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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六,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琼芳哭也哭过了、笑也笑过了,此时她好似有所觉悟了,只提起裙摆,自在院子里摇曳闲晃。
过去琼芳总觉得很怪,为何女人走路老像母鸡啄米,东张西望,现下换上了花裙,她总算也明白道理了。
“呃。”花丛揪扯,勾住了裙摆,琼芳死命拖拉,裙子快落下地来了,她心头火起,喀啦一声,整株花木从中扯断,残花败柳便附在裙角上,如奖品般跟着主人走。不多时,又有玫瑰伸手拦道,一旁还有花草急于纠缠,好似都想偷摸她一把。琼芳无可奈何,只能提起裙摆,学起了莲步细碎。
大摇大摆十几年,平日砍砍杀杀,无所不为,此时若要学人家游园惊梦,不免邯郸学步、力不从心。正辛苦摇晃间,不巧院中一人迎面走来,却是毒嘴阿秀,琼芳心下一惊,正想掉头逃跑,哪知阿秀却也魂飞天外,低下了头,见鬼似的发足奔逃。
华山剑法有分教:“敌不动、我不动,敌动我先动”。眼看阿秀亡命而走,手捧大迭经书,定有见不得人之事。琼芳便又喝道:“哪里走!”将裙脚提至膝间,奋力一纵,便将他逮个正着。
阿秀惨叫道:“疯婆子!放开我!”正挣扎间,忽然抬头一看,见到琼芳的俏脸,竟是咦了一声,小脸微见发红。琼芳见他目光呆滞,冷冷便道:“看什么?没见过漂亮女人么?”
阿秀冷笑道:“漂亮女人?”嗨了一声,运起一口脓痰,正要朝地下吐去,突然间耳朵给人提了起来,不觉惨叫道:“你干什么?”琼芳不似娟儿那般好说话,谁惹恼了她,向来吃不完兜着走,淡然便道:“不是要吐痰吗?快啊,老娘等着看哪。”
阿秀疼道:“不吐了、不吐了,快放开我。”琼芳松开了手,拍了拍他的脸颊,道:“你娘呢?去哪了?”阿秀嗨了一声,再次运起一口脓痰,正要吐出,耳上却又火辣起来,正要加力扭转,阿秀已是大惊大笑:“哈哈!大爷饶命!大爷饶命!我娘在后厨,一会儿要吃午饭啦。”
琼芳皱眉道:“早饭不才用过,又要吃午饭啦?”阿秀摸着红耳朵,哼道:“那是你啊,一会儿有客人要来,人家可是空肚子的。”元宵夜后,京城百姓多半晚起,或睡至天色大明、或日上三竿,至于吃的是早饭午饭,谁也弄不明白。琼芳松开了手,道:“好啦,带我去找你娘。”
阿秀低声道:“芳姨,你没地方去了么?干啥一直赖在我家啊?”这话敲中了琼芳的痛处,大喝道:“就冲着你这句话,老娘赖定了。”朝阿秀背后一推,大声道:“走!”
琼芳最爱欺侮弱小,阿秀让她这么一推,不由哎呀一声,扑地倒了,大迭书本便落了下来,琼芳不慌不忙,左手提住小童衣领,右手上抄下拦,便将书本一一抄入手里,手段利落,正是崆峒嫡传的“飞云手”。她拿起书本一看,却是本三字经,颔首道:“看不出来,你还挺用功啊。”
阿秀哼道:“现下才知道,不嫌晚了…”话还在口,耳朵又让人提了起来,忙赔笑道:“姊,快把书还我吧。”琼芳却不急着还,她捧起书本,细细察看,只见开头一本是“三字经”,望下察看,不觉愣住了:“又是三字经?”再看下一本,不由咦了一声:“还是三字经?”
一连三本,全是三字经,翻了翻内页,尽为手抄,一刻一划,字迹端整,可纸页却泛黄了,翻到末页,却见到一处小玉宝章,正是“少林灵吾”。琼芳满心纳闷,道:“这是什么啊?”
阿秀低声道:“这是手抄的三字经,全是我叔叔的珍藏。”琼芳茫然道:“你叔叔的珍藏?他干啥收藏三字经?”阿秀道:“他喜欢手抄的书,说读来别有滋味,芳姨,你家里可有么?我一本五文钱向你买。”琼芳上下打量阿秀几眼,颔首道:“当然有,十本够不够啊?”
阿秀大喜道:“够了!够了!快带我去拿吧。”琼芳哈欠道:“不巧得紧,我送人了。”
阿秀大惊道:“你送人了?送谁啦?快去偷回来啊!”琼芳淡淡地道:“我送孟夫子了。”
“孟夫子?”阿秀皱眉迷惑,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突然大惊道:“等等!难道你…你也是…”琼芳淡然道:“还没猜到吗?告诉你吧,孟夫子的开山大弟子,便是老娘我。”
眼见大师姐在此,阿秀自是瞠目骇然,久久吭不出气了。
人之初、性本善。这孟夫子是京城的老招牌了,想他景泰年间辞官之后,便开始广招弟子,第一个收的学生便是琼芳,其后伍崇卿、伍崇华也先后拜入门下,直可说是桃李满天下。
光阴荏苒,当年的小女孩成了少阁主,伍崇卿也长成一条大虫,现今却轮到阿秀受害了。尤其这孟夫子生平最最敬重顾嗣源,家里还收藏他的诗文。为了这份情由,对阿秀总是加倍严厉,每回抓到因头,总打得他一佛出世、二佛涅盘,似想送他上西天会外公了?
时在辰牌,距行刑之刻不到两个时辰,便算八臂哪咤现身,八枝毛笔一起帮着抄书,怕也来不及了。阿秀泄气颓丧:“可恶啊,害我白白高兴一场,唉…”想起命悬人手,更感悲戚,低声便问:“芳姨,你…你以前让孟老头打过么?”
琼芳淡淡地道:“那是数之不尽了。当年他还没这般老,抽起藤条是又快又准,若是改练起剑法,没准比傅师范还强些。”阿秀讶道:“谁是傅师范啊?”
念及傅元影,便想到苏颖超,琼芳不由叹了口气,挥了挥手,便没应声了。
阿秀低声又问:“芳姨,你挨打时会哭么?”琼芳傲然道:“哭?等下辈子吧,管他孟老头怎么打,我都当笑话看。”阿秀惊道:“当笑话看?真的假的?”
琼芳把秀发一掠,淡然道:“告诉你吧。我每回挨手心之前,一定先自点‘珠玑’、‘悬殊’两穴,待得双手麻木后,无论孟夫子如何抽打,都似搔痒一样。”阿秀震惊道:“有这种事?”琼芳提起左掌,展示伤处,道:“瞧,这是我爷爷昨晚打的,他一共抽断了六根藤条,我都还笑着。若非你娘执意替我擦药,我还懒得理哪。”
眼看琼芳皮开肉绽,却似没事人一般,阿秀大感震骇,忙道:“芳姨,您…您能把点穴功夫传给我吗?”琼芳淡然道:“这得瞧你的诚意了。”
一听此言,阿秀立时趴到脚边,如孙儿随祖母,又似爱犬遇恩主,直把琼芳当成活佛供奉,琼芳自是俨然傲笑,至于是否真有这门点穴功夫,怕只有天知道了。
一路来到了主屋,却听笑声不绝传来,琼芳停下脚来,只见花厅里坐了大批男女,自在那儿谈笑。琼芳招来了师弟,道:“阿秀,这些人是谁?”阿秀忙道:“回师姐的话,说话那个是大舅公,抖脚的是二舅公,那个女的是他女儿,叫做‘淑林’,那三个小的是她儿子…”
琼芳道:“怎么都是你奶奶的亲戚?你爷爷那儿没人来么?”阿秀喔了一声,正待答话,却听一名女子冷冷地道:“先姑父杨远公是独子,并无兄弟。”
琼芳心下微凛,便与阿秀一齐回头,但见背后立了一名美女,三十来岁,身穿彩服,其上绣了一尾黄凤。远处更停了一顶华轿,轿前站了八人,想来都是她的轿夫。
来人排场不小,看这女子又是黄袍在身、又是八人大轿,不免让琼芳微微一奇,想她琼家是帝王姻亲,衣冠上也仅以火凤为饰,莫敢绣黄,这女子如此大胆,不怕宗人府追究?
正起疑间,忽听院子里传来叫声:“徐王爷驾到!”礼乐声大作,又是一顶官轿抬入庭院,轿帘掀开,行出一名胖壮男子,手上牵了两名孩童,一概身穿玄黄袍,饰以染靛天龙。
琼芳点了点头,心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阿合到了。”
这“徐王”名唤朱合,过去逢得爷爷寿宴,他必然备妥礼品,到府祝贺,乃是爷爷嘴里的“阿合”,只没想他平日谦恭有礼,私下排场也这般浩大。正瞧间,却听花厅里传出喊叫:“王爷!您可来啦!”官轿一到,厅心里的老老小小全迎出来了,琼芳侧眼打量,只见方才那位“淑林”拉住了凤袍美女,满面堆欢,几名舅舅也围着那胖壮王爷,高声谈笑,那“淑林”的几个儿子也不落人后,只簇拥着徐王的两个孩子,又跳又笑。
“啊,淑宁,一年不见了,你一样美啊…”、“淑宁打小就美,咱们几房女儿里,谁及得上她?”那凤袍美女原来便是徐王妃,名叫“淑宁”,也是“淑”字诸女之一,她给亲戚们簇拥着,却无一分笑意,只冷冷地道:“大姑妈呢?在厅里么?”那“淑林”忙道:“大姑妈昨晚没睡好,还在房里歇着,先来坐坐吧。一会儿再向她拜年。”、那淑宁听了说话,却未应声,只行上几步,来到阿秀面前,冷冷地道:“你娘呢?怎不来迎接我?”听得此言,琼芳微起茫然,不知所以。阿秀却低下了脸,躲到自己背后,不肯出来。
琼芳暗暗猜想,料知阿秀定是闯了什么祸,这才怕着淑宁。当下护在他身前,淡然道:“顾姊姊人在后厨,你有什么事么?”那“淑宁”压根儿不睬琼芳,只管凝视阿秀,不言不动。
琼芳越发纳闷了,不知这女人何以冲着阿秀来?想着想,蓦地心下一醒:“啊呀,我可傻了,这女人和顾姊姊有仇啊!”
这“淑宁”贵为王妃,阿秀却是个稚龄孩童,彼此能有什么过节?想当然尔,自是恨其母而怨其子,殃及池鱼了。正想问个明白,主屋里却奔出了一人,气喘吁吁:“哎呀,哎呀,我的王爷表姊夫!我的美人淑宁姊,您俩过府怎不先差人打声招呼,杨二有失远迎啊。”
解围的到了,看杨绍奇满头大汗,背后还跟着“淑琴”、“淑怡”两姊妹,当真是如影随形,看他满头大汗,抢到淑宁面前,搓手赔笑:“姊夫,姊姊,你俩快请里头坐吧,外头好冷哪。”
那“淑宁”阴沉着脸,仍在打量阿秀,眼看杨绍奇猛使眼色,琼芳心领神会,便带着阿秀走开,免生捍格。淑宁见阿秀走了,便道:“大姊,陪我进厅。一会儿去瞧大姑妈。”
那淑林堆着笑,招来了“淑琴”、“淑怡”,姊妹们一路簇拥着王妃,便朝厅心而去。
场面略显尴尬,徐王爷咳了一声,眼看杨绍奇还在那儿赔笑,便道:“载儆、载信,还不喊表舅?”两名男童齐声道:“二表舅。”杨绍奇自也识趣,取出了红包,一人发上一个,两名男童称谢接下,随手交给背后随扈,看也不看上一眼,想来红包收得多了,心里烦。
那徐王呵呵笑道:“绍奇,你大哥呢?”杨绍奇干笑道:“我哥出门去了,还未回来。”
正说话间,屁股却挨了一拳,不由哎呀一声,叫了出来。徐王拉过了一名男童,瞪眼道:“载儆,不许胡闹。”杨绍奇白挨了一拳,却只能赔笑道:“没事、没事。”俯身下来,道:“载儆,听说你练成了少林神拳,是不是啊?”那男童嘿嘿一笑:“你领死吧。”提起拳头,便朝杨绍奇屁股去打,杨绍奇则是“哎呀”、“哎呀”几声叫,任他嬉闹玩儿。
琼芳躲在暗处瞧着,心中便想:“我说阿合怎么跩了起来?原来有这宝贝儿子撑腰。”
这“载儆”身分重大,便如“载志”、“载允”、“载懹”一般,皆是正统皇帝御笔圈选的八世子之一,他若能入主东宫,成了下一任皇帝,这“阿合”自也飞黄腾达,成了摄政王。
方今八大王爷,声势最高的便是“徽唐徐丰鲁”五王,诸王各擅胜场,眼前这“徐王”虽不比徽王、唐王的势力,却也有个强处,他是“中极殿大学士”的表妹夫,既有杨肃观暗地撑腰,又何必怕什么“徽王”、“唐王”?无怪近日排场也这般浩大了。
琼芳凝目来看,只见“载儆”按住了杨绍奇的头,当作狗来骑。可怜杨二爷却还一脸兴奋,欢笑嘶鸣,好似畜生一样。琼芳暗暗发笑:“难怪他要替唐王奔走了,若是载儆当上了皇帝,他这辈子还有机会翻身么?”
她看了几眼,觉得事不关己,转开了头,正要找阿秀说话,突然眼角一转,惊见院子角落无声无息地站了一人,褐衣布袍,长方脸蛋,神色隐带淡泊,风月清照,岂不是大水怪来了?
