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泊莽知道这女儿一肚儿的主意,劝也是白劝,如今留下来定是还想做些什么,虽想陪女儿一起,却又怕余怀质捣鬼,于是跟女儿千叮咛万嘱咐,最后也只好

自己先去了。
此时在龙堂镖局门外的街上,贺九重带着人挨门挨户分送银两。只言是镖局不日有贵客到,到时恐叨扰四邻,请大家暂避一时,行个方便。话虽如此,流言早

传得满城风雨,知道龙堂镖局惹上了极厉害的对头,不日将有一场恶战。码头边小船排了一长串,将逃离的人一船一船运离。
华氏坐在账房里,看到现银与银票都已所剩无己,便指点先生们将府中所藏的古玩字画作价分派给门下众人,命大家携带细软,尽数随船离开,并嘱咐驾船船

工此去不必返回,有了这船,将来也好有一条生路。
门前,一行又一行的船工、下人向东家磕头辞别,哭声响成一片。沈望舒不时到门外替华氏给众人送行,别人都哀哀哭泣,他倒泰然自若,还笑道等事情一过

,大家愿意回来的尽可以回来。
一时街上的店家找来,汇报说:“二少爷吩咐的铁钎和火油都已备齐。凑齐的各类小船、舢板共二十六只,干草共计一百担,还有两百根圆木,今日之内便能

从川中运来。二少爷还要些什么?”沈望舒笑道:“不要了,等圆木到了,你们家也请暂避吧!”
忙到天黑,沈望舒来到花厅吃饭,却见厅上空空荡荡,这才记起连厨子都已打发走了,一抬脚想上外面的酒楼,又记起酒楼也已关门歇业。本想着自家遭难,

不愿累及无辜,却不料这些人一走,自己竟连饭也吃不上了。
一时叶吟风走来,见平素熙熙攘攘的花厅一片冷清,只有沈望舒站在那里看着他苦笑。叶吟风不由愣住,中午的一顿他便没得吃,没想到到下午仍是如此,不

由大为沮丧。
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叶吟风将手一挥,潇洒道:“我们去摘月楼吃!”沈望舒差点笑出声来:“摘月楼也歇了。”原来这两人都是饭来张口惯了,却不

知米麦是打哪儿蹦进饭碗里去的。
叶吟风登时傻了,怨道:“谁让你把下人都放了?仇家还没打来,自己倒先饿死了!”
沈望舒笑道:“没人做饭也不至于饿死。那天方兄说过,随便找个田头刨俩地瓜也是一餐。”
不想叶吟风一听越发沮丧,苦了脸道:“刨什么刨,你认得地瓜么?”
沈望舒一愣,随即仰头笑起来:“说得是,我还真是百无一用呢!”
叶吟风仍不依不饶:“你才知道啊!能做事的都走了,剩你一个什么都不会的,这几天怎么活?”
沈望舒哭笑不得:“叶兄说话直率,在下佩服得紧!”
叶吟风倒不稀罕他佩服不佩服,还在抱怨:“干嘛要慌着逃命,难道怕打不赢不成?”他搬起手指头一一数来,“你们家,老太太自不必说,是个狠角儿;黄

船主棋下得差,功夫可不差;你老婆也是个狠角儿;方野虽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他最爱管闲事,手底下又够硬,少夫人有他帮着,这一去必能搅得翻江倒海;况

且——”
沈望舒早听得渗出一脑门子冷汗,赶紧打断他:“这样的吉言我可不敢借,只求珠儿不要像你说的那样鲁莽!”他心中一阵后悔,早知便不让方野跟着了,说

着伸手探入衣襟,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交到叶吟风手中,“这是最后的二百两银票,叶兄拿去,我家实在不能再留客了,还请尽早离开。”
叶吟风望着那张纸发呆:“这是二百两银子?你骗谁啊!”沈望舒也不知如何解释,一个连几两银子都认不清的人,让他认银票,着实是难为他了。
待将银票硬塞给叶吟风后,沈望舒陷入沉思。
他在想叶吟风刚才的话,一阵心惊肉跳。
离珠不会真的那样鲁莽吧?黄熊怎么也该拦着点!离珠嫁他将近一年,这一年来他想她的时间,加起来也不及她离开的这几日多。在几日之前,若有人问他老婆

生的什么样子,他大概只会说,甚美,至于怎么个美法他却说不出。现在他却分明记得她以剑指着自己厉声质问的样子,他记得她紧蹙的眉、含泪的眼。在她之前

,不少人都在怀疑他,却从没人像她那样狠狠地逼问他。他们大概都拿他当了病人,甚至当了废人,所以对他采取一种看似纵容实际却是不闻不问的放任态度。只

有她全盘接受了他的现状,却拒绝接受他的逃避,要求他承担起一个男人的责任!
他忽然忆起她的许多事。有一次在花园中,他听见里面几个镖师围着太夫人抱怨,无非是说他不该自降身价,替寻常商家跑码头。还说太夫人不能撒手让一个

武功尽失的人主持大局。此时离珠走来,笑着问大家:“替寻常商家跑码头怎么了?都是凭力气吃饭,耍枪弄棒的难道就比掌舵摇橹的有身份?谁说没了武功就不能

持家?朝廷的宰相也不会武功,人家还持国呢;山里的野猪力气大,一头撞倒一棵树,谁去请一只回来持家?再有人说二少爷的坏话,我可不依!”
那番话七分道理二三分娇蛮,直说得大家哄堂大笑,太夫人笑着说这丫头不害臊,只会护着丈夫。离珠扑哧一笑,脆声道:“我只求他能供我衣食无忧,却不

知各位镖爷比我这小女子还难养呢!”镖师们讪笑着低了头,从此之后牢骚竟然少了很多。
原来,离珠竟是全镖局内唯一一个公开维护他的人。当时他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涉世不深的小妻子当然要维护丈夫。可是现在看来,离珠决不是那种全无

主见的小女子。她维护他,并不只是简单地因为他是自己的丈夫,她是真心能够理解他的人。
可惜,他却这样错过了。
厅外“笃笃”声响,却见华氏拄着龙头杖走来,见了两人,不容辩驳地低喝一声:“你们两个跟我来!”
两人当即乖乖跟着她走到厨下,却见大锅中稠乎乎地煮了一锅面疙瘩。华氏亲手捞了两碗,放到灶台上。沈望舒散尽家财、尽遣门下之时尚能谈笑自若,可此

时见到年迈的祖母亲自下厨做饭,胸口却是一堵,眼泪便落了下来:“孙儿不孝,连累太夫人亲自下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