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品女仵作上一章:第3章
  • 一品女仵作下一章:第5章

  “董家正在出殡,抬了两口棺材。他们说,我闺女梅娘得了恶疾,突然人就没了,肚子里还揣着个娃儿。她那婆母,看她像亲闺女似的,想着一尸两命,一下子没撑住,也走了。”

  池时眉头轻蹙,“董家之前可不是这个态度,棺材是空的,他们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老者一听,拿着袖子擦了擦眼泪,“老汉当时糊涂了。董家人并不理会我,就将那棺材下葬了。我当是他们怕梅娘上吊,土地庙中的事情若是传了出去,闹大了脸上无光。”

  “于是就把她给敛了,给我那姑娘留个体面。梅娘自幼就没了娘亲,我除了糊个纸人,也没有旁的本事。她生得好,有一回替我上街去买画纸人的颜料时,被那福瑞镖局的少东家瞧见了。”

  “转头便登门求亲了。我想着董家不说家大业大,至少也能保梅娘一辈子衣食无忧,哪曾想得……我当时想着,她活着的时候遭了罪,又何必让她死了之后,再落人口舌。”

  池时没有说话。

  她能够理解张大来的想法。

  人言可畏,即便梅娘死了,即便她是被人侮辱了,但是她在山庙失贞,还气死了婆母,这件事若是传出去了,她是要被戳几十年脊梁骨的。

  梅娘父亲以为董家让她入土为安了,可董家前脚将她扫地出门,又怎么可能后脚做了无事人呢?

  其中定当是有隐情的。

  “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老汉虽然伤心欲绝,但人活在世上,总归是要向前看的。可过了三个月,祐海城又发生了一桩大案。”

  池时听着,给了周羡一个眼神,示意这就是她正在查的案子。

  “你是说孙占在野湖边杀死邓秀才之事?这事同梅娘有什么关系?”

  张大来听着池时的问话,有些激动起来,“一定有关系。梅娘死后,我家中便只剩下我一人,没有纸人要扎的时候,我便去野湖便钓鱼。”

  “就在凶案发生的那天,我在野湖边的草丛里,捡到那对玉蝉,这玉蝉是梅娘的母亲留给她的,她一直挂在腰间,从不离身。”

  “就在她悬梁自尽那天,玉蝉都还在的。那日我发现尸体不见了之后,仔细的找了,土地庙那会儿有香火,地面十分的干净,若是玉蝉落了下来,我不可能瞧不见。”

  “可若是董家人将她下了葬,这玉蝉又怎么会突然出现?那孙秀才同邓秀才,都是体面人,还能撅人墓不成?我当时便觉得不对劲。”

  “然后悄悄地去董家寻人打听了,当时伺候梅娘的老妈妈说,董家人突然收到了一封信,然后慌慌张张的叫人去买了棺材,里头根本就是空的,他们连祐海城都没有出过。”

  “更不用说,趁着我不在的功夫,把梅娘敛了。”

  张老汉说着,抱住了自己的头,“那我的梅娘呢?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凭空不见了?是谁把她带走了?她现在又在哪里?那邓秀才死的地方,怎么会出现梅娘的玉蝉?”

  周羡听着,皱了皱眉头,虽然他不知道池时为何要查什么孙秀才杀死邓秀才的案子,但张家的事情,他听了个清楚明白。

  “当年你没有报官么?张梅的尸体不见了,你又在凶案现场捡到了玉蝉。那是杀人案,两个案子相关联的话,县令一定得全城搜捕。”

  张老汉点了点头,又沮丧的摇了摇头,“我寻了当时的王捕头说了。王捕头说,他们那么多捕快,把草翻了个遍,都没有瞧见那玉蝉,怎么着我就找到了?”

  “没有人能够证明,的的确确是我在现场捡的,若是无关人士,也就罢了,可偏生那是我闺女的玉蝉。但是他还是带着我,去了董家,开了梅娘的棺。”

  周羡同池时对视了一眼,惊讶的说道,“棺中有人?”

  “没错,棺材中的确有人。董家人说我失心疯了,梅娘是病死的,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什么土地庙受辱,悬梁之事。是我受不了独女离世,臆想出来的。”

  “又说梅娘没有孩儿,她死了之后,董家早就把她的嫁妆还了回来。那玉蝉自然是在其中的,我拿着去报官,简直是胡闹。”

  “曾经有那么一瞬间,我都以为自己是真的疯了,全都是我自己个想出来的。可是我不能骗自己,梅娘哭着跑来找我的场面,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我怎么会失心疯呢?”