琼芳大吃一惊,正想过去察看,忽然脚步细碎,听得阿秀大叫道:“娘!”琼芳吃了一惊,转头一看,却是顾倩兮来了。她急忙回身再看院子,一瞬之间,那人却不复踪影了。
琼芳呆了半晌,揉了揉眼,不知自己是否眼花了,正惊疑间,顾倩兮却已迎上前来,先携住阿秀的手,便朝徐王捡衽,道:“王爷。”徐王神色有些尴尬,勉强回了半礼,道:“嫂…嫂子…”转头又道:“载儆、载信,表舅妈来了,还不快叫人?”两名男童贴耳嘻笑,朝顾倩兮瞄了几眼,头也不回地跑了。徐王赔罪道:“失礼、失礼,小孩子不懂事…”
似想寒暄,却似怕老婆生气,拱了拱手,便也转身走了。
顾倩兮默默站着,似无介怀之意,眼看琼芳站在一旁,便道:“琼姑娘,你下楼来啦?”
琼芳还在东张西望,待得顾倩兮唤了两声,方才醒觉过来:“啊…是…我…我刚下楼。”顾倩兮笑了笑,察看她的衣裳,道:“裙脚短了些,一会儿我替你放放。”
琼芳个子高,几与苏颖超齐头,自也生了一双长腿。她虚应几声,想起适才那个“淑宁”,忙道:“顾姊姊,方才那徐王妃是怎么回事?脾气挺大啊?”阿秀骂道:“下贱老娼一个…哎呀…”话才出口,耳朵便给娘提了起来,正叫疼间,杨绍奇已行上前来,道:“大嫂。”
顾倩兮见了小叔,立时绽放笑容:“总算找到你了。快来。”携住琼芳的手,引荐道:“琼小姐,这位是我小叔绍奇,进士出身,现居兵部的五品郎中,您以前听过他么?”
琼芳虽有婚约在身,如今却已离家出走,无处可去。此时顾倩兮为这一男一女引荐,虽不见得是起意搓和,却多少也是为琼芳打算,免她受国丈制肘。自也是一片好心了。
琼芳明白顾倩兮的心意,却也不好明说两人早已相识,只得故做惊呼状:“原来是天才进士杨郎中来了!久仰山斗,如雷贯耳啊。”杨绍奇干笑道:“不敢、不敢,不虞之誉,岂敢承当?有辱少阁主清听了。”琼芳打了个哈欠,道:“怎么是不虞之誉呢?看杨二爷如此谦冲,反让小女子更加佩服几分啰。”顾倩兮察言观色,笑道:“怎么?你们以前认得么?”
这两人非但相识,方才还亲过了嘴,只是琼芳不提,杨绍奇自也乐得当哑巴,阿秀嘻嘻贼笑,正要道出实情,却让两人一把抓住,捂上了嘴。
眼看午时将届,顾倩兮便道:“绍奇,一会儿替我招呼琼姑娘入座,咱们要开席了。”
杨绍奇忙道:“嫂子不一起来么?”顾倩兮道:“娘昨晚哮喘病发,天亮才睡着,也不知醒了没。我得瞧瞧去。”杨绍奇忙道:“嫂子,让我去吧,你去歇歇…”
顾倩兮摇头道:“今日客人多,家里不能没有男主人,你去陪亲戚们说话吧。”交代了几句,正要离开,却又见到了阿秀,便又吩咐道:“绍奇,一会儿千万记得,别让阿秀喝酒,他中午还得去学堂。”阿秀大惊道:“娘!我不要…”话还在口,已让叔叔捂住了嘴,听他笑道:“琼阁主,请这边来吧。”
三人朝主屋走去,还没走进门里,便听得轰轰喧嚷之声,看厅里热热闹闹,宾客们早已入席,徐王夫妇、淑琴、淑怡都在人群里,满满坐了三大桌。管家来回走动,已在招呼客人,却没见到杨肃观。琼芳沉吟道:“杨二,你哥人呢?”杨绍奇耸肩道:“谁晓得?反正不在衙门里,便在公堂上。鬼知道他上哪去了?”阿秀接口道:“是啊,每回我爹失踪,大家都觉得好高兴哪。”
琼芳噗嗤一笑,自知杨肃观公务繁忙,自得仰仗妻子照料家中事。正要进屋,阿秀却拉住了她,道:“芳姨,别进去了,你不是要教我点穴功夫吗?咱们快去练吧。”
琼芳想想也对,看屋里全是杨家亲戚,言语无味,她一来不想应酬,二来方才在院里见到一个人影,早想去察看明白,便道:“说得也是。我一个不速之客,不便上桌,杨二,你自己进去吧。”阿秀大喜道:“走呗!走呗!咱们练功去也。”
一大一小正要开溜,杨绍奇却叫起苦来了:“喂,你们放我一个人进屋,不怕闷死我啊?”琼芳道:“怕什么?反正有淑琴替你收尸,你还担心曝尸荒野么?”杨绍奇忍不住笑了起来,看他与琼芳相识未久,言语间却是百无禁忌,宛如多年好友一般,当下挽住琼芳的玉臂,道:“好啦好啦,堂堂的琼阁主,皇帝老儿的饭局都去了,还怕这个?陪我进去吧。”
正死拖活拉间,琼芳正要一脚将他踢开,忽然眼角一转,瞧见了席间一人,便道:“要我进去也行,不过你得先跟我说说…”悄悄朝人群一指,正是“徐王妃”,附耳道:“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杨绍奇茫然道:“什么女人?”琼芳拂然道:“还装傻,方才这徐王妃样样冲着你大嫂来,当我不知道么?”阿秀插话道:“启禀大师姐,那女的叫淑宁,是个老娼。”
眼看淑宁身子一动,好似听到了说话,杨绍奇大惊失色,忙掩住阿秀的嘴,道:“别胡说。”
“老娼、老娼!”阿秀不知从哪学来这许多粗口,只欢容舞蹈,高唱道:“淑宁是个老…贱…”娼字未出,已给叔叔一把抓住,拖到院中暗处,对着屁股一阵乱打。琼芳跟了过来,催促道:“杨二,你要当我是朋友,那便快说吧,我不会传出去的。”
“好啦好啦。”杨绍奇苦笑几声,道:“跟你说吧。这淑宁自小爱着我大哥,为了嫁入我家,苦等了十多年…”琼芳“哦”了一长声,阿秀也是“诶”地一声叫,杨绍奇挥了挥手,要他俩别打岔,又道:“好容易婚期有了个眉目,谁晓得我大哥居然又娶了别人,她一怒之下便嫁了徐王爷,至今都还深恨此事。”
琼芳颔首道:“原来如此,难怪样样冲着顾姊姊来。你哥自己怎么说?”杨绍奇叹道:“他镇日都在衙门,哪来时间理会这些闲事?唉…其实这淑宁也是一片痴心,只是为了这段孽缘,我家老是鸡飞狗跳的,亲戚们也常拿这事作文章…”
阿秀拉了拉琼芳的衣角,补充道:“他们说我爹吃完就走,白睡了人家。”琼芳正要“哦”地一声,杨绍奇急急颤声道:“这话可不能乱说。人家是有老公的。”琼芳低咳一声,便也不胡闹了。想来这“淑宁”情根深种,虽已嫁作人妇,却还舍不下这段情。无怪常来找人家的麻烦。便又道:“杨二,你娘那儿呢?她和淑宁感情好么?”杨绍奇忙道:“放心、放心,我娘最明理不过了,虽常听人嚼舌,却从不为难我嫂子。”琼芳心下不信,便道:“阿秀,真是这样么?”阿秀道:“是啊,我奶奶说淑宁是疯婆子,不可理喻。还是我娘最可靠。”琼芳讶道:“怎么?你奶奶很疼你娘?”阿秀道:“是啊,三天两头就用指甲掐她,当然疼了。”琼芳更惊讶了:“什么意思?”杨绍奇嘿地一声,赶忙掩上侄儿的嘴,道:“我娘有哮喘病,有时晚间睡不着,便要我嫂子陪她。”阿秀又补充道:“那是因为我叔叔晚间常常失踪,我奶奶找不到人陪,只好找我娘了。”琼芳点了点头,适才她曾听顾倩兮提起,好似老太太真病了,忙道:“怎么?这病厉害么?可有请大夫来诊治?”杨绍奇叹道:“没用的。心病还须心药医。心里的结解不开,药石也罔然。”琼芳微微一凛,没料到这病还有些玄机,正想追问下去,却听屋内传来叫声:“二表哥!”杨绍奇回头惊看,却是“淑琴”、“淑怡”来了,一左一右搀住了他,娇声道:“你们怎都在这儿?快进来啊。”两位表妹热情如火,那淑琴尤其喜欢琼芳,忙携了她的手,含笑道:“姊姊,一会儿我俩一齐坐吧。”这下谁也跑不掉了,两大一小便给拖入了花厅,来到了席上,琼芳正要与淑琴坐下,管家却赶了过来,忙道:“这位是琼阁主吧?夫人交代,请您这儿坐。”不待她答应,便已自行走到主桌,拉开一把椅子,众人凝目望去,那座席却是在主位之左、上宾之席,地位竟还高过了徐王。
淑琴、淑怡低呼出声,几名舅父也是大吃一惊,咕哝道:“搞什么?怎么来个女人坐上位?”
自古吃饭便是一门学问,主客分际、座次安排,万万轻忽不得。看这主桌坐的全是贵客,徐王夫妇,两位世子,外带大舅、二舅、三舅,并同杨绍奇、琼芳、杨老夫人与杨肃观、顾倩兮夫妇,合计十二张位子,其中主位面门居中,乃是杨老夫人的位子,正对面则是顾倩兮的座席,算是下首。以徐王地位之尊,尚且只能坐老夫人右首,没想左侧主宾上位却让给了琼芳?
听得舅父们嚷了起来,杨绍奇正待蒙混解围,琼芳哪肯让他搅和?当下拿出了英国公的气势,先向淑琴含笑致歉,随即行上主桌,抚裙入座,顺便朝徐王爷笑了笑,道:“王爷,久违了。”
那徐王听她认得自己,不觉也愣了,忙道:“你…你是…”琼芳淡淡地道:“紫云轩一别,不过月余,您不记得了?”听得“紫云轩”三字,徐王骇然站起,左右瞧了瞧琼芳,颤声道:“少阁主,你…你换女装了?”琼芳嫣然一笑,露出难得的腼腆:“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
那徐王是个心细如发的人,他先前在院子里便已见到了琼芳,眼看她清丽貌美,又有些面熟,打一入府便盯上了,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如今听她开口,总算也认出人来了。
眼看琼芳与王爷聊了起来,一脸的游刃有余,众舅父惊疑不定:“这…这姑娘到底是…”
徐王爷忙道:“我来引荐吧,这位便是开国元勋英国公嫡系子孙,方今紫云轩少阁主…”
众人不知英国公是谁,犹在梦中游荡,杨绍奇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她称皇后做姑姑,见得皇上叫姑丈。”轰地一声,满桌宾客全站了起来,琼芳笑道:“没事、没事,大家坐吧。”
琼芳便是这个性子,平日不应酬则矣,一旦真要入场露脸,定要使开威严,扫平众生,阿秀看得目瞪口呆,杨绍奇也是暗赞在心,他担心淑宁作祟,便又将阿秀送到淑琴那桌,低声道:“乖乖吃饭,一会儿好上学。”安顿了侄儿,这才回到了主桌,自坐下首相陪。
好容易客人都坐定了,老蔡便指示丫嬛:“人都到齐了,吩咐厨房上菜。”
眼看主位还空着,徐王便问了:“老夫人呢?”老蔡道:“老夫人说她一夜没睡,实在起不了身,要大伙儿不必等她。”娘亲与大嫂没上桌,杨绍奇便是主人了,忙道:“也好,让娘多歇歇。来、来,大家喝酒。”提起酒壶,正要为舅舅们斟满,却听淑宁幽幽地道:“又犯了?”
听得这个“又”字,不难想见,这淑宁必然熟稔杨家事,听她低低叹了口气,道:“告诉你那嫂子…每逢春秋两季,记得备妥养阴散,早晚让姑妈服一剂,别让她…别让她…”
满桌客人都静了下来,琼芳撇眼去看,只见这“淑宁”说话时泪光隐隐,虽在丈夫孩子面前,亦无遮掩之意。徐王爷脸色尴尬,似想劝慰妻子,又怕着了痕迹,正为难间,却听杨绍奇喝道:“老蔡!你搞什么?大家都饿啦!快上菜啊!”胡乱叫骂几声,以作遮掩,随即起身道:“大舅、二舅、三舅,甥儿敬你们一杯。”仰头举杯,先干为敬。
那三舅约莫六十来岁,当是淑宁的父亲,也是怕徐王不高兴,忙替他斟上了酒,道:“阿合,咱爷俩好久没喝了。来,我这儿预祝载儆御前比武,旗开得胜。”徐王虽是王爷,却也是人家的女婿,忙举起酒杯,自向儿子道:“载儆,外公敬你酒,还不举杯?”
那载儆肚子饿了,早已大嚼起来了,他嘴里塞了块肉,便抢过爹爹的酒杯,咕嘟一声,喝了个精光。大舅二舅齐声惊叹:“好酒量!爽气!爽气!”载儆威风,那弟弟载信也不甘示弱,忙抢过妈妈的酒杯,笑道:“看我也爽气!”
菜肴流水价地送上,席上觥筹交错,热闹非常。琼芳却有些神思不属,眼光不时左瞧右望,似在察看什么。正发呆间,忽听徐王爷道:“少阁主,可有荣幸与你喝一盅?”
