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望舒失声道:“不是她!杀死郑执辔用的是龙堂的独门枪法,她如何习得?”
离珠胸口一酸。看来即使没了记忆,沈望舒仍会下意识地保护她。在他们之间,离珠觉得自己倒成了一个不光彩的介入者。不只是自己,还有兰露、红绡,都

是不受欢迎的介入者。她们的孩子,自然也是不受欢迎的孩子。所以他们都死了,现在轮到了自己,又会是怎样的结局?念及腹中那不该降生的小生命,离珠心如

刀绞。
离珠从不相信有鬼,也不愿相信女人会残杀女人,尤其不信会残害未出世的婴儿。突然,她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这种可能如同寒冬的暴风雪,霎时将离珠从

里到外都冻得无法动弹。
黄熊还在跟沈望舒争辩:“因她只是个山野女子,不懂武功,子弟们练功时从不避她,也许她偷偷学了去也未可而知。”
方野是天生的美女崇拜者,在一边听着也激动起来:“我才不信!半年时间只看了几眼,就学得会那样的枪法。那她岂不是天才?果真如此厉害,为泄愤大可以

杀光龙堂全家,何苦单跟少夫人过不去!”
黄熊道:“咳,这有什么不明白,女子一旦嫉妒起来,做下什么事都不足为怪!”他突然自觉说走了嘴。心虚地看了离珠一眼。
“黄船主,你真相信有鬼么?”离珠呆立良久,“若真是鬼怪作祟我也认了,我不是纪兰露和红绡,必能亲手保护自己的孩子,不管对方是人是鬼!”
她转向自己的丈夫,面色惨白,声音柔弱而绝望:“今天我总算明白了你心中到底有谁!也好,既是你的恩人,我也没什么可抱怨的,此生我不再奢望你的真

心。但有一事你必须给我说清楚——你把兰露、红绡?还有我,都当成了什么?兰露和红绡被害时,你在哪里,又做过什么?”
沈望舒如同被定住般僵硬地立在雨中。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向他当面提出这个问题。
他把她们当什么?死里逃生以来,自己过得浑浑噩噩,总觉得活在一场梦中。他是龙堂镖局的二少爷,挂名的总镖头,太夫人的孙子,先后给兰露、红绡、离

珠做丈夫,可是这些加起来却还不是完整的自己。自己就像一件被摔碎后又被修补起来的瓷器,周身都是暗色的裂痕。其中更有一大片已经失落,无处寻觅。这些

年来如何疗伤,如何娶妻,妻子又如何惨死,他都像在做一场雾里看花的梦,仿佛那是别人的人生。可就算是别人的人生,那两个不幸的女子却正因为是自己的妻

子才死去的。如此说来,自己与凶手,又有何分别?
离珠手臂一扬,长剑遥指沈望舒,突然厉声道:“疗伤时发生的事情你不记得了,可后来的一切你总该记得吧?你当着这满庭芳草发誓,说你没有杀害纪兰露

和红绡!”
离珠想到自己尴尬的处境,以及前面未知的阴谋,不由泪如雨下:“你对那人重情重义,可是除了她,兰露和红绡,还有我,也终是你的妻子!那女子虽是不

幸,却不是我们害的,你若是为了旧情丧心病狂,杀害妻儿,我今日便亲手杀了你,也替冤死的姐妹讨个公道!”
方野则感到一股刺心的痛。虽然看上去,沈望舒是一副几欲崩溃的样子,可实际上真正面临崩溃的却是这位看似刚强的少夫人。
沈望舒的意志仿佛被一个紧接着一个的打击彻底击垮了,他已做不出任何反应。
“二少爷!”黄熊推了推沈望舒,见他毫无反应,急道,“不会是二少爷!不瞒你说,太夫人也曾疑心过他,可是紫茎……”
离珠一口截断:“紫茎那丫头与他有私,自然什么都愿意替他掩饰!”
“什么?”紫茎二字总算让沈望舒稍稍回过神来。他突然记起祖母对自己的训问和警告:“紫茎不会每次都替你掩饰”,如今离珠更当面指破她与自己有“私