  “那棺材里的骸骨,根本就不是我家梅娘的。她身材纤细,像了她阿娘,那手臂,就跟小酒盏似的。身量也不高。”

  “可是没有人相信我说的话。王捕头把玉蝉还给了我,又告诉我说,梅娘是悬梁自尽的,就算大人受理了这个案子,最好的结果,也只是查明那个采花贼是谁。”

  “可是事情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梅娘都成了一堆白骨,人家抵死不认,又有什么办法?再则,就连山庙受辱之事,是否存在,都没有人能够证明。”

  “毕竟梅娘已经死了,董家人压根儿不承认这个事情。”

  池时听着,摇了摇头,“你说得不对,梅娘极有可能,并非是自己悬梁自尽,而是被人杀死的。”

  张老汉一惊,猛得抬起头来,“九爷,您说什么?”

  池时仰起头来,看了看着屋子的房梁,“你去土地庙挂过假人了,那里屋梁很高,你是怎么挂的?”

  张老汉的脸一下子煞白,“搭梯子。九爷您是说……”

  池时点了点头,“梅娘身量矮小,又是女子。你去的时候,梅娘脚边,可有凳子?”

  “没……没有……”张老汉说着,哭了起来,他猛的给了自己一个大耳刮子,“是我想差了啊!我当时冲进去,看到梅娘悬在梁上,我想把她抱下来,却抱不到。”

  “若是有凳子,我怎么会抱不着?我着急上火,转身就去喊人了……指不定,指不定杀死梅娘的凶手,当时就躲在那庙中啊!我我我……”

  “可是,我女儿一个闺中妇人,又是谁这么狠心要杀死她?”

第十八章 神驴寻尸

  池时皱了皱眉头,现在案情看起来迷雾重重,张大来说得没有错,杀死梅娘的人,到底是谁,又为何要杀掉她?

  倘若梅娘去那土地庙不是寻死,那么她从城中冲出来,去那土地庙,又是要干什么?

  董家人的前后态度,为什么会发生那么大的变化?

  再有,池时看了看放在她手中的玉蝉,玉蝉为何会出现在邓秀才的死亡现场,这两者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想着,在心中捋了一遍,站起身来,朝着棺材尾的周羡走去,“你如何得知,他便是楚王?”

  周羡矫情得很,不用张口,祐海是个人,都能瞧出他是异乡人。

  但异乡人有很多,楚王却只有一个,张大来是如何认得他的。

  张大来擦了擦眼泪,“老汉去得最远的一次,是去永州城给梅娘置办嫁妆。自然是不识得京中贵人的,可是那些走南闯北的人认得。是马镖爷告诉我的。”

  池时若有所思的摸了摸下巴,姓马的镖师?

  醉花楼里,庹娘说,当年凶案发生之前,有六个人一起喝酒,分别是孙占,池庭,邓秀才,赵员外,赵员外的舅兄马镖爷,以及附近卖文房四宝的董掌柜。

  当时说亲眼瞧见过梁上女鬼的人,正是那马镖师。

  “这马镖师,是福瑞镖局的么?”

  张大来有些迷茫,“九爷,在十年前,我们祐海只有福瑞一个镖局,后来才又多了姚记,长康镖局。”

  池时点了点头,也是,那会儿他阿娘还没有开镖局。

  “玉蝉我收了。”她说着,朝着门口走去,伸出手来,轻轻一拨。

  张大来一块块安上的门板子,竟像是晾在竹竿上的衣服一般,被她拨成了一堆。

  周羡瞧着,瞳孔微震,怎么会有人无时无刻不在炫耀!

  “噗通!”周羡听着一声巨响,扭过头一看,只见那张大来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目送着池时翻身上了驴。

  就离谱!荒唐!

  他亲爹是皇帝,都没有这么大的排面!

  周羡想着,木着脸冲了出去,一个翻身,上了马,快步追上了池时。

  “你是什么土皇帝么?还叫人家给你下跪?当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池时淡淡地瞥了周羡一眼,“我后脑勺没有长眼睛,瞧不见有人给我下跪。山中的老虎不是被你打死了么?这里也只有你一个大王……”

  她说着,上下打量了一番周羡,“你不说,真没有看出你是一个猴子,毛剃得挺干净。”

  “哈哈哈哈哈!”周羡身侧得常康,实在是忍不住,一声爆笑出口。

  周羡无语地看向他去,池时说他这侍卫是个傻子,当真没有说错!

  常康被抓了包,脸憋得通红,“啊!公子,您饿了吗?我瞧着前头有一家酒楼不错,咱们要不去……”

  周羡拍了拍马,离他远了几分。

  就在来这纸人铺子之前,他们刚才在醉花楼里吃过了!