这徐王爷也是立储要角之一,平日虽想巴结国丈,却是苦无机会,好容易琼芳来了,自想与她亲近亲近,哪知琼芳若有所思,迟不应声,杨绍奇忙提起酒壶,大老远来为她斟酒,附耳提醒:“喂,徐大王找你喝酒,赏不赏光?”琼芳醒觉过来,忙道:“失礼、失礼。”
端起酒杯,含笑道:“几位长辈,小女子琼芳,敬各位一杯。”霎时仰手而尽,真比男子汉还爽气几分了。众舅父慌不迭地回敬,连淑宁这般阴怨之人,也被迫举杯了。
世上权势最大之人,自是方今正统皇帝。他手下虽无江充这般宠臣,却有个同甘共苦的皇后,二人一同熬过了景泰朝的漫漫岁月。如今大权重归掌中,爱屋及乌之下,国丈一家自然飞黄腾达,谁也开罪不起。
酒过三巡,场面慢慢热络起来了,妇女们领着孩子,轮番来主桌敬酒致意,淑琴、淑怡虽不会喝酒,却也端了茶杯上来,不忘找二表哥撒上几句娇。那杨绍奇忙里忙外,正不亦乐乎间,忽听一人道:“叔叔,我也敬你一杯吧。”回眸一看,这回却是阿秀端着酒杯来了。
杨绍奇嘿了一声,道:“你娘不许你喝酒,怎又来了?”阿秀缠道:“让我喝一杯嘛。”
咕嘟一声,自行喝了个精光,不忘学了土匪的模样,笑道:“痛快!痛快!”正要溜回座位,却听大舅冷冷地道:“小子,眼里只有你叔叔,没有你舅公啊?过来敬我一杯!”
那大舅有些醉了,似要借机寻事,阿秀却不以为意,他早想找机会喝酒,最好醉得不醒人事,那就不必上学了,忙斟上满满一大杯,笑道:“来,敬大舅公。”双手举杯,仰头喝干了。
眼看阿秀喝酒爽气,那大舅却又不顺眼了,嗤地一声,训道:“年纪轻轻,这般贪杯?不怕长大成了醉鬼么?”阿秀哼道:“你少来骂人。人家已经喝了,你还没喝。”说着走了过来,检查杯内,惊道:“这是茶,不是酒。”戟指喝骂:“你欺侮小孩。”
众人哄堂大笑,二舅提了满满一壶酒过来,硬要那大舅喝干,竟也跟着起哄了。
阿秀便是这性子,逢得热闹场合,总能逗得大人们笑逐颜开。再看他酒量颇佳,敬过了大舅公,又敬二舅公,依序以下,连尽数杯,兀自精神奕奕。琼芳笑道:“喝慢些,小心醉了。”阿秀道:“放心,我和叔叔不一样,不会酒后乱性的。”这话一说,众人更是捧腹大笑,杨绍奇则是一脸尴尬:“小孩儿胡言乱语,别信他。”
阿秀好高兴,觉得大家都爱他。他一路端着酒杯,来到徐王夫妇面前,众人不约而同静了下来,心里有些紧张,却听阿秀道:“王爷姨丈,万岁头上加百岁,那是什么?”徐王愕然道:“什么?”阿秀笑道:“那是你呀!等你儿子当了万岁爷,你不就是万岁再加一百岁吗?”
徐王张大了嘴,正要抚掌大笑,待想起琼芳还在身旁,却又不敢作声,琼芳道:“没事,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众人放下心来,齐声笑道:“好啊!好个万岁再加一百岁!真讨喜啊!”哈哈笑声中,正要一同举杯,却听一人冷冷地道:“放肆。”
众人应声转头,说话之人正是淑宁,只见她望着碧幽幽的茶水,脸色也如茶汤般阴騺,徐王低声问道:“又怎么啦?”淑宁森然道:“没大没小,全无家教。”
徐王低声道:“你又来了,我是他的姨父,又不是外人…”淑宁冷冷地道:“什么姨父?明明是来历不明的东西,说得跟真的一样。”
这话一说,堂上众人脸色均甚难看,杨绍奇面有愠色,道:“阿秀,过来叔叔这儿。”
阿秀低着头、驮着背,紧挨叔叔站着,杨绍奇抚着他的背心,安慰道:“阿秀,别听外人说,你是你娘的孩子,就是咱们杨家的孩子,知道么?”阿秀低头垂手,点了点头,眼眶却已经红了。
琼芳越听越不对劲儿,陡然间想起了一事:“不对,顾姊姊嫁给杨大人不过四年,阿秀却快有十岁了,难道…难道阿秀是卢云的…”霎时惊疑不定,细目去望阿秀的五官,却与卢云半点不似,满心好奇间,便只静观其变。
花厅阴风惨惨,宾客默不作声,那淑宁话说得重了,宴席已有些狼狈,几名舅舅打起了圆场,干笑道:“元宵还没过完呢,吵吵闹闹干什么?喝酒、喝酒。”捡了些无关紧要的事儿来说,杨绍奇一脸不豫,已是无心相陪,可此时若要阿秀下桌,不免更着痕迹,当下拉开椅子,让阿秀坐在顾倩兮的位子上,替他盛了满满一碗热汤,温言道:“喝汤,一会儿叔叔送你去上学。”
那阿秀坐在叔叔身边,右手侧却坐了一名男童,却是徐王次子载信。那男童吃着笋子肉,暗暗打量阿秀,忽地凑头过来,低声道:“喂,我听二姨妈说,你小时候常吃豆浆,对么?”
这话声说大不大,说小又不悄,偏能让满桌大人听个正着。琼芳心下一凛:“好啊,又冲着顾姊姊来了。”她偷眼看向阿秀,却只端着汤碗,并无答腔之意。转看同桌大人,一个个装聋作哑,彼此间却是眉来眼去,嘴角全都含着笑。
顾倩兮早年抛头露面,曾以卖浆维生,只没想这帮亲戚会以此羞辱嘲讽,琼芳心下不满,待想出面说话,杨绍奇却向她连使眼色,要她别淌这个混水。
眼见阿秀毫无理睬之意,那载信却不气馁,便又附耳过来,低声道:“喂,我还听人家说过,好像你娘煮的豆浆老少咸宜,一碗一文钱,价钱挺贱的,是不是啊?”此言一出,阿秀深深吸了口气,双肩微微颤动,似想说些什么,杨绍奇把自己的调羹递了过去,静静地道:“阿秀喝汤,给你娘挣面子。”
琼芳心下雪亮,此时此刻,阿秀不只得替自己争光,也得替娘亲争回面子,他须以气度压住对方的气焰。否则人言可畏,无论谁来为他母子出头,都只会让亲戚们背地讥笑,无济于事。
在满桌大人的注视下,只见阿秀慢慢接过叔叔的调羹,低头喝了口汤,竟忍下了这口恶气。
琼芳大为佩服,杨绍奇也是面露嘉许之色,载信、载儆却是相视而笑,眼看弟弟激不动阿秀,那载儆索性附耳过来,大声道:“喂,我听说你娘不只卖豆浆,还卖别的东西,对不对?”
载儆言语越发过分,杨绍奇已是不能不出面,啪地一声,把筷子朝桌上重重一放,大声道:“怎么?世子了不起么?淑宁!管管你儿子!他再有无礼言辞,休怪我轰你母子出门!”
淑宁满面春风,掩嘴笑道:“怪了,你大嫂的小店除开卖豆浆,不也卖油条么?载儆却说错什么了?”
这话一说,众人忍俊不禁,全都笑了出来。载儆身分本高,加上有母亲背地里撑腰,更是肆无忌惮了,径从怀中取出两文钱,拍了拍阿秀,悄声道:“喂,给你两文钱,快把你娘叫出来吧,有啥卖啥,我多赏她几文钱就是了。”
琼芳气往上冲,正要起身干预,阿秀却笑了笑,接下那男童的两文钱,道:“好,我这就去跟我娘说,要她出来服侍你,好不好?”载儆捧腹大笑,没料到阿秀这般软骨头,还想再损个两句,阿秀却已悄悄摸向凳子,琼芳第一个醒觉过来,大惊道:“阿秀!不可以!”
“喝啊”一声暴吼,阿秀鼻梁怒痕大现,提起凳子,奋力砸落,但听砰地一声,木屑纷飞,圆凳破散,载儆竟已倒地不起。
“救命啊!杀人啦!”载信又哭又叫,转身便逃,阿秀岂肯相饶?左拳扫出,打得他鼻中出血。随即扑到载儆身上,拿着他的脑袋去撞地板。砰砰两声过去,那世子满脸是血,双眼翻白,竟已晕死在地。
眼看阿秀宛如发狂一般,兀自毒打不休,几名舅舅坐得近,大惊道:“小子!快放手!”
纷纷上前来拉,阿秀却不肯放手,大舅公情急不过,便扯住他的头发,阿秀暴怒道:“好啊!想要连手欺侮我了?我连你一起打!”
杨绍奇见出了大事,霍地站起,伸手阻拦,琼芳身怀武功,更早一步抢上。只是场面太乱,谁都迟了一步,但听“砰”地大响,大舅公鼻梁中拳,向后便倒。眼看阿秀六亲不认,竟连长辈也下手打了,淑宁大怒道:“造反了吗!野种终于造反了吗!”
听得野种二字,阿秀一身反骨都烧了起来,厉声道:“老娼!今日不杀你!誓不为人!”
跳上了桌子,直朝淑宁扑去,淑宁尖叫道:“来人啊!快来人啊!”哎呀一声,竟给扑倒在地,阿秀满面怒火,提起拳头,对着她的粉脸死命狠打,怒吼道:“说话啊!怎么不说啦?快说啊!下贱狗种!拖油烂瓶!吃杨家喝杨家,居然还敢打杨家亲戚!告诉你!老子就是爱打!见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我打一双!”
眼看王妃给打得满脸是血,几个大人急来抢救,却都拉不开。淑琴、淑怡吓得放声大哭,孩童们也是惊惶逃窜,徐王焦急不已,想要过来阻拦,偏偏老老小小又哭又叫,推也推不开。霎时扯开嗓门,喊道:“护官!护官!快过来啊!”
今日是杨府家宴,王府侍卫依着往例,都在外厅吃饭,自没料到祸起萧墙,竟然打杀起来了。徐王叫了几声,迟迟不见人来,眼见桌上有只酒瓶,情急下便提了起来,反手便朝阿秀脑门砸下,琼芳大惊道:“别乱来!”
阿秀毕竟年纪小,这一砸之下,立时便能取了他的性命。说时迟、那时快,堪堪溅血受伤之际,屋梁上落下一道黑影,挡到了阿秀身前,当琅一声大响,酒瓶竟砸到那人身上。
瓷屑纷飞、酒瓶碎烂,来人不闪不避,脸上给碎瓷割破了,流下一行鲜血,众人大吃一惊,凝目去看,只见此人身穿家丁服饰,打扮寒酸,食指上却是金光闪烁,正是一只“黄金指环”。
黑衣人陡然现身,琼芳脑中不觉“嗡”地一响,立时想起四个字,正是:“镇国铁卫”。
徐王爷愣住了,不知这是何方神圣,却在此时,大批侍卫终于赶来了,喊道:“王爷!怎么回事?”徐王醒了过来,厉声道:“来人!把这几个老老小小都抓起来!谁敢还手,就地格杀!”
众侍卫发一声喊,纷纷抢上前来,突然屋顶上传出尖锐哨响,屋梁上又纵下了几条黑影,便与众侍卫撞个正着。
哎呀几声,侍卫们向后摔跌,抬头急看,面前多出了六人,身穿黑衣,头套黑罩,只露出一双凶冷眼眸,将老家丁与阿秀护在了背后。徐王爷哪管谁是谁,大怒道:“还等什么?快拔刀啊!”众侍卫发一声喊,拔出腰刀,正要来个群殴,却听门外传来低沉嗓音,道:“全都住手。”
这话声不响,却有震聋起聩之力,众人心头一震,各自停下手来,只见厅外走入了一人,看他面貌英挺,身穿官袍,正将玉秉官帽交与下人,正是当今杨家男主人、五辅大学士杨肃观回府来了。
全场静了下来,王府侍卫还刀回鞘,向旁退开。黑衣人也排列如人墙,恭迎杨大人回府。
黑衣人身分不明,来意也不明。只是个个对杨肃观恭敬顺畏,好似奉若神明。琼芳看得暗暗惊疑,已知杨大人与爷爷琼武川一般,必然与“镇国铁卫”有些干系,屋内哭声隐隐,老老小小缩在墙边啼哭,那载儆却倒在地下,满头是血,不知是死是活。淑宁则给舅舅们扶了起来,脸上又是瘀伤、又是惊恐。至于阿秀,兀自紧握双拳,喘息不休。
杨肃观容情沉默,只静静走入了屋内,将官袍解了下来。那老家丁迎了上来,附耳说了几句话。杨肃观话不多,只微微点了点头,那老家丁立时躬身致意,旋即领着黑衣人退下。
屋里没人说话,人人都等着看杨肃观如何善后。一片饮泣声中,猛听一声怒吼:“杨肃观!看你儿子干得好事!你说!你要怎么向本王交代?”众人回头望去,只见一人扯住阿秀的衣领,指着杨肃观破口大骂,正是徐王爷了。
阿秀身子微微发抖,知道自己死定了,看他非但打了世子,尚且忤逆长上,闯下了滔天大祸,却该怎么办呢?他心下害怕,转头去看叔叔,却见他别开了头,不愿来瞧自己。
徐王爷大吼大叫,杨肃观却没回话,只缓缓行到堂上,从载儆身旁拾起了一只凳子,却是方才阿秀拿来伤人的凶器了。他默默无言,将凳子扶正,放回了地下,骤然间,双眉轩起,立时朝厅上各角落去望,似在察看什么。琼芳心下一凛,暗道:“还有人躲在屋里么?”
