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华氏见孙子这样,刚有几分感动,却被这浑小子搅了,龙头杖往地上一顿,厉声喝道:“吃饭时不得多言!从今往后,一日三餐,便都到这里来吃!有什么吃什
么,不许挑三拣四!”
此时镖局内只剩下贺九重和少数几个船丁,都是受过龙堂大恩,不忍离去、誓与主家同生共死的。一大伙人围着灶台,默默吃饭。
华氏自己却不吃,站在一边冷眼瞧着,忽然走到沈望舒跟前,轻叹了一声。
“你采买火油撞钎的事我都听说了,倒不愧是龙堂子孙,以前我竟是小看了你。”眼中大有嘉许之意。
她转头又见到旁边叶吟风正凑在人堆里埋头喝面汤,实在扎眼,忍不住骂道:“你还不走,定要在我家蹭尽最后一口饭不成?”
叶吟风哪里肯受这份气,一伸手打怀中掏出刚收下的那张银票,“啪”的一声拍到灶台上:“我才懒得白吃你东西!这是银子,拿去!”
华氏一看,竟是自家银票,又好气又好笑,以杖头指他骂道:“连吃带拿还如此嚣张!我家前世欠你的?”
沈望舒忙不迭收起银票给叶吟风揣回去,连哄带劝道:“银票可不是这样使的,你且收好。异日遇上方兄,交他处置。”
华氐忽然笑道:“你赖在我家不走,可是为了报那晚的一箭之仇?”
叶吟风翻个大白眼:“太夫人说得客气,才一箭么?”
华氏坦然道:“那晚事发突然,一来你们两个不明底细的小子确有嫌疑,二来我也须向展叶门有所交代……”说着看了看叶吟风的反应,微微一笑,“看样子
你早就知道了。”
叶吟风点点头:“这么馊的主意,瞎子也能一眼看穿。那晚若是我们又在你家动起手来,即便满身是嘴也说不清了。只是既要栽赃陷害,便要干脆利落,偷鸡
摸狗能成什么事?若是老太太亲自上阵,或可一搏,贺总管手下那等人的身手可还差得远!”此事一点破,贺九重手一哆嗦,面碗险些跌落。
华氏苦笑:“想报仇就冲我来,贺总管只是奉命行事。”
叶吟风却没有清算旧账的打算,对他来说,难得在此吃穿不愁,还计较什么?他喝完面汤,放下碗舔舔嘴唇,长长嘘出一口气,由衷道:“真没吃过这么难吃
的东西,下顿再这样不如饿死算了!老太太,你也是从媳妇熬出来的,这种手艺当年怎么交代得过去?”
华氏自二十岁起,从来没人敢如此对她说话。一时众人面面相觑,都苦撑着不敢露出笑意。华氏倒第一个撑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骂道:“都吃完抹
净了还敢挑剔!你这小子全无心肝、满口胡言。只有那黄熊拿你当宝贝,真不知看上你哪一点!”
江湖上人称“神医”的纪百草此刻靠在船舷边,惶恐不安。
前日有人来报,之前派往龙堂镖局的郑执辔等人已然全数遇害,成羲和门主大为震怒之余又大为震惊。虽然他早已点齐船只,可怕再出意外,遂令人火速调集
家中留守的弟子前来增援。这样一来,出发的时日又不得不延后几天。
纪百草无奈地等着,心里却是一百二十个不愿,恨不能趁机赶紧逃走。只因当年他和龙堂镖局有些纠纷牵扯不清,而事情又闹到这种地步,彼此见面实在尴尬
。
正在发呆,却听到一阵纷乱,有人吵嚷着前面出了怪事,垂云庄的两船人一夜之间跑得干干净净。又说成大门主有令,要重新分配船只,大家先上岸再说。
纪百草心中一突,探头向前方望去,冷不丁从船舷下伸出一只手,揪住他的衣领一拖,只听“扑通”一声,纪百草已经落到水里。船上众人都挤在船头议论纷
纷,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的落水。
拖他下水的那人一手托住他的脖子,擦着船底飞快地游去,不一刻便离了船队。纪百草也不是只旱鸭子,只是猝不及防之下猛灌了几口水,清醒过来赶紧挣扎
两下,却怎么也挣不脱。好在他有水性,知道厉害,这水里可不比其他地方,再折腾下去恐怕会没命,只得停止挣扎,乖乖地被人带走。
游了一刻,纪百草看见水里密密的芦苇杆,知道已经钻进江心一处芦苇丛中,便发现一条小船藏在那边。早有人俯下身来,一伸手将他当胸捞起。
纪百草躺在船板上,像条离水的鱼,张大了嘴不住喘息,睁眼一看,一张黝黑的大脸正凑近了细细端详他,看了一时,咧开大嘴一笑:“不错不错,正是纪神
医!神医啊,你还记得我老黄吗?”