  “去哪里,听罐罐的就好了。”

  池时突然轻声说着,她伸出手来,摸了摸小毛驴背上的毛,小毛驴高兴地甩了甩尾巴,撂开蹄子就跑了起来,“至于马镖师,久乐没有跟上来,他已经去查了。”

  “我是仵作,找活人的事,交给久乐就好了。”

  周羡听着,又横了常康一眼,都是做小厮的,瞧瞧人家的,不用吩咐,就心有灵犀的去办事了,再看他家这个……脸上写着四个大字,愚蠢至极!

  小毛驴一路小跑着出了城,临到门口,却是立住不动,疑惑地站在原地了。

  池时若有所思的看了看,抬手一指,“罐罐,去新的土地庙。”

  周羡拍马跟了上来,“你不再去旧的土地庙附近寻尸么?凶手杀死梅娘之后,很有可能直接就在附近,找个地方把她给埋了,照旧神不知鬼不觉的。”

  “咱们只寻了那庙内,并没有搜索附近。你不是说,新的土地庙,是两年之后,方才建的么?同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

  池时听着,点了点头,“你说的不无道理,但是当天晚上,凶手把梅娘的尸体带走之后,知晓张大来去叫人了,不一会儿就会回来……他如果在附近挖坑埋尸。”

  “一来,耗费时间很多。张大来什么时候回来,会叫多少人来,都说不准,他很容易就被发现了。那会儿土地庙可不是像现在一般,杂草丛生。”

  “就算他埋好了,土是新挖的,来上香的人,没个准就会发现了。他能够一边藏尸,一边去让董家改了口,可见是一个心思缜密,而且身份不低的人。”

  池时说着,眯了眯眼睛,“二来,我的小毛驴罐罐之前在那里闻过了,并没有闻到尸体的味道。它站在城门口,头朝东边看去。”

  “三来,你之前在庙中注意到了吗?那个放置神像的桌案上,有一团黑漆漆的古怪痕迹。是一团,而不是一圈。”

  周羡眉头轻蹙,“你是说原本放置神像的地方?一方镇纸,若是多年不动,再拿开的时候,那块地方的颜色,都会比旁的地方要略浅一些。”

  “因为尘土什么的,都被遮挡住了。那放神像的地方,黑漆漆的一团,我还伸手摸了摸,上面又一层怪怪的东西,像是融了蜡一般。”

  池时深深地看看了周羡的手一眼,“不错。”

  说话间,几人已经走到了那新的土地庙前,同旧庙那杂草丛生的荒芜景象不同,这里的人声鼎沸的,来来往往的,有不少香客。

  大殿之中供奉的土地神,旧貌换新颜,八年前从旧庙请过来的时候,请了永州来的厉害匠人,替他重塑了金身。

  如今这神像,有两人高,显得十分的威严。

  “罐罐!”一到庙前,池时的小毛驴,便显得异常兴奋起来。

  她翻身下了驴,掏出了一个果子,喂给了小毛驴吃,摸了摸它的脑袋,“罐罐说在这神像之中。”

  周羡手一紧,脸色顿时变得不好起来,他艰难的往四周看了看,哪里有水?本大王想要洗手!

  “你那驴儿,准吗?这可是神像,饶你在祐海横着走,也没有道理,毁坏神像。我们可以等夜里人少再来。我有印在,可以直接带捕快来搜……”

  他瞧着这驴子,同街上那些当苦力的,生得也没有什么不同,怎么可能那么玄乎,还能够隔着泥胎,闻出里头藏了尸体。

  而且,当着这么都人的面乱来,怕不是要被群殴……

  周羡的话刚说完,便瞧见池时已经走到了那神像跟前。

  她先前拿起香,点了点头,然后自言自语道,“这土地神身上,怎么沾了灰?”

  她说着,从怀中掏出了一方帕子,朝着神像伸出了手……

  一旁正在上香的妇人瞧着,忙诚惶诚恐的说道,“九爷,这怎么能够劳烦您,不如让我来。”

  可她说得晚了一步,池时已经拿着帕子对着神像那么一擦,只听见清脆的咔嚓声响起,那神像竟是活生生的被她擦出了一个窟窿洞来。

  她有些迷茫的转过身来,一脸无辜的看着如遭雷击的香客们,诚恳地说道,“我的力气太大了。”

第十九章 新增疑点

  周羡瞧着,往后退了一步。

  自打他认识池时开始,这厮便拽上天,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突然之间,变得呆呆地,竟然意外的生动了起来。

  可你以为他是林间小鹿,那你便错了,小鹿它不可不会一蹄子将神像砸个窟窿洞!