想到适才在院中见到的人影,竟险些惊呼出声,心头更已怦怦地跳着。
杨肃观环顾堂上,不发一语,虽只一瞬之间,却似过得良久,琼芳也是手心出汗,正四下瞧望间,却听徐王爷吼骂起来:“杨肃观!你别不吭气!快说句话啊!”喊声一出,杨肃观立时转头而来,待见徐王还紧抓着阿秀,便道:“王爷,请你放开犬子。”
众人一脸愕然,本还以为他会公然责打阿秀,却没料到他第一句话便是如此。几名舅舅大声道:“什么犬子?这是野种!外头带进来的野种!你还好护着他?”话还在口,却见杨肃观目光略略一扫,几位舅舅张嘴结舌,向后急急退开,躲到人群里头去了。
杨肃观威严之重,无人能挡,四下噤若寒蝉,只见他慢慢行上,道:“王爷,我再说一次,放开他。”徐王忍无可忍,顿时发狂似的吼了:“杨肃观!你想护短吗?告诉你!本王绝不答应!”
杨肃观静静地道:“护不护短,杨某自有家规,不劳外人置喙。还请王爷即刻释还犬子。”
眼见杨肃观凝视着自己,徐王与他目光相接,不由心下大怯,他又是愤怒、又是害怕,猛见侍卫手中提着刀,忙一把抢过,紧握在手,咬牙道:“杨肃观…别人怕你,我…我朱合可不怕你,告诉你,要是我儿子有什么万一,我不只要杀了这孩子,还要拿你老婆的性命抵债!”
徐王此言并非虚言恫吓,要知载儆是万岁亲选的八世子之一,万一真让阿秀打死了,一旦宗人府追究起来,非只阿秀小命不保,恐怕杨肃观、顾倩兮也要受其牵连,轻则削官停俸,重则牢狱之灾,便算正统皇帝亲自力保,怕也是力不从心了。
徐王爷满面怒容,双眼好似要喷出火来了,杨肃观不再与之多说,只俯身下来,携住阿秀的手,道:“去那儿坐着。”徐王大怒欲狂,厉声道:“放肆!本王在这儿,谁敢动上一步?”杨肃观弯下身来,拍了拍阿秀的肩头,道:“去吧。”
在满堂宾客的注视下,阿秀已然转身离开,徐王暴跳如雷,厉声道:“拦住他!拦住他!”众侍卫东张西望,可临到头来,谁也不敢动上一步,只眼睁睁看着阿秀走了。毕竟面前这人便是“中极殿大学士”杨肃观,积威之下,谁敢造次?
杨肃观拿回了阿秀,也镇住了场面,眼看载儆还趴在地下,当即俯身下去,将他抱了起来。
眼看载儆满头是血,身子却一动不动,琼芳自是大感不安,满堂宾客心下惴惴,只见杨肃观伸指出来,朝载儆的人中轻轻一搓,功力到处,那男童立时醒了过来,大哭道:“不要打我!不要打我!我不敢了!”众人大喜道:“他活了!活过来了!”抢上前来,正要看他的伤势。杨肃观却反手一提,将载儆交给了管家。
众人心下一惊,都不知他想做些什么,却听杨肃观沉声道:“淑宁,你过来。”闻得此言,徐王爷自是脸色大变,大声道:“杨肃观!你…你想对我的王妃做什么?”挺起刀来,护住妻子,竟是一步不让。杨肃观毫不理会,只朝表妹道:“淑宁,过来。不要怕我。”
那淑宁早让人扶了起来,始终不敢作声,听得表哥叫唤,眼眶径自红了,只见她慢慢从丈夫背后走了出来,来到表哥面前,痴痴地仰望着他。徐王像是怕极这个场面,一边胡乱挥刀,一边凄厉呐喊:“众侍卫!保护王妃!快啊!快啊!”众侍卫听得喊声,自是满面犹豫,有的走了过来,有的却停在原地,正踌躇间,却听杨肃观道:“老蔡,收起他们的兵器。到我家里,谁也不许佩刀。”
老蔡答应了,行到众侍卫面前,道:“各位大哥,你们也听到我家老爷的说话了,别让我难做人。”众侍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正要乖乖缴械,徐王大声道:“不许交!本王命你们不许交!”激愤之下,竟已语带哭声。
众侍卫瞧了瞧杨肃观,又看了看徐王,一个个低头躬身,交出了佩刀。徐王哭出声来:“畜生!”使劲把刀砸到了地下,掩面便朝屋外奔去。转看那淑宁,却是泪如雨下,只顾仰望着表哥,对自己的丈夫却是看也不看上一眼。
杨肃观见她满脸是伤,便伸手出来,抚了抚她的脸颊,道:“痛吗?”淑宁泪水流下,却是点了点头。杨肃观替她理了理秀发,轻轻地道:“妹子,你羞辱我的家人,我比你更痛。”
淑宁痴痴仰视着他,突然抱了上来,竟已痛哭失声。
琼芳看在眼里,自也猜到了淑宁的几分心情。这女人其实压根儿不恨阿秀,甚且也不恨顾倩兮,她只是想找些事情来为难表哥,逼得他不得不来面对自己。
眼看母亲哭哭啼啼,全让载信看到眼里去了,几名舅父、舅母也都觉得尴尬了。毕竟淑宁贵为王妃,怎能如此失态?杨肃观轻轻放开了她,道:“老蔡,送客。”
众亲戚愣住了,看杨肃观入府以来,先激走了徐王,又责备了淑宁,虽说救醒了载儆,可对阿秀始终不做处置,那大舅实在忍无可忍,大声道:“观管,你家那小子险些打死了载儆,你…你表妹也给他打得鼻青脸肿,你…你就想这么交代过去吗?”
此番阿秀辣手殴打长上,还差点坏了世子的性命,每一条罪都难以善了,杨肃观却不闻不问,却要众人如何心服?正等杨肃观做个交代,他却走向太师椅,自管坐了下来。老蔡道:“舅老爷、舅太太,老爷吩咐过了,请诸位外间用茶吧。”
徐王贵为皇族,尚且不能与杨肃观抗衡,众亲戚如何敢作声?纵使咬牙切齿,也只能向门外行去,淑琴、淑怡等少女更是怕得发抖,只簇拥着淑宁母子离开。杨肃观并不多言,只敲了敲桌面。那管家便奉上茶来,站在一旁伺候。
那杨绍奇看了大哥这幅神气,却是脸色微变,忙召来两名丫嬛,道:“快去通报少奶奶,请她带老夫人出来,快。”两名丫嬛正要离开,却听杨肃观静静地道:“绍奇,找谁来都没用。”
琼芳心下醒悟,这才知道阿秀要糟了。看今日风波太大,倘若阿秀挨几下板子便能了事,杨肃观早就打了,岂有留人话柄之理?正因如此,他不想做给谁看,故而请外人尽数离开,此乃“回避”之意…因为再来的事情,不容谁来打扰,也不容谁来窥看。
两名丫嬛偷偷摸摸地走了,杨肃观也不阻拦,只啜饮清茶,道:“琼阁主,您请自便吧。”
杨肃观早已见到了琼芳,直至这最后一刻,方才出面赶她,算是为她留了点面子。琼芳有些怕他,正想着是否离开,杨绍奇却拉住了她,附耳轻声:“留…下…”琼芳迟疑半晌,先看了杨肃观一眼,慢慢躲到杨绍奇背后,这才悄没声地坐了下来。
眼看弟弟留下了琼芳,杨肃观也不多做争执,当下站起身来,静静走到阿秀面前。不知不觉间,人人都紧张起来了,不知他要如何责罚阿秀。
屋里静了下来,父子两人对面站立,都是一语不发。良久良久,只听杨肃观道:“阿秀,爹要问你几件事,望你好好地答。”
阿秀心里怕到了极处,只是左右张望,希望有人解救自己。杨肃观道:“阿秀,不看别人。跟爹说,你做错什么了?”阿秀低垂脸面:“我…我打人了…”
杨肃观道:“很好。告诉爹爹,你为何打人?”阿秀低声道:“他们…他们辱娘。”
杨肃观轻声道:“那现下呢?你现下打了他们之后,他们就不辱娘了吗?”
堂上众人微微一惊,都晓得阿秀确实做错了。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要想赢得他人的敬重,单凭拳头是无用的。眼看阿秀眼中含泪,迟不应声,杨肃观俯身弯腰,轻抚阿秀的脸庞,说道:“阿秀,你若不知自己错在何处,无论爹怎么打你、罚你,都是无用。你说对么?”
不教而诛是为虐,杨肃观要教诲儿子,送给他一个是非的道理。阿秀慢慢低下头去,蓦地咬住了牙,喊道:“不对!”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为之一惊,杨肃观静静地道:“我哪儿不对?”
阿秀好似豁出了性命,昂起头来,大声道:“你除了说废话,还会什么?他们欺侮我,你什么都不做,就只会打我!只会放屁!放屁!我问你,我打了他们,他们一样辱娘,那我不打他们呢?难道他们就不辱娘了吗?”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竟都回答不出。只听阿秀激动道:“答不出来了吧?我今日打了他们,他们有话说,我不打他们,他们那张嘴还是爱说。告诉你!我才不信你这一套!在这世上,只要有人敢欺侮我,我就要报仇!来一个,我打一个!见两个,我打一双!只要打得他们全怕我!天下就没人敢惹我了!”
啪地一响,杨肃观右掌挥落,狠狠抽在儿子的面颊上,这一抽并未用力,却打得阿秀痛极。只听杨肃观静静地道:“我打你了,你报仇吧。”阿秀抚着面颊,咬牙流泪:“我…我打不赢你。可我知道自己没做错。再来一百次、一千次,我那张凳子还是要砸下去…”
阿秀说出了心底话,他不服、也不受教。琼芳与杨绍奇对望一眼,眼里都见到对方的担忧。
杨肃观深深吸了口气,他点了点头,道:“很好。”顿了一顿,道:“老蔡,取我的剑出来。”琼芳惊呼一声,众家丁则是两脚一软,一个个发抖起来了。老蔡也怕了起来,奈何大老爷有命,只好迟移缓步,略做拖延,眼角却瞄向了杨绍奇,希望他出面缓颊。
杨家不只有位大老爷,另还有位二老爷。一片静默间,杨绍奇缓缓行上,道:“哥哥,这事不能全怪阿秀。常言道:‘一只巴掌拍不响’。咱们杨家管不住自己的亲戚,任凭这些外人羞辱他的母亲,咱们是不是也有错呢?”
杨肃观伸起手来,制住弟弟的劝说,静静地道:“你闭嘴。”杨绍奇微感错愕,还待再说,耳中却听道:“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便是这个家的主人,大小权柄,尽出你手。如今你管成这个模样,还有资格说话么?”
杨绍奇所言不错,此事不只阿秀有错,杨家上下也有错,只是这个错却须由杨绍奇自己承担。他镇不住场面,任凭外人在家肆虐,如今留了个烂摊子给大哥,还有脸说什么?
眼看二哥原是小弟,全无用处,老蔡便也没话说了,便取过一只漆黑木匣,送到大老爷面前,打了开来。
木匣长约四尺,里头衬着丝缎,放了一柄宝剑。琼芳怕了起来,颤声道:“杨大人…”
琼芳平日虽是颐指气使,可对方是杨肃观,却连一句话也插不下去,眼见宝剑出匣,眼角只能急急望向窗外,就盼卢云真躲在院子里,能够及时现身相救。杨绍奇也是满心焦急,忙拉住了一名家丁,低声急问:“少奶奶呢?怎么还不出来?”
满屋子忡忡不安,却无人胆敢阻拦,但见杨肃观面向阿秀,静静地道:“阿秀,你可晓e得,爹爹为何待你这般严厉?”阿秀别开头去,不敢言语,杨肃观道:“因为我视你如亲生,打你到我身边的第一日起,我就琢磨着如何教养你,四年以来,不敢一日懈怠。孩子,你可知我的苦心?”
阿秀全身发抖,慢慢地点了点头。杨肃观道:“很好,今日爹爹要和你做一个约定,我俩终身都不能反悔。”说话间,便从木匣中取出了宝剑,顿了顿,蓦地把手一抽,只听刷地一声,剑身出鞘,琼芳不觉尖叫一声:“杨大人!住手!”
猛听“嗡”地一声大响,眼前精光闪过,但见地下多了一道痕迹,长有八尺,入地深达数寸。转看阿秀,却是好端端地站着。众人惊出了一身冷汗,阿秀也是飕飕发抖,小脸转为苍白。
杨肃观手指地下剑痕,道:“孩子,这天下有一道线,我称之为‘规矩’。你即使书读不好、肢体残缺,只消躲在这条界线之后,爹就能保护你,让你平安长大。可你若要越线而过,无论你再聪明、爹的本领再大,却也护不住你。”他俯身下来,抚着儿子的脸庞,道:“孩子,你若想留在这间屋子里,便得站在这条线后,终身不许跨出去。若不然…”伸手朝大门外一指,轻轻地道:“你我父子缘份到此为止,你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爹爹不会强留。”
阿秀全身大震,他本以为爹爹会打他一顿,说不定还会提剑砍他,没想爹爹竟然不要他了?
眼看阿秀眼眶红了,垂着小脸,不言不动。一旁管家拼命眨眼,家丁丫嬛们也胡乱打着手势,都要他向老爷低头认错。谁知这孩子平日嘻嘻哈哈,此刻却似傻了一般,只顾瞧着地下剑痕,对身外一切视若无睹。
杨肃观轻轻地道:“阿秀,世人都不喜欢守规矩,是故天下无人喜欢杨某,杨某也坦然以对。但对你,爹爹不能不在乎。你若要做我的孩子,便得走我的路子,终生不得反悔。否则,请你即刻离开我杨家大门。日后你我道上相见,彼此既无父子之名,自也不必再留什么情面。”
琼芳呆住了,她不懂杨肃观何以如此决绝?阿秀只不过是个小孩,能造什么乱?难道他还真怕阿秀生有反骨不成?正错愕间,猛听阿秀大喊道:“走就走!谁希罕留你这儿!”
正欲转身,管家急忙拉住,慌道:“少爷!别乱来!”
