不是思考——这是中国人根深蒂固的人生观与价值观。欣赏的对象包括自然、文物、艺术,也包括各种人物。而一个豪杰之士,所鉴赏的对象就不是一般的人物,而是凤毛麟角般的天才或英雄。对于这种天才或英雄,不要着眼他的现在,而要展望他的未来;不是盯住他的现实性,而是瞄准他的可能性。假如一个女子也具有了这种眼光和鉴赏才能,我们就誉之为“女中豪杰”。历史上这种女中豪杰是很多的,比方说卓文君、红拂女、武则天,还有刘邦的妻子吕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