  站在池时身边上香的妇人,率先回过神来,她慌慌张张地摆了摆手,一脸慈爱,“没事没事,神佛慈悲,定是不会怪九爷的无心之失。”

  “九爷一片赤子之心……我瞧这神像也已经有些年头了,不如趁着这个机会,给我一个机会,替他老人家重塑金身。”

  池时摇了摇头,“我有钱。”

  她说着,回过头去,伸手进去掏了掏,像是要将她不小心“失手”弄进去的碎片掏出来,可掏了几下,却是手一顿,从里头抽出一个白森森的脚掌来!

  池时对着光看了看,认真的说道,“这是人的右脚掌,从脚掌长宽来看,应该是女子或者孩子的脚。”

  以池时为圆心,周遭一丈之内,已经空无一人。

  先前待她慈眉善目,好心要掏钱的夫人,捂住了自己的嘴,脸色煞白,拔腿就冲了出去,扶住了棵大树,吐了起来。

  她当真是猪油蒙了心,才觉得这煞星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值得关爱!

  九爷年纪再小,那也不是寻常人。

  池时瞧着,波澜不惊,这样的场景,她已经遇到了许多次了。

  她眼眸一动,瞧中了香客中的一个壮汉,所有人里,只有他是最淡定的,“麻烦这位兄台,去祐海县衙走上一遭,就说这土地庙出了命案。”

  那壮汉木着一张脸,点了点头,“九爷放心,小人这就去。”

  土地庙的神像中掏出了枯骨,那胆小的人悄悄散了去,倒是一群好事又胆子大的,从四面八方赶了过来,不一会儿功夫,便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

  “你这驴子,还有兄弟姐妹吗?”周羡说着,朝着池时走近了一些,他的身上并没有熏香,带着一股子说不出来的干净的味道。

  像是踏青的时候,问道了山间野草的清淡与冷冽。

  池时摇了摇头,“罐罐他娘,生了它之后,就没了。它小时候,是我家狗养大的。”

  周羡张了张嘴,硬生生的转移了话题,“所以,当日张大来走了之后,凶手并没有把梅娘的尸体带走,而是藏在了这神像之中,等到周遭的乡民来了,他可以再趁着人群杂乱,融入其中,然后不着痕迹的遁走。”

  “只是……”周羡皱了皱眉头。

  大梁朝如今的皇帝,乃是他一母同胞的兄长。人人都说他周羡年纪轻轻便执掌刑部同大理寺,乃是得了偏爱。可自他接了那清平印起,大大小小的,也断了不少案子。

  若是一直跟着他的那位老仵作年纪大了,想要回去享天伦之乐,不便随他东奔西跑了,他都不会给池时一个眼神。

  池时是很厉害,但是他周羡,也不是吃白饭的二世祖。

  “只是神像十分的重,要在短时间里,在里头藏好尸体,可不是容易之事。”

  这神像足足有两人高,十分的威严。

  要抬起神像,然后在里头藏尸,可不是容易之事。

  池时闻言,撸起了袖子,马步一扎,气沉丹田,一声呔,朝着那神像端去!

  周羡顿时脸都绿,他就从未见过,这般鲁人!

  他脑袋想着,手已经先动作一步,深吸一口气,附着池时,猛的用力。

  周围的惊呼声此起彼伏,只见这瘦得像是一对筷子,两个高跷的单薄人,就那么合力,将整个神像抬了起来。

  随即便是轰的一声,那神像落地,搁在了一旁。

  那神像一被端走,高台之上,瞬间露出了一具白骨。

  那白骨被人用棍子支撑着,立在那里,除了被池时提前掏出来的那个脚掌之外,完好无损!

  一片哗然。

  “你刚刚也感受到了吧,这神像乃是中空的,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重。工匠偷工减料,我并非有天生神力,却是轻轻一戳,就将它戳出了个窟窿洞,足以说明问题。”

  “这个神像,在八年前洪灾之后,重修过。工匠将他放大加固了。十年前,它要更轻一些,小一些。有功夫在身之人,虽然费点力气,但并非搬不动他。”

  “但这件事,暴露了两个疑点。”

  池时说着,却听见周羡不停的咳嗽了起来。

  他被打断,有些不悦,扭过头去一看,却见那人拿着帕子,捂着嘴,已经咳得满脸通红。

  周羡见他看过来,快手一收,将那帕子藏进了袖中,有些艰难的说道,“被灰尘呛住了。”

  他清了清嗓子,抢在池时前头说道。

  “是有两个疑点,一来,十年前,凶手是如何知晓,这个神像是中空的,而且刚好能够藏住一个人?这说明他对祐海本地之事十分了解,而且是个功夫不错的练家子。”

  “二来,这神像就像是一个倒放的花瓶,瓶口同桌案接触。所以尸体腐化的时候,留下了不少痕迹,在旧庙的桌案上。”

  “那么问题来了,八年之前,移动神像的时候,为什么里面的骸骨没有被人发现?”