纪百草正在心中纳闷,一听“老黄”二字,立刻想起这人正是龙堂镖局的黄熊!他的心往下一沉,仿佛再次沉进水里——这会儿落到龙堂镖局手里,可算死定
了!
黄熊见了他倒是高兴亲热得紧,直起身来,见方野刚好从水中爬起。黄熊重重一拍他肩膀:“你小子有两下子,我还真怕你抓错人!”
当日为了争谁去把纪百草劫过来,两人险些打起来,都抢着说自己的水性好。黄熊在长江上走了一辈子,方野在海上也漂过整整两年。结果还是离珠决断,银
蛟号一刻也不能没有船主,于是派方野前去。
方野眉开眼笑道:“黄船主和紫姑娘形容得那么清楚,红彤彤一颗蒜头鼻,跟个酒幌子一般,我隔了两条船都看见了,怎么能认错?”纪百草下意识地摸摸自
己的大鼻头,瞪着眼前这个偷袭自己的浑小子,又羞又怒。黄熊也有些尴尬,讪讪道:“那是我们怕你抓错了人才夸大其词,其实哪有那么大……”
就听外面响动,一个十分俏丽的年轻女子走进来,低头看了纪百草一眼,淡淡一声:“果然是他!请神医跟我来吧!”
纪百草一看,这女子他认得,是沈望舒房中的丫环紫茎。
此时他一见紫茎,身子一软,竟然爬不起来。原想怎么都是龙堂镖局欠了他,到了跟前才想明白,自己原也欠了人家。方野见他迟迟起不了身,怕是在水里呛
坏了,上前提起他的胳膊,半扶半拖地进了一间舱房。
离珠不肯跟父亲一起回去自然是有她的打算。第一,便是想见一见纪百草。这纪百草若是在岸上,那可能还难得相见。可现在他在船上。想他龙堂镖局是做什
么的?自然是在江上耍威风。
再说方野,虽挨了离珠一顿痛斥,却是个骂不走的,睡一觉起来便像无事人一般,又围在她身边。虽然心口仍在隐隐作痛,可是他决定不去理睬。无论如何,
他不能对离珠置之不理,他曾发誓要保她平安的。
纪百草心中本就对龙堂镖局有块心病,原来只想着弄清女儿的死因,却不想成羲和竟然借机要灭了人家满门!又听到郑执辔一行全死光了,更吓得他魂飞魄散
。此时离珠拿出少夫人的派头,既谦和又威严,令人仿佛看到了年轻四十多岁的太夫人华氏。这一番追问下来,他把心一横,便将当年之事和盘托出。
原来当年,沈望舒回家之后身体依然虚弱,太夫人便将一向与镖局交好的神医纪百草请到家中为他治病。
纪百草亲眼看见那救了望舒性命的山野女子与望舒是如何的两相痴缠,自然也看见了那女子是如何的不见容于华氏。
那女子生得貌若天仙,心智却连寻常农家女也不如,不通世事,不识礼数,每天只知缠着望舒疯疯癫癫,勾得门下镖师们也一个个魂不守舍。华氏虽是不满,
只是那时望舒的身体和精神都极度脆弱,经不起刺激,也只好由着他们去。
渐渐的,家里一些坏心眼的下人便设法子捉弄,故意让那女子出丑。华氏终于忍无可忍,隔日便要叫她去斥骂一顿。那女子从来未曾经过管束,又不知自己做
错了什么,挨了骂便哭着跑出去彻夜不归。可走了几天,终因舍不下望舒,又悄悄潜回,回来便同沈望舒哭闹,还说要望舒和她一同回到山里。
如此三番五次,华氏心中的怒气越积越盛。这等丑事若传扬出去,镖局的脸面往哪儿搁?而每次那女子一跑,沈望舒便失魂落魄般四处寻找,药石俱废,连饭
都不吃。华氏万般无奈,只得找纪百草商量对策。纪百草当即便取出一株草药,告诉华氏这草唤作“忘忧草”。
只听方野“砰”地一掌击在桌上,茶杯跳起一寸多高,咬牙骂道:“好你个神医,竟敢用毒物害人!”