情”。
他简直百口莫辩,只结结巴巴道:“她是无辜的,绝无此事……”
离珠见他此时只记着袒护紫茎,怒极道:“谁在乎你们两个有无私情,我只问你有没有杀害兰露和红绡!”既然丈夫的心思不在自己身上,便是跟一百个人有

私,又有什么关系?
离珠心中又气又急,连声催促,“你发誓啊!不敢么?”
黄熊也急得催促:“二少爷,你快解释呀!”却见沈望舒像聋了一般,呆立不动,只好转头求离珠,“外人虽不清楚,可少夫人该知道二少爷其实已经动不得

武,怎可能杀人?”
离珠含泪冷笑一声:“杀别人或许不行,可杀两个不会武功的孕妇,倒不算太麻烦!”
她突然哽咽,后半句便被塞在喉咙里——尤其屠刀来自于她们自认为心爱的丈夫!此种念头一起,手中剑便已挺进,连离珠自己都觉诧异,仿佛是那剑有了意

识一般!
黄熊无法,只得一把将沈望舒拖开,挡在身后:“少夫人,我求求你看在孩子的份儿上,不要苦苦相逼!这件事早晚会水落石出!”
“早晚?多早晚?只怕待查出时,我已死了多日了!”
方野站在花架后面呆若木鸡。如今这事,他亦不知要帮谁。
离珠的声音已经嘶哑:“黄船主,今日你若要袒护他,不如先杀了我!反正我也是快死的人,就像当年的纪兰露和红绡一样!”说罢,剑势再起,直指黄熊身后

的沈望舒。沈望舒纹丝未动,竟是一副引颈就戮的样子。
却听“叮”的一声,离珠只觉剑身一抖,竟偏了准头,刺了个空。右边的房内钻出一人,远远站在廊下,朗声道:“你这样瞎刺一气。若是杀错了,可是没有

后悔药的!”却是叶吟风来了。
离珠冷笑:“呵!又多一个偷听的!”这些天她老听着太夫人骂那“两个混子”,刚见方野,确是一副痞子相,没想到这个却是眉目俊秀、行止从容、翩然而立

,倒像是从小养尊处优的贵公子。离珠嘴里虽骂着,心里却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好感。
只听叶吟风“切”的一声:“何用偷听?你们闹得沸反盈天,便是个死人也被吵醒了。”
方野原是最恨叶吟风那张嘴的,自己也不知曾吃过多少瘪,可是此刻他一出现,竟令方野悄悄松了口气——此人做事一向出人意表,极能搅局。且看他会闹出

些什么来。
离珠还不知叶吟风的禀性,冷冷道:“你既出手,想必也要管这闲事?”叶吟风赶紧摇头:“我不管你们的烂事,只求不要吵我午睡便好!像你这样闹下去也没

个结果,我倒有个办法,马上便能解决,大家落得清静。”说罢他伸手指了指离珠手中的剑,“你那把剑,呆头呆脑,通身无光,一把俗之又俗的盲剑,如何使得

?”
一时间,园中的四人,包括沈望舒,都莫明其妙。方野暗啐一口,又搞什么妖蛾子!
乍一见到叶吟风,常人都会生出十分好感,可待听他多说两句,这点好感便往往如同一道坍塌的墙,顷刻间土崩瓦解。
离珠也是如此,闻言怒不可遏。这剑是出嫁前父亲所赠,虽然不是什么宝器,可也不容旁人这么信口胡说,不南怒道:“我用不着什么名剑,只要能杀人就行

!”
叶吟风忙道:“不可!所谓刀剑无眼,不长跟的就是指的这种盲剑。”
离珠啐道:“你是说我滥杀无辜?”叶吟风摇头:“这沈望舒若真的杀妻害子,那便死有余辜。可你现在手头并无证据,他也没有承认!若是不想将来后悔,无