  那个时候,工匠搬动神像,也应该像今天他同池时做的结果一样,直接露出骸骨才对。

  池时有些意外,他歪着头,看了看周羡,从袖中掏出了一方帕子,压低了声音,“擦擦嘴吧,你的嘴边有血。”

  “你这么虚,不必帮我搬的,我一个人也可以。毕竟胸口碎大石的时候,大石也是我自己盖在自己身上的。”

  周羡一怔,没有接池时的帕子,他掏出了自己的帕子,擦了擦嘴角,又像个无事人一样,笑了起来,“所以,这个案子,同八年前移神像的人,脱不了干系。”

  池时轻轻的嗯了一声,仰起头看起了那具尸体来。

  “在下池时,来听你今世之苦。”

  她说着,纵身一跃,跳上了桌案。

  她身量远高于一般的女子,比这骸骨,高出了整整一个头来。

  “死者女性,颈椎断裂。右臂年幼之时曾经骨折,肋骨断裂,有轻微愈合痕迹……”

第二十章 他们看见了

  “骸骨颜色正常,未见青绿,并无中毒迹象。右手手指骨结相对粗壮,死者生前应该是个手艺人。死者脚骨扁平,与人有异。”

  池时说着,就瞧见那驼子风风火火的冲了进来。

  他红着双眼,朝着这神案扑了过来,听着池时的话,嚎啕大哭起来,“是我的梅娘,是我的梅娘。她的右臂,是小时候顽皮爬树,摔下来摔断的,后来寻人接骨,给养好了。”

  “她阿娘走得早,靠着我扎纸人糊口,这孩子是个孝顺的。画人面的事情,她做不来,就经常给我劈竹蔑,扎成人形。在她嫁人之前,我们父女两人,就靠这手艺,相依为命。”

  “她的脚,跟她阿娘一样,脚底平平的,走不得远路。平日里出去拉竹子,都是我去。唯独那么一回就……是我的梅娘啊!”

  他说着,猛地抽了自己一个大耳刮子,“我去庙中,瞧见梅娘悬在梁上,竟是以为她自尽了,万万没有想到,她竟然是被人给害了啊!”

  “九爷九爷,我家梅娘……我家梅娘……”

  池时点了点头,从神案上跳了下来,她不擅长安慰人,找出凶手,便是最大的安慰。

  “陆锦,抬到县衙去。梅娘的夫家,福瑞镖局,久乐已经去了”,她说着,凑到了陆锦耳边嘀咕了几句。

  陆锦耳根微红,看了一眼周羡,点了点头,小声说道,“我知晓了,阿时用过午食了么?招叔刚给我送了食盒,还热着呢,有你喜欢的腊肉。”