阿秀使劲挣脱,大哭道:“别拉我!我走了最好!那以后你们就有好日子过啦!”众人闻言一怔,管家喃喃地道:“少爷…你…你怎么说这话…”
阿秀泪水扑飕飕地落下,哽咽道:“你们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吗?我早就知道啦,反正娘会给外人笑,便是因为带着我这个没爹的野孩子,对不对?”将额头的玉佩解下,扔到了地下,大哭道:“走就走!阿秀不必靠你们养!阿秀是三眼二郎神的孩子!”
阿秀仰头大哭,琼芳也吃了一惊,只见他眉间有一道伤疤,长达寸许,色呈淡红,望来竟如神眼一般。琼芳心头一跳,立时想到了卢云,那日在火堆旁亲眼所见,他也有这道一模一样的伤印。难道…难道阿秀真是卢云的孩子不成?所以杨肃观才有这许多顾忌?
正猜间,阿秀已然泪流满面,转身奔出,来到了大门旁,突然脚步一顿,惊见花厅旁倚了一名美妇,手上提着自己上学用的小包袱,正自痴痴凝望自己,却不是娘亲是谁?
阿秀张大了嘴,只见娘亲眼眶红了,她等闲不会掉泪,此刻却低着头,肩膀一抽一抽地哭。阿秀泪凝于眶,只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口边,泪水却要收不住了,霎时咬紧牙关,大吼一声,便从娘亲身边擦了过去,一溜烟地走了。
“少爷!少爷!”管家追入院中,不住大喊:“你干什么啊?快回来向老爷认错啊!”
管家追了出去,叫声渐渐远离,屋里便静了下来。杨肃观把剑收回了鞘里,放入了木匣中。慢慢在太师椅上坐下,道:“来人,斟上了茶。”
四下静得怕人。阿秀不见了,屋里从此没了小孩,以后便是这般清静了。一片寂然间,忽然大门口人影微动,一名女子掉头离开,正是顾倩兮,她也要走了。琼芳晓得她要去找阿秀,忙追了过去,喊道:“顾姊姊,等等我啊!”
顾倩兮走了,没有一个字交代,谁也不知她还会不会回来?大厅更显得安静,似连一根针落地也能听闻。杨绍奇拉住了丫嬛,附耳道:“老夫人到底怎么了?为何还不出来?”
丫嬛放低了嗓子,正要附耳述说,却听大厅里传来低沉说话:“绍奇,没用的。在这个家里,谁都要守规矩。”大老爷把话一说,丫嬛吓得双手连摇,什么话都没了。杨绍奇也不多话,只默默走到了门边,低声道:“守你的规矩。”
二爷头也不回地走了。须臾之间,家丁逃命、丫嬛开溜,大厅里顿如空城一般,除开杨肃观,再也见不到别人。
此时此刻,万籁俱寂,天地噤声。杨肃观独坐厅心,慢慢提起茶杯,轻啜一口,好似即使只有一个人饮茶,他也要这般循规蹈矩、正襟危坐,便似有谁在旁窥伺着…
“呜呜…呜呜…我不是故意的…”近午时分,“杨守正府”对过的窄巷里传来哭声,那儿有个孩子低头拭泪,哭得好生伤心,因为他又一次听见自己的名儿…
“野种啊!野种啊!”
打五岁起,阿秀只消听到这两个字,全身寒毛就会竖起来,因为“野种”的下句话定是这个:“阿秀,你娘还没嫁人,你是打哪儿来的啊?”阿秀也知道说话之人在想些什么,一碗豆浆一文钱,睡阿秀的娘不用钱,正因如此,理所当然,每回阿秀一听到“野种”二字,他一定发狂发威,一定要扑上前去,就算那人有大象那样大,也要将他活活踩死。
阿秀才不听别人的,他很早就立下了自己的规矩,世上只要有人欺侮他,他便要下手揍人,只消狠狠打过一个人,望死里打,别人就不会再惹他了。
可是…可是就算打死了每一个人,阿秀还是不知道,他是打哪儿来的…
阿秀抱住了头,呜呜哭泣,他躲在家门对过的小巷里,希望再偷看娘最后一眼。
从小到大、娘就是阿秀最要紧的人。两人从来形影不离,那年娘要出嫁,姨婆很担忧,要她别带阿秀走,可是娘不答应,她知道阿秀会哭,会舍不得自己,所以把他带进了杨家。
眼泪一滴滴垂落面颊,阿秀其实舍不得娘,为了娘,阿秀总是装得又憨又傻,专拍马屁,他有本领让家里人人都欢喜他,就算是冷面的爹爹,阿秀有时也敢闹他、逗他哈哈大笑…
只要有娘在,那儿就是家。离开娘之后,自己还能去哪里?倘使自己流浪天涯了,以后还看得到娘么?想到这儿,阿秀心下大恸,忍不住站起身来,只想朝家门奔回,奈何脚步才动,却又生出了一个念头,逼得他张大了嘴,怔怔喃喃,再也动弹不得。
对了…自己怎么忘了?没有了野种,娘就不会哭了。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嘲讽她、戏弄她,问她这个“野种”是打哪儿来的…心念于此,阿秀咬住了牙,泪水满盈间,转朝家门凝望最后一眼。
再见了,娘,阿秀是天神的孩子,他要回天上去了。
阿秀擦去了泪水,霎时背转身子,奔入了黑暗的窄巷,头也不回地走了。
顾倩兮手提小包袱,离开了杨府,琼芳明白她要去寻找阿秀,便也不敢多话,只默默相陪。
刚过完年,街上有些冷清,好些店铺都还没开张,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琼芳望着顾倩兮的背影,不知不觉间,心里有些可怜她。
眼前这位顾姊姊家道中落,她的父亲死于牢狱,让她沦为卖浆女,成了街谈巷议的笑话,好容易嫁入了官家,种种奚落讥讽却是如影随形,妯娌公婆、内亲外戚,谁都能踩到她头上。
人生便是如此,过去尚书府里的明珠,如今风光已褪,富贵凋零、再过几年,青春也要离身而去,却还能剩下些什么?琼芳心中微起慨然,慢慢便停下脚来,回头望向空荡荡的大街。
方才在杨府见到一个影子,依稀便是卢云的身影。他会不会悄悄跟着来了?
想到了那幅面担,琼芳心乱如麻,那面担如此眼熟,必是卢云之物无疑。可说也奇怪,那面担若真是卢云的东西,又怎会落到顾倩兮手中?难道他已悄悄来探视过顾倩兮?
不可能,顾倩兮既已嫁了,卢云便不会自行来访,便算来了,也不会让她知道,更不会留下蛛丝马迹,以免让人家为难。可顾倩兮又是怎么拿到那幅面担的?莫非这压根儿不是卢云的东西,却是自己多心了?还是…还是自己根本猜错了卢云的心思,他俩昨夜早已相会?
猜不透,卢云是内蕴如火的人,有时奋不顾身、有时消沉寂寞,什么事都深藏心里,如今来到杨家一看,顾倩兮、杨肃观这对夫妇也是深沉如海,高深莫测,三人纠缠在一起,却是什么个了局?倘使再添上自己一个,岂不天下大乱?
琼芳微微苦笑,她什么都猜不透了,阿秀的身世、面担的来历…什么都乱成一团。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起初她见到卢云身上的火,内心大受触动,便紧紧围绕着他,终于闹得方寸大乱,彷佛引火自焚一般,如今余波所及,这把火也烧到了苏颖超身上,可别害惨他才好。
正想着自己的心事,顾倩兮却已消失不见了,琼芳忙道:“顾姊姊,等等我啊!”正要拔腿直奔,忽然脚下跌绊,裙子又给树枝勾着了。她啊了一声,这才发觉自己还穿着那身女装。
她有些气了,可又不能当街脱衣,正踹打树枝间,忽听远处传来惊喜声:“小姐!你怎么来了?”琼芳循声转头,但见路旁一座招牌,闪亮生辉,正是“尚书豆浆”,琼芳心下大喜:“啊呀,这是顾姊姊的娘家。”
这“尚书”二字并非自卖再夸,而是为了志念景泰朝兵部大臣顾嗣源,便以他生前官秩为店名。只是顾嗣源卓尔不群,素来自负高材,如今却成了女儿豆浆铺门口的一块招牌,不知泉下有知,却是该哭该笑?
正胡思乱想间,琼芳也走近了店铺门前,时近中午,门口摆了几张板桌,空荡荡的,一不见伙计招呼,二也不见客人,想来过了早饭时光,生意便清淡了,她见店铺门户虚掩,便探头张望,只见堂里站了一个年轻女人,湿着两只手,正与顾倩兮说话,看她神态热络,却又隐隐带了几分恭敬,若非是顾家昔日的旧属,便是小姐出嫁前的丫嬛。
琼芳看了半晌,便敲了敲门,道:“叨扰。”那女人听得说话,忙转过头来,一见琼芳伫立门旁,不觉咦了一声,全身上下打量一遍,方才愣愣地道:“这…这位姑娘,你…你要找谁?”
琼芳听她以“姑娘”二字相称,自感不惯,正要清嗓回话,却听顾倩兮道:“这位是琼小姐,我的朋友。”那年轻女人醒悟过来,笑道:“原来是小姐的朋友,难怪这般整齐了。”
今儿琼芳真漂亮,到哪儿都惹人注目。她不知如何作态自谦,只能咳了咳,道:“这位是…”顾倩兮道:“这位是小红妹子,我昔日的朋友。”
那年轻女人笑道:“什么朋友?丫嬛就丫嬛,小姐还替我瞒呢?”略经先容引介,琼芳便也得知这老板娘叫做“小红”,果然是顾倩兮少女时的丫嬛,自己却没猜错。那小红甚是殷勤,正要拉开桌椅招呼。顾倩兮却拉住了她,道:“不忙了,阿秀来过这儿么?”
小红茫然道:“阿秀?初二时小姐不是才带他回来过么?什么时候又回来了?”眼见小姐一语不发,旁边的琼芳也是面带苦笑,不由大惊道:“阿秀走丢了吗?”
那小红很是聪明,单凭几句话,便猜出阿秀出事了。顾倩兮却不肯多说内情,道:“没事,他出门玩去了,我一下找不到他,便顺道过来看看。”略做交代,便道:“我先走一步,你若见到阿秀,便留他下来,别让他乱跑了。”正要离开,却让小红拉住了,听她低声道:“小姐…是不是杨家那帮亲友又来捣乱了?”
听得这个“又”字,琼芳心下一凛:“好啊,淑宁恶名远播,连娘家人都知道了。”
顾倩兮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径道:“你别多问,总之先别让姨娘知道此事,过两日我再来瞧你们。”正要离开,小红却又拉住了她,低声道:“小姐,让我去找裴少爷吧,他开着赌场,手下又有十来个地痞,消息灵通,找起人来快些。”
听得“裴少爷”三字,琼芳心念微转,顿时想了起来:“对了,是扬州那位裴老先生的儿子。”年前扬州驿馆夜话,琼芳曾见过一位老者,姓裴名邺,乃是顾嗣源在世时的知己,据说有个儿子在京城开立赌场,想来便是这位“裴少爷”了。若有他帮着找人,自也有些便利。
琼芳什么事都是一点就通,只是她再机敏十倍,却也想不到这位“裴少爷”也曾追求过顾倩兮,甚且还毒打过卢云一顿,颇有几分地痞天资,如今开立赌场营生,倒也不算埋没人材了。
顾倩兮沉吟半晌,道:“也好,你要裴盛青别四处声张。若是找到了阿秀,请他先送回这儿,别送到杨府。”小红慌不迭地答应了,还待商议如何找人,忽听琼芳道:“顾姊姊,要找阿秀,何必去问别人,让我替你找吧,担保一个时辰之内,便能把人交回你手里。”
小红听她口气甚大,不觉讶道:“你…你认得衙门的人么?”
琼芳笑了笑,想她家累世公卿,此刻若请爷爷出面找人,阿秀如何逃得出五指山?正要傲然答话,骤然之间,“镇国铁卫”四字闪过眼前,却又让她闭上了嘴。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顾倩兮自己有个神通广大的丈夫,却宁可去求裴盛青,如今琼芳离家出走,又怎好回家央求爷爷?届时还不给拖了回去?顾倩兮明白她的难处,便道:“一点小事,先别惊动府台。要是裴盛青找不到人,再请妹子出面不迟。”
小红听在耳里,惊在心里,不知这琼小姐是何来历,竟能指挥朝廷府衙?还想来问,顾倩兮却已走出了店外,小红猛地想起一事,忙又拉住了她,道:“小姐等等!我…我这儿还有件事…不知该不该跟你说…”顾倩兮点了点头,道:“说吧。”
小红神色不大对劲,支吾了许久,方才道:“我昨日下午…见到了…见到了一个人…”
顾倩兮见她满是踌躇,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不觉也纳闷了:“见到谁了?”小红低声道:“我…我见到了以前那个…那个…”话还在口,猛听后堂传来一声呼喊:“小红啊,是谁来了呀?”小红吓得跳了起来,道:“姨娘起来了。”
“早起来啰…”只见一名女子从后堂走出,一手绑着发髻,一手遮掩哈欠:“唉,年纪大了,背老是疼,赶明日可得换床新褥子…”
扬州土话,最是喋喋不休,猛一瞧见顾倩兮,不觉双手放开,惊喜道:“是倩兮啊!不是说明天才回来么?怎么早一天啦!瞧我都还没买菜…”拉住了她,正要坐下说话,猛一见到琼芳,先是微微一怔,之后从头到脚扫过一遍,狐疑道:“这是谁啊?”顾倩兮正要说话,小红却替她答了:“这位是琼姑娘,小姐的朋友。”不忘附耳凑声:“是个有钱有势的。”
“哎哟!”姨娘双眼亮了起来,登时眉花眼笑:“幸会、幸会。咱就是二姨娘,倩兮一定和你提过我啦。”琼芳哪里认得她,随口便道:“当然、当然,顾姊姊同我说了好些您的事儿,她说姨娘温柔敦厚,秀外慧中,勤俭持家…”
听得此言,姨娘小红都笑了起来,连顾倩兮这般心事重重,也不禁噗嗤一笑。琼芳倒是愣了,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莫非这“二姨娘”竟是凶狠泼辣、豪奢铺张、敛聚家私不成?