端生个没爹的孩子,还是不要用你手中那把无眼之剑得好。”
离珠暗中倒吸一口凉气。这少年说话虽有些不着二五,可“万一真的杀错了,将来没有后悔药”这一句,却直敲到她的心坎上。
方野早被叶吟风绕得晕头转向,忍不住道:“照你说来,难道还有长眼的剑不成?”
“不错!”叶吟风将自己的长剑一抽,剑身发出一道清音,穿云破雾。只听他信誓旦旦道,“我这把剑唤作水精,师父说过,此剑有灵性,剑下绝无冤魂!遇上

不当死的,是怎么也杀不死的。今日不妨借你一用!”
说着,他步出门廊,随手往园中假山石上一划,偌大山石像豆腐般无声无息裂成两半,直到砸落地面才发出沉闷的响声。在细雨冲洗之下,石块切口光亮如镜

。此时别说方野和黄熊,就连离珠也看傻了。什么切金断玉,什么削铁如泥,到这把剑跟前,就都不够看的。
叶吟风炫耀一回,得意地看看四人,便将手中长剑放到刚刚为办法事抬到园子中央的书案之上:“请——”
那剑身如同一泓秋水,便是笼在这蒙蒙细雨之中也丝毫不减清光。确实是把宝剑!
叶吟风又将黄熊拉开几步:“黄船主也不必拦着。这剑石头都劈得开,你肉身凡胎如何挡得住?我看二少爷今天也是打算拼死接夫人一剑的,倒有几分胆气。

你放心,此剑从不滥杀无辜,夫人尽管闭起眼砍下去,若死了便是他该死,若死不了,夫人也不必再疑他。是黑是白,咱们就看这一剑了。”
兴许是这园子刚作了法的缘故,每个人都有些被魇住了。
对方野来说,平时叶吟风的话他是一个字都不信的,此刻却糊涂了,心里暗暗佩服:这小子装神弄鬼,竟比刚才那巫师还像。
黄熊也似中了邪一般,竟由着叶吟风将自己拉离沈望舒身边,伸长脖子等着看少主人挨剑——简直是疯了。
“当”的一声,离珠手中“盲剑”落地。她颤抖着向书案上的水精剑伸出手去。四个人八只眼睛一齐盯着离珠的手指。
只见离珠的手刚一触到那剑柄,却仿佛被烫着一样,猛地缩了回来,呜咽一声,以手蒙了面,转身便跑出了园子。
方野腿上像装了弹簧般一步便蹿了出去:“夫人不要跑!下雨路滑。仔细身子!”脚底一阵风,登时也没了影。
叶吟风施施然拾起案上长剑,轻轻一抖,沾在剑身上的水滴如珠玉般四下溅开。真是把好剑!
黄熊暗中吞了口唾沫,叶吟风已还剑入鞘,轻松地拍拍沈望舒的肩膀:“这下就清楚了,你是清白的!”沈望舒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可是——”
“可是什么?我的剑从不滥杀无辜。你既然活着就已说明一切!”
黄熊的嘴巴张了老大,呆了半天才说:“可那明明是少夫人心软下不了手哇!”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自己怎么成了墙头草,这摆明了是不信任沈望舒。
叶吟风对黄熊的怀疑似乎很不高兴,皱眉道:“水精剑出鞘从没放过一个坏人!不是少夫人心软,而是这剑的本意便是不刺!刚刚你也看到了,她使自己的那柄

烂剑时,怎就不心软呢?”
黄熊张口结舌,这才发现全身竟已湿透了,手脚都提不起一丝力气。他万万想不到最后竟是如此收场,不管怎么回事,总算把那位厉害的姑奶奶打发走了。他

又看了眼叶吟风,心想这小鬼棋下得匪夷所思,话说得匪夷所思,剑也用得匪夷所思,看来真有点神神叨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