  池时眼睛一亮,虽然依旧是面无表情的,但任谁都能够看得出来,她的欢心雀跃。

  招叔是照料陆锦长大的老仆,十分擅长做菜,尤其是熏得一手好腊肉。

  ……

  祐海县如今的县太爷姓许,吊车尾考了个进士,一年前刚被调来这祐海做了一县的父母官。

  穷山恶水出刁民,这祐海庙小妖风大,旁的地方,一年半载也遇不着一件杀人案,都是些鸡零狗碎的琐事,随便断断也就算了。

  可自打来了这祐海,薄皮棺材他都不知道贴了多少副了。

  刚来的时候,他还摆了官威,池时一个小毛孩儿,知道个屁?可一个又一个的凶案,教会了他做人,被治得服服帖帖的。

  若搁平时,池时进门,他定是要老腰一弯,唱上一句,“九爷您上座”。

  可今儿个,他吃了熊心豹子胆,腰杆子挺得直直的,手握惊堂木,官威简直要冲破屋顶,如果忽略那桌案之下,抖着的腿的话,属实瞧着是个像模像样的父母官。

  他想着,瞅了一眼随着众人一道儿进来的周羡。

  他适才得了传书,说是楚王周羡来了这祐海。这大梁朝王爷多如狗,可没有一个有楚王之威,若说陛下是万岁,那楚王就是九千九百九十九岁,只差那一步,他就要登天了。

  这事儿,还得从前朝说起。

  先皇在世时,同皇后鹣鲽情深,共生了两位嫡子。那嫡长之子尊贵,早早地便立为太子,便是当今圣上。皇后生下幼子周羡之后不久,人便没了。

  这深宫内院之事,不足为外人道,但随便一想,都是刀光剑影。圣上比楚王年长不少,虽是兄长,但与老父亲无异。

  便是京城里的言官都知晓,当今脾气火爆,你若是指着鼻子骂他,他定是跳着脚骂回来。可你若是骂楚王周羡,他能撸起袖子就打拳。

  让文武百官烧高香的是,楚王并未恃宠而骄,跟陛下一样,好好的一个苗儿,从东北长歪到了西南。他性子温和,待人有度,简直是举世无双的清雅公子。

  陛下若是雷霆,这楚王便是雨露,救火第一名。

  许县令想着,忍不住仔细的打量了一下周羡。

  这一瞧,不由得对自己鼓起的大肚腩,感到自惭形秽起来。什么叫做皎皎之光,什么叫做君子高洁。眼前这位白衣笑面小郎君,便是了。

  举手投足之间,透露出来的天家气度,令人折服。

  他想着,眼睛一斜,一不小心瞧见了走在周羡旁边的池时,之间她袍子一撩,大摇大摆的坐了下来,面无表情,仿佛面前所有人,都欠了她几千两银钱。

  像是感觉到了他的视线,池时转头看了过来,她的眼珠子极黑,像是要把人吸进地狱里去一般,自带死气。

  许县令腿一软,心虚的挪开了视线,他的确是欠了池时银钱,不怪他没个好脸。

  许县令拿起惊堂木一拍,想要好好表现一番,可话到了嘴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威风是有了,但是这案子是怎么回事,他一概不知,那又从何问起。

  “池仵作,你来问话吧。”许县令说着,心虚的看了一眼周羡。

  见他摇着扇子,面色温和,心中松了一口气。

  传言果然没有错,楚王他就是神仙里的活菩萨。

  池时并没有理会他,进屋的时候,她已经瞧见久乐身边站着的人了,正是那姓马的镖头,他穿着一身褐色短打,腰间别着一根短棍,太阳穴朝外凸起,看上去十分的精干。

  “你知道楚王要来,所以嘱咐张大来,叫他旧庙布置,重现梅娘案。我为何重新发翻查十年前,孙占杀死邓秀才一案,也是有你的安排。”

  “我想,你做了这么多,应该已经做好了重谈旧事的准备。当年土地庙闹鬼的传闻,并非是空穴来风。你瞧见了什么?”

  马镖头拱了拱手,同情的看了一眼眼泪未干的张大来。

  “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九爷。马某这般做,是因为很多年前,受过梅娘的一饭之恩。我本是江湖人士,有一回受了重伤,为了躲避仇家,这才来了祐海县。”

  “是梅娘给了我一碗糖水,才让马某活了过来。她那会儿,还是个小孩儿,当时不记得了。但是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我们走江湖的,不能忘本。”

  他说着,叹了口气,“只可惜,马某什么都没有看见。要不然的话,我拼死一搏,也是要救下梅娘的。”

  “我没有看见。可是,孙占跟邓秀才,却是看见了。梅娘受辱的时候,他们便在土地庙附近,看了个一清二楚。”

  池时微微蹙眉,她想起了卷宗里说的,死者邓秀才,被人挖掉了眼睛。

第二十一章 死路一条

  马镖师显然是有备而来,三两下的便将梅娘旧事,通说了一遍。池时透过他的话,依稀看到了梅娘最后的光景。

  十年前的祐海,远不如如今这般繁盛。那会儿池家刚从京师回老家不久,池时的母亲姚氏尚未豪掷千金,搅动一城风云。

  而池时还是个面瘫小豆丁,并未在胸口碎大石的盛会上打响名头。

  福瑞镖局那会儿乃是祐海唯一的镖局,走镖归来,镖师们都会捎带回来不少异地的稀罕玩意儿,乃是实打实的富贵人家。

  张梅娘端了铜盆,暖了暖帕子,恭敬的替榻上的婆母擦了擦嘴。自打今日春日着了风寒,她便一直未见好,见天的躺在榻上,饶是看遍了城中的郎中,也是毫无起色。

  “含之还有几日回来?”董夫人低头看了一眼梅娘的手,神色一变,啪的一声将她拨了开来,对着旁边的婆子问道。

  “夫人,少东家这回去的是北地,他孝顺的紧,那地儿山参珍稀不少,他少不得寻摸一些,给夫人您补身子,这日子一耽搁……”

  婆子见董夫人脸色不好,又找补道,“大郎接到少夫人的去信,知晓夫人不适,定是往回赶了。”

  梅娘手中的帕子被婆母一拍,落在地上,她慌忙低下头去,想将它捡起来,可一瞧见自己的手,像是被火烧了似的,下意识的就将手藏在了袖子里。

  她在闺中的时候,常削竹篾,虽然嫁人之后已经特意用了药来敷,可还是比董家粗使丫鬟的手,还要粗糙些,一看便不是富贵出身。

  董夫人对这点尤其不满,已经不是一次两次拍开她了。

  “我要歇上一会儿,你下去吧。像个木头似的杵在这里,看着我就心烦。”