二姨娘午觉方醒,口还渴着,便去桌边斟茶,自言自语道:“阿秀那混小子,昨晚大半夜上我这儿闹,弄得店里一塌糊涂…下回见到他,非打死不可…”说了几句,却听顾倩兮道:“小红,我先走了,记得我吩咐的事儿。”
听得顾倩兮急着走,二姨娘自是咦了一声,道:“怎么啦?茶都还没喝上一口,这么快就走了?”眼看小红面色古怪,顾倩兮也是回避着自己,二姨娘暗暗察看一阵,忽见顾倩兮手上提了一个小包袱,好似是阿秀的东西,不觉心下一凛,便试探道:“阿秀呢?怎没带他过来?”
顾倩兮道:“他下午要去学堂,不能过来。”二姨娘呸道:“骗谁哪?”伸手一拉,夺过顾倩兮手上的包裹,随手一抖,现出了阿秀的笔墨本子,大声道:“这是什么?”
事机败露,顾倩兮只能收起包袱,转身便走。二姨娘站起身来,拦住了她,大声道:“倩兮,阿秀出了什么事?快和姨娘说!”顾倩兮还是不肯说,头也不回,已然走出店外。
小红吃了一惊,赶忙追了出去,道:“小姐,有事和姨娘商量嘛,让她帮你出主意呗。”
顾倩兮一字也不吭,却等于说了千言万语,想来她必定受了气,而这个气也不方便提。
二姨娘深知顾倩兮的脾气,便也不去问她,眼看琼芳还站在一旁,忙一把拉住了,低声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你知道么?”琼芳叹道:“阿秀打人了。”
二姨娘咦了一声:“打人?怎么个打法?”琼芳道:“拿着凳子砸人,险些把人打死。”
二姨娘呆了半晌,突又嚷了起来:“我才不信!阿秀这孩子好生懂事,哪会无端打人?你且说!是不是有人激他?”琼芳听她一语中的,想来此事也非头一遭,便道:“是。激他的是个孩子,身分倒是不得了。”
二姨娘愣道:“身分不得了?该不会是…”琼芳遮嘴细声:“穿黄袍的。”
砰地一声,二姨娘朝桌上奋力一拍,喷出两个字:“老娼!”琼芳眨了眨眼,这才明白阿秀开口“老娼”、闭口“老娼”,满嘴污言秽语,却是打哪儿学来的。
看这二姨娘必然认得淑宁一家,一时恨得牙痒痒的,便指天骂地起来:“一家婊子破落户,真以为自己当了王妃,就能升格做仙女啦?笑死人啦!这姓于的也不去照照镜子,凭她那点臭皮烂色,路边乞儿也搭不上的丑货,也敢上门勾搭咱家姑爷?敢情是失心疯了吧?”
二姨娘越骂越火,提起鸡毛潭子,狠狠朝桌上乱打,倘使淑宁在此听了,非气得一命呜呼不可。正臭骂间,忽见琼芳睁眼望着自己,便歉然一笑:“瞧我,每回提这贱人的名字,便得漱口了,真是…”喝了口热茶,理了理鬓发,笑道:“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来是小孩子打架,杨肃观见了怎么说?可是各打五十大板啊?”琼芳摇头道:“那倒没有。他把阿秀逐出家门了。”
“什么?”二姨娘震怒跳起,大骂起来:“他把阿秀赶走了?”琼芳嗯嗯点头:“是啊,杨大人还提着剑,险些砍了阿秀的手。”
二姨娘气得疯狂了,尖叫道:“该死的杨肃观!小孩子打架,又没打死人,你逞什么凶?亏你当年好说歹说,我才把倩兮交给了你,你怎能这般待我家阿秀?”连珠炮的吼声中,便已提起了鸡毛潭子,直冲出门,嚷道:“拼了!拼了!看老娘把裴盛青找来,便上你杨家闹去!”
眼看二姨娘凶狠泼辣,手提鸡毛潭子,似想将杨家老小一潭子扫死。琼芳又惊又佩,暗笑道:“我道谁的本领大?原来她才是行家了。”
世上第一难缠的,便是这帮三姑六婆,嘴能说、手拿打,打不过便哭,哭还要哭得举国皆知,流传千古,什么“窦蛾冤哭六月雪”、“孟姜女哭垮万里墙”,都是婆婆妈妈的伟烈事迹。秦始皇见了她们,心里也要毛上三分,何况是小小的“观海云远”?
过去琼芳换上男装,学尽男子汉的心机手段,如今看来,倒似本末倒置了,她笑了起来,眼看二姨娘气冲冲地奔出门去,便也急急跟上。
二人来到店外,却见顾倩兮与小红倚着墙,还在那儿悄声说话,二姨娘一把拉住了顾倩兮,喝道:“还在这儿嘀嘀咕咕?走!姨娘给你撑腰!咱们现下就找杨肃观说去!他要嘛和于家人一刀两断,要嘛给咱们一张休书,凭我家倩兮的花容月貌,还怕没人要吗?”
听得姨娘大喊大嚷,竟然提议火焚杨家,小红怕了起来:“姨娘,你别说了,小姐不高兴了。”二姨娘尖声道:“高兴?等于家那几只母猪爬进门,你家小姐还有几天高兴日子?那几只烂婊子要不顺杨绍奇这根竿子望上爬,再不便打杨肃观的主意!告诉你,趁老娘还没死,尽早阉了这对猪兄狗弟,看他俩能讨几房小妾!”说著作势欲冲,打算找柄尖刀来用。
顾倩兮拉住了她,轻声道:“姨娘,够了,别再闹了。”二姨娘大声道:“谁闹了?早知这姓杨的这般势利眼,当年姨娘早该让你跟着卢云那穷酸走!至不济还免受这等闲气!”
听得“卢云”二字,琼芳险些惊呼出声,小红则是啧了一声,跺脚道:“姨娘!”
场面静了下来。二姨娘自知失言,只得别开头去,不敢再说了。顾倩兮自顾自地进屋坐下,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久久无言。二姨娘与小红对望一眼,却也没话可说了。
自卢云离开家门那天算起,十年光阴就这样过去了,他再也没有回来。现今说这些,徒惹顾倩兮伤心,又能如何?
时近正午,天色却慢慢阴暗了,八成又要下雪了。二姨娘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为顾倩兮斟了一杯热茶,让她暖暖身子。小红则是紧挨着小姐坐下,怯怯握着她的手。
琼芳一旁看着,心里也不禁代她们难过。总说“十年风水轮流转”,那年景泰覆灭,正统重登三宝,她琼家从此跃居极品,不可一世,可怜顾家却惨遭池鱼之殃。老爷夫人都死了,偌大家业也随之散尽,只剩下眼前这三个女人,从尚书府一路坠到了豆浆铺,仍在苦苦守着对方。
琼芳是个心软的人,她深深吸了口气,正想将卢云的行踪透露出来,却听小红低声道:“小姐,你…你快别难过了,我和你说…昨日傍晚,豆浆铺里来了个客人…”话还在口,却听二姨娘咳了一声,道:“小红。”
这话已是第二回提起,可每回都让二姨娘截断。琼芳微微一凛,眼见二姨娘朝小红频使眼色,似有什么事瞒住了顾倩兮。琼芳眼珠微转,霎时恍然大悟:“好啊!大水怪来喝过豆浆了!”
琼芳状似豪迈,其实为人颇有心机,一看姨娘与小红眉来眼去,便已猜出了一个梗概,不消说,二姨娘早已见到卢云了,可她却着意瞒住了这个消息不说,看来她压根就不要让顾倩兮知道。
琼芳猜得到二姨娘的心思。看这姨娘闹归闹、吵归吵,却是个世故的人,自也明白覆水难收的道理。顾倩兮既已嫁了,便是杨家的人,岂容谁来反反复覆?若真把卢云的行踪透露出来,又能如何?不过是让她多掉几滴泪罢了。难不成她还真能带着阿秀,与一个卖面小贩浪迹天涯?
婚姻不同于儿戏,很多事是勉强不来的。卢云一生不得志,以状元之尊沦为一个卖面小贩,连养活自己都难,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便得自己一个人孤独走完。看二姨娘这幅神气,她不会允许卢云再来拖累谁。
良久良久,谁都没说话,最后还是顾倩兮自行起身,说道:“姨娘,我先走了。你们若找到了阿秀,便留他在店里,我晚间自会来瞧他。”
二姨娘忙道:“你别动了,先在店里歇着,姨娘替你去找人吧。”
顾倩兮没有作声,提起阿秀的小包袱,默默走了。二姨娘看在眼里,又是心疼、又是内疚,忙一把拉住了琼芳,附耳道:“好姑娘,快替我陪着她,姨娘来日重重有赏。”琼芳笑了起来,想她富豪世家,还缺什么赏赐?俨然便道:“好吧,姨娘得赏我两笼包子,一碗豆浆。”二姨娘笑着催促了:“快去呗,多少笼包子都成。”
琼芳追上了顾倩兮,还未说话,却听背后“阿秀”、“阿秀”之声大起,她赶忙回头去看,却见二姨娘手提扫帚,竟在马路上奔走找人了,只听她左一声心肝在何处、右一句宝贝快出来,呼声不绝于耳,闹得满街鸡飞狗跳。琼芳暗暗发笑:“似她这般寻法,阿秀便在左近,也要亡命天涯了。”她看了半晌,忙又赶上了顾倩兮,道:“顾姊姊,你现下要去哪儿?”
顾倩兮并未回话,只到街边雇车,招了好久,却不见车来,琼芳晓得她心事重重,便也不多问,只陪着她望长安大街走,约莫行过一个街口,一辆马车姗姗来迟,车夫低声问道:“坐车么?”
这车子四轮前挽,有顶有门,乃是时兴的二马合挂车,两辆白马拖着,望来很是干净,再看车夫头顶大毡,披挂整齐,大不同于路上所见的脏人烂车,最合姑娘的心意。眼看顾倩兮开门上车,琼芳便也抢了进来,还未说话,便听顾倩兮吩咐车夫:“去红螺寺。”
琼芳微微一凛:“红螺寺?你要去烧香么?”顾倩兮轻声道:“我要去见阿秀的生母。”
琼芳大吃一惊,正要追问,待见顾倩兮默默无言的神气,不觉心下一凛,便也闭上了嘴。
又下雪了,将近中午时分,太阳却不见了,街上冻得像是半夜。却见街角缩了一名幼童,手拉棉袄,飕飕发抖,自是阿秀在这儿受苦了。
适才一个激愤,从家门口狂奔而出,连跑了三里路,如今阿秀又累又渴,再也走不动了,只能蹲在街边,独自掉着眼泪。
再过一个时辰便是正午,学堂也开课在即,阿秀却不必上学了,这听来像是一件好事,可阿秀却没地方去了。他没了爹,没了娘,所以也没了家,自今往后,肚子若是饿了,只能自己找东西吃,晚上睡觉冷了,只能乖乖为自己盖被。这一走之下,再也见不到叔叔、奶奶、管家伯伯…天地里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活着。
呜呜呜…阿秀望着地下,终于抱头痛哭起来。
平日虽说少哭,可一旦离开了娘亲,泪水便像决了堤,一发不可收拾。正哭间,忽然背后也响起呜呜怪声,阿秀咦了一声,正惊疑间,背后已扑来一人,紧紧抱住自己,大哭道:“阿秀!”
阿秀吓了一跳,只听来人嗓音娇嫩,语音呜噎,连忙擦拭泪水,撇眼去望,面前一名小小姑娘,却是华妹到了。听她痛哭道:“阿秀!我总算找到你了…人家昨晚等你等到天亮,都没见你回来,害华妹担心了一整夜…呜呜…呜呜…”
阿秀昨夜被鬼抓走,想已轰动江湖,人尽皆知。看华妹眼眶浮肿,容情憔悴,好似真是一夜未睡。她哭了几声,听不到阿秀说话,抬头一看,惊见秀哥也是两眼发红,还挂着两条鼻涕,不觉惊道:“阿秀,你…你怎么了?被鬼附身了了么?”
阿秀领导众童,乃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何曾哭丧了脸?他见华妹满面骇然,忙拿出了大哥的模样,先吸起了鼻涕,吐痰道:“谁哭了,我正笑着哪,昨晚打鬼打得痛快!哈哈!哈哈!”干笑几声,想到了娘亲,却忍不住心下一酸,再次红了眼眶。
华妹骇然道:“秀哥,你眼睛真的红了,到底怎么啦?”阿秀忍泪道:“我…我…”
正要道出实情,忽然纤纤玉手伸来,携住自己的手掌。
阿秀咦了一声,只见这手腕好生雪白纤细,配上葱绿晶莹的玉镯,好看的不得了,捏来滑滑的甚是柔嫩,比芳姨的手还好摸几分,不知不觉间,阿秀心头怦怦跳了起来,抬头呆望,却又矍然一惊,颤声道:“伍…伍伯母…”
艳婷来了,她一如过往,身穿黑貂皮袄,看她五指勾在纤腰上,侧眼打量阿秀,似笑非笑,明眸皓齿,透出了一身的国色天香。
阿秀平日虽总爱讥笑伍伯母,说她惺惺作态,可此刻握着她的玉手,又闻到她身上的香气,竟是六神无主、五内俱焚,直想挨到她怀里,让她细细爱怜一番。
艳婷又高又漂亮,美得不象话,男人不分大小,全都爱着她。不过她今儿却好爱阿秀,只见她弯腰蹲下,含笑道:“小阿秀,你娘呢?”伍伯母弯下腰来,衣襟微敞,一张笑脸又美又柔,阿秀双眼突出,元神似已出窍。华妹踢了他一脚,骂道:“我妈妈问你话!”