离珠问道:“这忘忧草是毒物?”
方野怒道:“这是摄人心魂之物。中毒者心神尽失,任人摆布。没想到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神医会用此物害人!”
这方野在江湖的日子虽浅,可见识却并不浅。他当着离珠的面不敢多说,其实所谓忘忧草正是诸多采花大盗的必备之物。
纪百草汗水涔涔,颤声道:“我没用这草害过人,只是用它褂成一种药,名为无忧碧灵散,服下后,便可忘记一两日内发生的事,绝对不致迷失心智!”
起初纪百草只是用无忧碧灵散让沈望舒忘掉那女子出走的事,让他安定下来,乖乖吃药养身,没想到效果却是奇佳。那女子离家两三日,沈望舒竟丝毫不觉。
渐渐的,华氏便问他可否加大剂量。既然可以忘得一时,能否忘记一世,永远不再记起。想必如此,那女子便会识趣离开,不再回来纠缠她孙子。她实是被这两个
冤家整怕了。
想那女子最后一次出走,整整过了七日才在夜里悄悄回来。当时望舒已被华氏移到雪浪阁中,乍见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推门进来,不由迷惑地问道:“你是谁
?跑到我房中做什么?”
那女子顿时如五雷轰顶。她也说不出什么道理,只是抱住沈望舒不住地喊:“是我呀,你不要我了么?”
沈望舒茫然看着她,任她怎么哭喊哀求,都想不起眼前之人,只是漠然看着。那女子泪流满面,她在这家中终日挨骂受欺,忍气吞声,为的都是他一个。可是
如今终于连他也不要自己了。她一时万念俱灰,竟推开后窗,纵身一跃,含恨跳入江中。
那一晚的情形,华氏和纪百草躲在门后看得一清二楚。俩人原只盼她死心离去,没料到她会心碎寻死,根本来不及出手相救。雪浪阁建在高崖之上,下面是咆
啸奔腾的长江。从那种地方跳下根本无法能救,况且还是深夜。
不料沈望舒目睹爱妻坠崖,猛然问似乎记起一切,不顾一切地扑到窗边,便要跟着跳下。华氏眼疾手快,也顾不得轻重,一杖掷去封住他的穴道,沈望舒被她
击倒在地,顿时不省人事。
在望舒昏迷期间,华氏与纪百草担心他醒来后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只得继续加大用药的剂量。结果望舒清醒之后,不只那山野女子,竟连遇难落水前后的所
有事情都一起忘了个干净,华氏干脆严禁下人再提起此人。从此天下太平,沈望舒乖乖吃药,身体渐渐恢复。
一年之后,华氏向纪百草提亲,迎娶他的女儿兰露进门。若不是后来龙堂镖局接连发生命案,纪百草几乎要将无忧碧灵散视为平生第一得意之作。当时女儿死
时他没想到,直到红绡死后,他才突然觉得,只怕是那山野女子的魂魄在追魂夺命。后来他追查无果,四处躲藏,别人只道他躲的是龙堂镖局,其实他在躲另一个
冤魂!
此事的详情,就连紫茎和黄熊也是第一次听说。一时满舱人都在叹息。冤孽啊!
黄熊长叹一声:“此事也怨不得太夫人!”紫茎也在一边轻轻点头。两人都记得当初为那女子闹得阖府不宁,镖师们更是趁机寻事,要拥立沈海峤。华氏这么
做确是出于无奈,况且事情的发展也不在她掌控之中。离珠、翠叶、方野三人却是一边倒地同情那女子。她何其无辜!
离珠对着纪百草摇头叹道:“报应!你造的孽,竟应在自己女儿身上!”纪百草低头垂泪,无言以对。
此事他虽是受人之托,却也于心难安。因为他还有一个难以启齿的理由:当年他住在镖局内为沈望舒医病,女儿兰露也经常出入镖局。女儿的那点心事自然瞒
不过父亲,他一个江湖郎中,也恋慕龙堂镖局的赫赫威风。渐渐的太夫人华氏察觉到了,两下里心照不宣,只想等那眼中钉一除,便皆大欢喜……事到如今,纪百
草实在追悔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