  梅娘点了点头,轻声道,“娘,那你好好歇着,我听人说,城外的土地庙很灵验,县老爷夫人就是去那里烧了香,病方才好的。梅娘想出府一趟,去土地面给娘祈福。”

  董夫人哼了一声,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去罢。大寺的高僧看了都……”

  她想着,又估计县令夫人,到底没有继续说下去了。

  梅娘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悄悄的退了出去,待她一走,董夫人猛的又坐了起来,她是个性子火爆藏不住事儿的,“若非是上一趟镖叫那山匪劫了去,我儿也不至于,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含之不听我的,非要娶这个丧门星。生得好看又如何,打小就是混在死人堆里的!不知道沾了多少晦气。”

  “我们董家缺的是能给含之助力的当家夫人,而不是洗脚婢!自打她进了这个门,我当真是诸事不顺,哪哪都堵得慌!”

  她身边的婆子听了,忙安慰道,“事已至此,夫人莫要烦心。少东家不是都应了您么,这回便把穆姑娘接过来。”

  站在门口的梅娘听着屋子里的动静,身子一僵,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董夫人这话,是说给她听的。那穆姑娘乃是她娘家的侄女儿,若非董含之在街头对她一见倾心,嫁进这府中的,便是那穆家表妹了。

  她想着,低下头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她嫁进府中这么久,也没有怀上一男半女,婆母待她已经多有不满,若是那穆姑娘来了,这董家可还有她的容身之地。

  梅娘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领了女婢小满出了府。

  小满是她出嫁的时候,父亲给她从人牙子手中买来的陪嫁丫鬟。

  晌午的日头晒得很,知了不停的叫着,连村边的大黄狗都在歇晌打着盹儿。土地庙的香火不算鼎盛,这会儿烈日当头,更是没有人来。

  梅娘瞧着空荡荡地山庙,松了一口气。

  比起她那婆母,这面目有些狰狞的神像,都显得和蔼和亲起来。

  “少夫人,你也听见了,府里怕不是要进新人了。你平时里跟个闷嘴葫芦似的,也不会说两句好听的,便是少东家,都受不了了。”

  “我知道这附近的村子,有好多沙瓤瓜,甜得很。夫人苦夏,我领着黄山去买上几筐来,也讨好讨好她。”

  她的话音刚落,坐在门口的黄山便骂出了声,“你自己个嘴馋,还拿夫人做筏子。我们都走了,谁在这里看顾夫人?要去你自己个去,我瞧你嗓门这么大,背个两箩筐也不在话下。”

  那小满一听,脚一跺,就要同黄山骂将起来。

  梅娘轻叹了口气,“黄山,你领着小满,速去速回罢,正好我也渴了。”

  黄山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横了小满一眼,便赶车去了。

  如今的县老爷是个能耐的,祐海不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但已经很久没有什么凶事发生。大白天的,他们只去一会儿,能出什么事?

  待他们走了,梅娘摇了摇头,诚心的跪在那神像前为董老夫人祈起福来。

  不一会儿的功夫,她便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梅娘睁开眼睛,有些欢快地说道,“你们这么快就……”

  她刚要转身,一个人影扑了过来,梅娘大骇,随即眼前一黑……

  六月天,孩子脸,说变就变……不一会儿的功夫,豆大的雨点落了下来。

  “老邓,跑快些,瞧你平日里花天酒地的,这会儿腿软了吧。前头就是土地庙了,咱们去那里避雨……”孙占说着,回过头去看邓秀才,却见他停住了。

  邓秀才对着他嘘了嘘,一把拽住了他,朝着一旁的草丛中躲去。

  “老邓,怎么了?”

  邓秀才又嘘了嘘,将那草拨开了一些,伸手一指。

  孙占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脸色大骇,“这这是采花贼……咱们赶紧去救人……”

  他刚要起身,却是被邓秀才给抱住了,“事已经成了,现在咱们冲过去,那妇人也不清白了,晚了晚了。而且,你仔细看,你看那个人……”

  孙占一愣,仔细的看了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仔细的看了看,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他怕自己一个不慎,便喊出了那贼人的名字。

  雨下得越发的大了起来,几乎听不到人的呼吸声。

  待那人走远了,邓秀才方才站起身来,长出了一口气,他拽了拽已经神游天外的孙占,说道,“快走了。咱们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你还想做那行侠仗义的侠客不成。”

  “快走了快走了,早知道就不听你的,来这破地方钓鱼了。真是晦气。”

  孙占的嘴唇轻颤,“那位夫人怎么办……”

  邓秀才眉头轻挑,嗤之以鼻,“失贞的女人还能怎么办?死路一条。”

第二十二章 杀人凶手

  死路一条么?