阿秀醒觉过来,忙道:“我娘…我娘在家里。”伍伯母秀眉略蹙:“怎么?学堂开课,她不送你来么?”眼看伍伯母腰弯得更低了,阿秀三魂六魄又离了体,呜呜啊啊,什么都不知道了。华妹只得再踢一脚,骂道:“阿秀!你娘没陪你来上学么?”
“上学?”阿秀呆了半晌,左右张望,这才发觉自己站在学堂对过,相隔不过一条街。
霎时间元神回体,飞身直跳了起来,看自己当真是神智不清,哪儿不好窜,居然跑到这儿来了?忙拉住了华妹,颤声道:“这…不是要打仗了吗?怎地学堂还开门啊?”
华妹低声埋怨:“还说呢,一早就有人说西郊演军,城里好乱,害我也以为今儿不上学…哪晓得我爹叫人传话回来,说什么‘松寒知劲节、清操厉冰雪’,时局越乱,咱们伍家越要处变不惊,为百姓们做榜样,他怕孟夫子进不了城,还特意派兵马接他进来,就怕咱们上不了学…”
饿鬼围京,却拦不住孟夫子的教学赤忱,这便杀入城来了。眼看地狱便在对街,阿秀忽有尿意,忙道:“你们等等,我去解个手,一会儿便来…”胡乱交代几句,正要逃之夭夭,忽见面前移来一双绣花鞋,图样可爱,随即一名俏丫嬛俯身含笑而来:“哪里走?”
生死一瞬间,阿秀自也没心思来看美女了,一看妖女拦路,转身便跑,忽然道上裙裳旋动,转来一个妙龄少女,欢容道:“抓到啦。”阿秀大叫一声,掉头狂奔而去,却见一人把玩匕首,把俏脸一转,霎时秀发飞扬,现出一张白里透红的脸蛋,傲然道:“师父有令,你乖乖留下吧。”
阿秀被捕了,海棠、明梅、翠杉,传说中的“九华三姝”一齐现身,一个赛过一个,果然便将他逮获了。再看不远处还有辆马车,驾座上坐了个“嬷嬷”,四十上下,风韵残存,却是昨晚见过的“啾啾”,想来再加一个娟儿,九华山便要全员到齐了。
阿秀哭丧着脸,没想女儿上学堂,伍伯母不但亲自押送,尚且精锐尽出,自己却能望哪逃?眼看阿秀被拖了回来,艳婷便又婀婀娜娜而来,含笑道:“小阿秀,别急着走,我这儿有个差事给你,想不想要啊?”阿秀见到她的艳丽五官,竟又神智不清起来,喜道:“要…要…”
艳婷微微一笑,靠到孩童的耳边,说起了悄悄话:“见到你娘的时候,替我说一声,就说伍伯母今晚有事找她,请她祈雨法会过后,到宜兴居里找我,咱俩不见不散。”
宜兴居是个茶楼,专卖宵夜,广受京城妇女喜爱。听闻此言,阿秀笑脸慢慢僵住了,只垂下头去,低声道:“好,只要我还见得到她,便会和她说的。”
阿秀语气有异,艳婷却没留意,只含笑道:“乖孩子,好好替我办事,伍伯母一定重重有赏。”说着转过身去,挡住了女儿的视线,塞给阿秀一只金元宝,想来是定银了。
阿秀吃了一惊,想他出门得急,什么都没带,如今却多了一枚金元宝,沉得握不住,真是飞来横财了。正要磕头致谢,艳婷却又贴到了耳边,细声道:“记得,别让你爹知道这事。”
阿秀看着元宝,慌不迭地答应了,艳婷似还想说些什么,那“啾啾”却已行了过来,附耳道:“夫人,巩志来了。”阿秀咦了一声,回首去望,这才见到对街罗列大队兵马,竟是伍伯伯的铁甲兵,队前一面旗帜,叫做“北平”,带队之人却是清早见过的大参军,“正统军”巩志。只见他亲自步行过来,拱手道:“夫人,大都督行将面圣,请您及早动身。”
艳婷淡淡地道:“怎么?城门已经让人攻破了?”巩志咳道:“没有。”艳婷嗓音提了起来:“那你急什么?非得选这时候烦我?我还没和我女儿说话哪。”
艳婷阵仗向来不小,这会儿斥骂起巩大参谋,更显出气派了。看她驱走了巩志,便又拉l来女儿,含笑道:“娘一会儿先上红螺寺去了,你下课后记得跟着海棠姐,她会带你去祈雨法会的。”
“娘!”华妹掩面叫苦:“怎么又要祈雨啊?人家不要去。”艳婷板起脸来责备:“乖乖听话,你要是不去,爹会不高兴的。”华妹扁嘴不依,拼命摇头跺脚,艳婷便又心疼了,安抚道:“小花花最乖了。打小就懂事,来,让娘香一个。”
看那华妹很是赖娘,听娘称赞自己了,便又小脸含笑,正要依偎怀中,忽见阿秀偷瞄着自己,不觉脸上大红,忙道:“娘,我…我这就去上学了,你快走吧。”
艳婷道:“让娘送你进去吧。好容易来了,总该和孟夫子打声招呼。”华妹小脸惊白,颤声道:“娘…巩叔叔还在等着,您赶紧走吧,我和阿秀自己去行了。”艳婷指抵女儿的额头,叹道:“你啊你,真不知像谁,成日尽是帮外人着想。”在女儿面颊上香了一个,道:“去吧。”
天下孩童一般心事,最怕父母造访学堂,华妹自也一般。看娘亲与孟夫子碰面了,若非请他加力狠打女儿,再不便东拉西扯,说些小孩的坏话,总之绝无好事。好容易说得娘亲走了,忙拉住阿秀,急急地道:“走吧。上学去啰。”
阿秀铁着一张脸,看他两手空空,连书本子也没带,这一去岂不如羊入虎口、焉有生还之理?偏生伍伯母还在那儿含笑偷看,自己若要反身逃命,难保不给抓个正着。当下吞了口唾沫,只得硬着头皮,小心逼近了学堂。
时候还早,离正午还有个把时辰,学堂门口却已阴风惨惨,只见孩童们排成两列,人人手捧习字簿本,预备缴交察验,远处则哭倒三五名孩童,父母死命拖拉,却是死也不肯进去。华妹满心怜悯:“可怜啊。这就是坏孩子的下稍。现下才知悔悟,不嫌晚了么?”
正叹息间,却不知身旁的阿秀早已开溜了。他放低了身子,躲到了廊柱后头,先避开伍伯母的耳目,随后四下打量周遭,只见学堂前小童排列成行,个个目光惨淡,了无生趣,自无人朝自己这方瞧望,料来一会儿只消拔腿狂奔,必能平安通过学堂门口,届时再窜入隔邻的店铺之中,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后门脱身。
阿秀暗暗冷笑:“傻子们,坐着等死吧。一会儿饿鬼打进城来,少爷我已在路上逍遥啦。”
他策划已毕,便从廊柱后狂奔而出,方才经过学堂门口,猛见前方一名妇女手牵孩童,正与一位老者说话。看那老头须苍发白,手握藤条,眼中却透出一股凶儒之气,不是孟夫子是谁?
阿秀牙关颤抖,也是怕被人抓个正着,只能装作路人模样,慢慢晃了过去,只听那妇人哽咽道:“夫子,我家正堂病情沉重,实在没法上课,只能先告假数日,请您宽谅则个…”
阿秀撇眼去看那名小童,果然便是胡正堂。又听孟夫子叹道:“唉…天妒英才啊,正堂既然有病,急也急不来。还是先让他将养数日,待得康复之后,再行补课不迟。”
那妇人泣道:“多谢孟大人。”按着儿子的脑袋,道:“正堂,还不向夫子磕头?”那孩童翻着白眼,口吐白沫,嘶哑道:“鬼…好多好多鬼…好多好多鬼…”
孩童逃课第一法,便是称病不出,果然学堂开课第一日,胡正堂便再次病发了。也是阿秀天生顽皮,便狠狠一肘击出,正中胡正堂的后背,听得哎呀一声,胡正堂大哭道:“谁打我!”
那妇人惊道:“小宝贝,你…你又会说话了?”胡正堂惊道:“没有…我不会说话,鬼…好多好多鬼…”阿秀心下暗笑,便又藏回了廊柱后头,果然孟夫子起了疑心,皱眉道:“正堂到底生了什么病,查出来了么?”那胡夫人哭道:“还不是杨神秀害的。”
阿秀本还等着陷害正堂,岂料却听闻自己的大名,一时小脸苍白,暗叫不妙。孟夫子沉吟道:“杨神秀?他又干什么了?”胡夫人垂泪道:“过年前我家正堂找他玩,却被他玩笑戏弄,由高处推下,摔坏了脑袋,至今名医会诊,药石枉然,成了个傻子…”
“什么?”孟夫子气得吹胡子瞪眼,提起藤条,恨恨踱步:“该死的东西,真是造反了…”
阿秀自知此地不能久留,眼看孟夫子背对自己,忙一溜烟奔了过去,那孟夫子脚步也快,踱了几步,便已转回了圈子,阿秀骇然不已,眼看两人便要照面,忙藏到胡正堂背后,正蹲地发抖间,又是一人急急奔来,喊道:“夫子、夫子,我家少爷在这儿么?”
孟夫子斜目一看,不觉愕然道:“蔡管家?”杨府管家现身找人,阿秀更是头皮发麻,身子趴得更低了。孟夫子沉声道:“你要找杨神秀?他不在家里么?”管家焦急道:“不瞒夫子,我家少爷离家出走了。”
“什么?”孟夫子瞪眼惊诧:“杨神秀逃家了?可是为了戏弄胡正堂一事?”管家苦叹道:“那是陈年往事啦,今早少爷和徐王世子打架,险些把人打死,这便跑得不见踪影了。”
“该死的东西…”孟夫子气得藤条颤抖:“到底闯了多少祸?把他外公的脸都丢光了!”
常言道:“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眼看孟夫子满心自责,提起藤条,望自己掌心里挥打,发出啪啪凶声,阿秀吓得没魂了,那胡正堂却是幸灾乐祸,哈欠道:“鬼…好多好多…”转过了身,正要回家睡觉,突然双眼圆睁,惊道:“鬼!”
眼前真站了一只小鬼,面色惨淡,不正是小灾星“阿秀”是谁?眼看阿秀欲哭无泪,低头垂手,那胡夫人自是大惊而呼:“杨神秀?”管家大喜而笑:“小少爷!”远处还奔来伍家小姑娘,娇喊道:“阿秀!阿秀!你别逃学啊!”眼看四面八方全是人,一齐朝自己抓来,阿秀啊呀一声狂叫,居然窜入学堂之中,孟夫子厉声道:“来人!快快拿下他!”
阿秀平日仇家着实不少,夫子登高一呼,四下千许百诺,不知多少只手臂上前拦路,天幸学堂窗儿并未掩实,阿秀忙奋起毕生之力,三步并做两步,砰地一声,跳窗而出,着地一滚,窜入了隔邻店铺。那老板讶道:“小弟,要买东西么?”
“买你娘!”阿秀头也不回,俯身直冲而出,自后门处窜入了一条小巷。霎时迈步狂奔,飞也似地逃命而去。
都说“人急悬梁、狗急跳墙”,阿秀恰似狗悬梁、人跳墙、青牛追白羊,也不知奔了多久,背后声响稍歇,终于双腿一软,停步下来,靠墙喘道:“累死吾也,应该摆脱追兵啦…”正要举袖拭汗,突然肩上让人拍了拍,直吓得他飞了起来,正要号啕大哭,却听背后那人讶道:“神秀少爷,你…你还好么?”
来人嗓音陌生,却以“少爷”二字相称,阿秀微微一愣,回头去望,但见一人双眉倒八,手上还拿了一只铁琵琶,长得与乌鸦有几分神似。阿秀吃了一惊,正要急急退后,忽又见那人通体黑衣,连靴子也是黑皮头,不由心下一醒:“啊,这是废院里的侍卫。”
杨家侍卫分为内外两院,驻守外院的衣装体面,打扮与随扈相似,内院却全数身着黑衣,据说是方便夜里藏身之用,阿秀自也曾在后巷里见过几个。他上下打量那人几眼,沉吟道:“你…你是谁?我好像没见过你啊…”
“奉上喻!”黑衣人双膝并起,朗声暴喊:“属下帅金藤!座次二十三!”
阿秀吓了一跳,家里黑衣人虽多,却没见过这般做僵尸跳的,喃喃便道:“你…你是来抓我回家的?”那“帅金藤”忙道:“不是、不是,你爹只是要我跟着你,没要我带你回家。”
一听爹爹二字,阿秀心下一酸,凝泪于眶,哽咽道:“他…他不要我了,对么?”
帅金藤忙道:“没这种事、没这种事。你爹很爱你的。”阿秀哭道:“那他为何要赶我走?”
帅金藤忙道:“少爷误会了,方才在厅里赶你的那个不是你爹,那人是替身。真的大掌柜和我在一起,他见你娘掉眼泪了,自己便也跟着哭了,直说对不起你娘,便要我跟着你,他自己去追你娘…”阿秀戟指哭骂:“骗人!骗人!我爹才不会哭,你才是假冒的!走开!”帅金藤茫然道:“我没骗你啊,他…他还吩咐我帮他弄辆马车,也好载你娘回家,那还有假么?”
“走开!走开!”阿秀哪管他说三道四,哭喊道:“你滚远点!反正我永远不要回家!”
