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望舒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刚刚捡回一条命,仍呆呆站在园中,望着那满园烟雨,默默不语。
他忽又抬头,对黄熊幽幽道:“黄船主,我确实忘了很多事,可有一件我记得清楚,却从不敢跟人说——龙堂现在的总镖头本该是大哥,而葬身江中的那个才
应是我!若不是为救我,大哥是能活的!”
黄熊摇摇头,苦劝道:“已经过去的事还提它干什么?大少爷舍命救你,你还这么想,岂不枉费他一片苦心?”
沈望舒神情恍惚,仿佛根本没听见黄熊的话。
小时候活泼淘气的飞廉没少欺负过他,可到了生死关头,他却毫不犹豫地做了一个兄长该做的事。只是沈望舒并不承大哥的情。而事实上,包括他自己在内,
每个人都希望活下来的是飞廉。是他窃取了本该属于飞廉的一切。而这一切,却并不是他自己想要的!
“大哥若是活着,镖局现在定会有一位像父亲那样威名赫赫的总镖头,太夫人也不会整日偷偷叹气。大哥舍命救我一场,我却从不知感谢!还有那位救下我的
山野女子,救命之恩未报,我却将她忘得一干二净。我本就是狼心狗肺之人,不怪别人厌我,连我自己也讨厌自己!”说着,他的泪水止不住涌了出来,“我现在
这个样子,父母和大哥的在天之灵一定都失望透顶!”
黄熊震惊了。这些年来,无论是久病不愈还是太夫人的苛责冷遇,沈望舒从来没有表现出些许难受。有人赞他为人雍容大度,也有人说他超脱冷漠,却从没人
知道沈望舒心里竟藏着这么沉重的负担。或许真是老天不开眼,活下来的若是飞廉,才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你怎知他们会失望?”叶吟风突然插了一句。
沈望舒看看他,勉强一笑,没有回答。
这少年真是太天真。难道这龙堂镖局内还有对自己不失望的人吗?就算这一年来镖局经营得不错,可这里真正需要的,是威震一方的大英雄,而不是八面玲珑
的大富商。
叶吟风突然望向黄熊:“黄船主,沈望舒是一个让你失望的总镖头吗?”黄熊冲口道:“不是!”
他像是被人突然点醒,激动地道:“二少爷,我老黄从不说假话!从前我确是看你不入眼,可是龙堂这一年来广结善缘,生意通达,虽然没有在江湖上与人争
名斗力,却造福了一方乡邻,连镖师们都个个养肥了一圈,这可都是托了二少爷的福哇!我知道还有些人在后头乱嚼舌头,可我黄熊却认定了你这个总镖头!”
沈望舒摇了摇头,颓然道:“什么广结善缘,眼下便有一场滔天大难!”
黄熊叹道:“这事怎能怨你?小人使奸,连老太太也无可奈何,谁让别人抓住了咱的把柄呢?”
叶吟风长眉一挑:“什么莫须有的把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些人正是追腥逐臭,唯恐天下不乱,现寻着一丝缝隙,岂有不钻营之理?我早看透了,所谓江
湖,其实最是个以强凌弱的地方,谁的武功高,谁就能杀人。杀人最多的那个混蛋,便是盟主至尊,天下臣服,万民景仰!”此言一出,把黄熊个老江湖也震得目
瞪口呆。
叶吟风轻哼一声,对沈望舒道:“不是么?若是你爸你哥还活着,那些人便是抓着数不清的把柄又能怎样?逢到什么上寿庆生的时候,保证跑得比孝敬亲爹还快
!”
黄熊心中一动,这孩子有时说话颠三倒四,可对世事却看得如此通透!他猛一跺脚道:“对,对!他娘的,他们就是欺我龙堂无人!老黄便是死,也要拖几个垫
背的!”他转头向沈望舒昂然道,“二少爷莫愁,龙堂所有镖师都会拼死一战,力保龙堂不失!”
沈望舒全身一震,心中豪情喷涌,刚才的失魂落魄似乎被一扫而光。他对黄熊正色道:“谢黄船主一片忠心。只是船主切莫轻言一个“死”字。若论天下争霸
,龙堂现在既没那份雄心,也确不是人家的对手,可眼下是为了保全家业,我再没用也决不任人宰割!其实这几日我无时不在思索破敌之策。劳船主大驾,可否送
我去趟积雪滩?”
黄熊吃了一惊,积雪滩正是当年沈家的出事之处,是整个镖局都不愿触及的伤疤,六年来沈家还从未有人愿意前往。他不由犹豫道:“此事须得太夫人点头。
”
叶吟风迫近一步:“什么太夫人?你不是口口声声叫他总镖头吗?总镖头要用船,还要谁点头不成?”黄熊本是性情中人,如此一激,焉能不乖乖就范,当即一
口应下:“也好,路倒不算太远,趁着天色还早马上动身,明早便能赶回,谁也不会发现。”
“发现了又怎样?”叶吟风仍在嘟嘟囔囔。
三人悄悄上船,为了不惊动别人,黄熊没叫上别的镖师,只凭一人之力撑船离岸。船一离岸,叶吟风便暗叫不好。刚才话谈得太激动,全然忘了前几天吃过的
苦头。此刻黄熊掌舵,沈望舒摇橹,他只能一言不发地缩在船尾,咬牙忍耐。这次坐的是镖局送信用的小快船,风头浪顶,又轻又飘,腾云驾雾一般,晕船的感觉
也成倍递增。
沈望舒见叶吟风一上船便闭口不语,牙关紧咬,脸色发青,关切地问道:“叶兄是晕船吧?很难受吗?”说完又笑道,“我小时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