  孙占踉跄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随着那邓秀才,冲进了雨中,越跑越远。

  梅娘绝望的看着土地庙的屋梁,在一角的蜘蛛网上,一只小虫被困在上头,它被蛛丝束缚着,挣扎着扑腾了几下腿,然后渐渐不动了。

  她觉得自己,就是那一只虫子。

  “啊!夫人!这是怎么回事!小满这就去叫郎中来……”

  夏天的雨来得快,也去得快。

  “不许去!”黄山堵在门口,眼神锐利的看向了小满,“你是夫人的陪嫁丫鬟,她若是出了事,第一个死的就是你。你要是想送死,我不拦着!”

  小满顿时慌了神,“那你说怎么办?”

  黄山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梅娘,又快速的别开了眼。

  “咱们上车,直接回张家。你回去董家报信,就说夫人的父亲,突然得了急症,她要在娘家待两日。旁的一概不要说,咱们现在赶紧走,雨停了,指不定一会儿,就会有人来了。”

  黄山说着,不忍心地走了过去,一把抱起了失神的梅娘。梅娘身子一挪动,疼得一个哆嗦。黄山的手紧了紧,加快了脚步。

  小满心头一颤,跺了跺脚,“可是……可是……这不是骗人吗?少东家对夫人那么好,从来都不会瞧不起她,可她都脏了,还骗人……这……”

  已经将梅娘安顿好的黄山,恶狠狠的瞪了一眼小满,“你是谁的丫鬟?快上车去。”

  小满咬了咬嘴唇,撩开了马车帘子,坐了上去。

  张家的纸人铺子,在一处偏僻的小巷子里,这会儿没有什么人,黄山径直的将马车驶进了后院,将梅娘抱到了榻上,推了推小满,“你去给夫人洗漱,换身衣衫。”

  他说着,将张大来拽到了一边,低声说道,“张叔,出了什么事,我不说,你也看出来了。梅娘被人害了……”

  黄山握紧了拳头,“这个时候,只有张叔您是梅娘的依靠了,您可千万不能乱。照我说,董家没有必要回了。”

  “这事儿若是闹开了,梅娘就没有活路了。不如您赶紧收拾细软,我们带着梅娘走吧。她身上有伤,可是在这祐海也不能看郎中。”

  “咱们去个没有人的地方,再寻郎中看。张叔,您一定要早点下决断,梅娘她年纪还轻,以后的日子还长,董家已经没有她的容身之地了。”

  张大来张了张嘴,红着眼睛点了点头。他是个老实人,上一回遇到的大事,还是梅娘在街头被董含之看中了。

  张大来的包袱还没有收拾好,董家的婆子便来了。

  “张梅这个贱婢失贞气死了我们夫人,将她拿了,给我们老夫人偿命!”

  ……

  马镖师说着,深吸了一口气,“后来的事情,你们应该都知道了。黄山力气大,带着梅娘跑了出去,董家人不敢将此事外扬,回去给老夫人办丧事了。”

  “这些都是我后来打听到的,那会儿这事瞒得紧紧地,直到那天夜里,我在董家附近听到了孙占同邓秀才争吵。

  孙占心中有愧疚,一直关注着梅娘的事情,知晓董家死了人,家丁在城门口附近要堵梅娘,叫她偿命。”

  “他想帮梅娘出城,但是邓秀才不肯,他不想惹麻烦上身。到了第二日,梅娘便死了。董家抬出了两口棺材。

  就在我回去之后不久,董家来了个小童,给当时主事的族老董明一封信,董明看完之后,便烧掉了。”

  马镖师说着,有些唏嘘,“这些都是我打听到的,千真万确。我想替梅娘喊冤,但到底是外人。那日打虎英雄进祐海,我认出了楚王殿下,想着这可能是梅娘最后一次机会了,所以……”

  “若是有冒犯之处,还望殿下恕罪。”

  池时听着,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梅娘为何突然要去土地庙?就在那天晚上,可有人来找过梅娘?”

  张大来见池时问过来,仔细地想了很久,方才说道,“我想起来了,小满,小满来过。黄山把我们安顿在他舅父家中,小满来了,她把梅娘的放在董家的一些金银首饰拿来了。

  说她远走他乡,得有些盘缠。待了一刻钟,便走了。”

  池时同周羡对视了一眼,他们几乎已经知晓了整个事情真相,可唯独凶手,尚没有什么证据,全是猜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