低下头去,拔腿便跑,帅金藤便也急起直追,喊道:“少爷,别乱走啊。”
阿秀泪流满面,念及方才父子决绝,心里更是赌气,死也不要回家。他一路奔过了街口,正想举袖拭泪,身旁却有人递来一块手帕,怯怯地道:“少爷,我买了梅汤来了,你要喝么?”
阿秀抬头一看,却又是那帅金藤来了。看这人好快的身手,非但追上了人,还来得及买碗梅汤为少爷解渴。阿秀哭骂道:“走开!你为何要跟着我?”帅金藤茫然道:“我…我奉命保护你啊。”阿秀大哭道:“谁要你保护?滚开!”转身钻入了小巷,帅金藤便也迈步追来,这回不敢太过逼近,只如僵尸般尾随在后。
两人一个在前、一个在后,相距三尺,一寸不多、一步不少,每回阿秀停步,帅金藤便停步,稍稍开步来走,这僵尸立时随行,彷佛湘西赶尸一般,一动一跳,可怕得紧。
阿秀实在气愤不过,便停步叫骂:“你再跟着我,我便死给你看!”帅金藤讶道:“是吗?”
阿秀大吼一声,挺起脑袋,便朝墙壁冲去,却见眼前人影一闪,撞击处软绵绵地,却是撞上了帅金藤的肚皮,阿秀呸了一声,眼见路边有块石头,便捧了起来,狠狠朝自己的脑袋砸落。
砰地大响,石屑纷飞,现出了一张僵尸怪脸,却还呵呵笑着。阿秀吃了一惊,看这帅金藤脑袋儿虽次,一颗头倒是坚硬逾铁,彷佛刀枪不入。阿秀恼火了,大声道:“你再缠着我,少爷我便咬舌自杀!让你拿我的尸身回去交差!”帅金藤哦了一声,道:“是吗?”
阿秀大吼一声,把舌头一伸,加力去咬,突然嘴里咸苦,多了一根手指,奇臭难宣。
阿秀大怒道:“你拉屎不洗手么?这般臭?”说完了话,两排牙齿合紧,加力去咬,这僵尸却裂嘴傻笑,不痛也不痒。阿秀无可奈何,把嘴一松,这僵尸便又缩回了手,阿秀哼了一声,便又伸出舌头,作势来咬,嘴里却又多了一根臭咸手指,竟是屡试不爽。
这手指又硬又臭,长满老茧,咬不断、啃不疼,阿秀暴怒道:“算你行!本少爷不呼吸了,这总可以了吧?”说着闭目不动,打算窒息而死。帅金藤果然慌了手脚,骇然道:“少爷!有话好说!有话好说!”阿秀眯开眼缝,冷冷地道:“怕了吧?那你还敢不敢跟着我?”
帅金藤低声道:“少爷,卑职公务在身,实在是身不由己,您…您别这样欺侮我…”
这帅金藤是个老实性子,生平奉公守法,从不埋怨,如今屡遭刁难,双手掩面间,真已哭了起来。阿秀见他哭得凄凉,倒也不想欺侮他了,便道:“好吧,看你这般可怜,本少爷放你一条生路,只要你肯乖乖听我的,我便让你跟着我。”
帅金藤大喜道:“行!行!小少爷不论要做什么,只管吩咐下来,属下上刀山…”
还没下油锅,便听阿秀淡淡地道:“你有钱么?”帅金藤茫然道:“当然有啊,属下的饷银都存了下来,藏在废院旁的树干里…”阿秀道:“别说白话,把身上的拿出来。”帅金藤伸手入怀,取出一锭亮晶晶的金元宝,阿秀心下一喜,便随手取过了,道:“谢啦。”
正要转身离开,帅金藤却已大惊拦路:“少爷!您说话不算话,您答应让我跟着您的。”
阿秀哼道:“你听错了。”帅金藤求恳道:“少爷别生气,不如这样,我…我买糖葫芦给你吃吧…”阿秀冷冷地道:“当我是三岁小孩么?要吃自己吃吧。”帅金藤道:“那…那我买捏面人给您玩儿,很好玩的…”阿秀哈欠道:“真烦,我两岁就玩腻了。不如这样,干脆你替我买本书吧,买到之后,我便乖乖随你走。”
帅金藤大喜道:“哈哈,这可便宜我了,小少爷要什么书?赶紧吩咐吧。”
世间书籍便再罕见,至多不过是秦汉古简、再不便是宋本线书,虽说少有,却也不是偷之不着,正喜悦间,忽又想起一事,颤声便道:“等等,咱们…咱们先讲好了,有几本书是偷不着的,像是少林易筋经、华山三达剑、武当纯阳经…”
正滔滔不绝间,阿秀淡淡地道:“谁要那些怪东西了?我是要你买书,又不是要你偷书。”帅金藤松了口气,道:“那…那少爷要什么?快说吧。”阿秀道:“我要金海陵纵欲身亡.续。”
帅金藤愣了半晌:“出了续篇么?我怎么不知道?”阿秀咦了一声:“你…你也有看么?”帅金藤笑道:“有啊,怎么没有呢?”正要细细解说,阿秀骂道:“少废话,你到底买不买?”
“奉上喻!”帅金藤双膝一并,暴喊道:“属下奉命洽购‘金海陵纵欲身亡续篇’!即刻出发!不敢有误!”身子向上一纵,跳上了屋顶,便已远去了。阿秀冷笑道:“这傻子,还真信我的,自己去写一本吧。”
这“金海陵”一文出自文豪冯梦龙之手,本乃自娱之笔,写了上篇,意犹未尽,便又补了个下篇,却没听说还有续篇,看帅金藤一时不察,却不知一会儿要怎么生将出来了。
正得意间,突然肩头让人拍了拍,阿秀大惊起跳,回头急看,却又是帅金藤来了,不由暴怒道:“这么快就回来啦?书呢?买回来了么?”帅金藤怯怯地道:“还没有…”阿秀喝道:“那你回来干啥?找死么?”帅金藤低声道:“属下忘了问您,要买多少本?”阿秀真是惊得呆了,骂道:“我一个小孩子,能看多少本?去买两百本来!”
帅金藤愕然道:“两百本?那不可以开书铺了?”阿秀大声道:“你管我?快去买!”
“奉上喻!”帅金藤双膝一并,再次喊道:“属下奉命洽购‘金海陵纵欲身亡续篇’二百本!即刻出发!不敢有误!”
眼看蠢材再次走了,这回阿秀学了个乖,等了半晌,确信此人已然远离,方才哼了一声,道:“傻子。”正要转身离开,却不觉咦了一声,竟发觉自己迷路了。
京城是个大地方,房舍星罗棋布,阿秀虽说打小在此长大,却有许多地方没去过。眼前这胡同便是一例,放眼望去,道路又窄又深,不见尽头,四下却是门户紧闭,户户都悬着大红灯笼,瞧不到一个行人。眼见这条街颇为古怪,阿秀心里有些好奇,便想过去瞧瞧,可转念想起自己的处境,却又怔怔低下头去,发起了呆。
没有了娘,再好玩的地方也没了滋味。阿秀蹲在了街边,思念母亲,忍不住又垂下泪来。
生平第一回的旅程开始了,阿秀却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正怀念亲人间,猛然嘴里生出豆浆的滋味,不觉手舞足蹈,欢呼道:“姨婆!”
世上最溺爱阿秀的人,便是二姨娘,想她一辈子没生过小孩,打阿秀进门起,什么都热衷,换尿布、陪玩耍、说故事带教粗话,样样一起来。当年顾倩兮要嫁入杨家,二姨娘还同她吵过一场,不肯放阿秀走,足见这孩子在她心中的地位。
想起姨婆,阿秀不由面泛笑容,待想起饿鬼围城,内心更是一阵激动狂喜:“对啦,快要打仗了,我得赶紧带姨婆逃走,等咱俩上了马车,不信娘不跟咱们走。”
小时候便是这样,家里只有娘和姨婆,没有爹爹和他那帮坏亲戚,日子再开心也不过了。等三人住到了马车上,自己又是娘亲姨婆的心肝宝,一家三口和乐融融,走到哪、玩到哪,岂不快哉?
心念于此,阿秀真是高兴了,正要找路回家,突然一阵寒风吹来,一股酒香顺风而至,不由让阿秀“咦”了一声,再次回头去望,却又见到满街的红灯笼。
这“灯笼胡同”究竟是什么地方呢?放眼望去,家家户户都是暗暗的红灯笼,随风明灭,门内还隐隐传来酒香,当真神秘之至,阿秀越发好奇了,便慢慢来到一盏灯笼下,眼中见到一扇窄门,门旁立了面小招牌,当即俯身来读,低声道:“阿…春…楼。”
阿秀认字不多,每逢遇上生字,便以“啊”声带过,见得“阿春楼”在此,自也是一脸茫然,眼看门户虚掩,并未上锁,便悄悄推开了门,低声唤道:“有人在家么?”
门里昏暗,无人答腔,鼻中却闻到一抹花香,浓得化不开。阿秀虽是小孩,毕竟也是个男人,不知不觉间,便发起抖来了,正要推门闯进,却听门里传来慵懒嗓音:“客倌,咱们还没开门,您来早了…”阿秀咦了一声,不知此地是卖什么的,为何白日不做生意?
还想再问,那门却已自行阖上了,不忘扔出一句好的:“公子,我叫小绿,晚间请早。”
阿秀真是傻愣了,看这条街如此古怪,他本还想赶紧去找姨婆,此刻便慢慢转了念头,心道:“先别急着回去吧…好容易自己一个人,该去走走才是…”伸手进去衣袋,掂了掂里面的两枚金元宝,心下暗暗兴奋:“好多钱啊。”
顾倩兮是个清高的人,平日绝不许阿秀拿外人的钱财,红包打赏一概敬谢不敏,加上杨肃观管教孩子极是规矩,是以阿秀日常便算有了钱,也少有机会花用。难得腰缠万贯、暂脱牢笼,岂能不勇闯江湖一番?
姨婆时时可找,江湖却非日日可闯。他吞了口唾沫,只见“阿春楼”大门深锁,料来是进不去了,心中便想:“现下该去哪儿玩呢?”想着娘亲平日严禁之事,不由双手一拍,大喜道:“对!我怎么忘了,先去赌博吧,赚点银子孝敬娘啊!”
江湖最好赚钱的地方,便是赌场。俗话说了,十赌九输,看人人都输光了,谁才是赢家呢?想当然尔,必是自己无疑,等自己赚了大钱回家,娘亲也不必卖豆浆了,等着搬银子便是。
这裴叔叔也是个开赌场的,身子胖得不成话,娘每见他一次,便说他又多了十斤肉,要他少吃些。想来家里的山珍海味,全是靠赌博赢来的。阿秀越想越是兴奋,一时双眼发光,便张头晃脑,瞧瞧左近有无赌场。
一路走去,街上只见红灯笼,却不见赌客群集、吆喝掷骰之状。阿秀暗暗懊恼:“怪了,裴叔叔的赌场在哪儿啊?上回姨婆带我去过一次的…”
找不到赌场,江湖已去了大半,却还有什么好玩的?阿秀怔怔停步,正颓然懊恼间,猛地大喜跳起,欢呼道:“对啦!我怎么忘了!快去嫖妓吧!”
江湖好汉有分教:“赌里自有黄金屋,窑中躺个颜如玉”,又说:“天下好汉谁不嫖”,意思便是劝人别要沉迷书本,多上街走动,方不负英雄之志。阿秀平日与小童们打石弹子,也听多了这些话,如今腰中有钱,岂能不去见识见识?霎时兴冲冲狂奔起来,便去寻访颜如玉的下落。
放眼望去,满街还是红灯笼,可窑子却在哪儿呢?正迷惑间,忽见路边有座布告,上头贴满了公文,想来有宜花院的消息,忙提起足跟,细细打量。
布告很高,上头写满了字,一个个笔画繁多,阿秀自知看了也是白看,便游移目光,忽见一张图纸,绘了一个男人,满面凶肉,横眉竖眼,胡渣一团一团的,脏得怕人,额上却还刺得有字,阿秀喃喃临摹来写,只见上头是个“四”,下头是个“非”,愕然便道:“罪?”
阿秀越发惊奇了,便勉力来读公文:“啊啊…犯一员…若官封啊户…啊金十啊…”念了半晌,气愤道:“到底写些什么啊?”
“悬赏钦命要犯一员,若得查报,官封万户侯,赐铁卷丹书,赏黄金十万两。”
听得背后有人说话,阿秀咦了一声,回头望去,却见了一名公子爷,面颊凹陷,下巴瘦尖,眼神微带冷酷,背后却悬了一柄铁管形样的物事,阿秀凝目看了半晌,不觉悚然一惊:“火枪?”
阿秀曾在叔叔房里见过火枪,也是这般长长一条,说是朝廷发下来的东西,没想也在这儿见到了。他心里有些怕,天幸那公子爷打量自己一眼,见是个孩童,便也不以为意,只回首向后,朗声道:“张胖子,这海捕公文绘的的便是那厮吧?”
“没错。”一条矮胖汉走了上来,手持双斧,狞笑道:“若非那厮的身价,谁值得了铁卷丹书?”说话间,背后便涌上了一群人,或高或矮,或壮或细,形貌不一,却都携带凶器,阿秀心下更惊,忙装作路边小童的模样,自在地下玩着泥巴。
那公子爷伸手过去,将海捕公文撕了下来,道:“张胖子,我这人有个毛病,一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来,咱们商议商议,一会儿杀了‘那厮’之后,东西怎么分?”那矮胖汉道:“名归你,利归我。”
那公子爷淡淡地道:“很好。我也是这个打算。”他取起了一只小瓷壶,在鼻上吸了吸,又道:“除开咱们,还有哪些人马在找他?”那矮胖汉道:“那可多了。锦衣卫的,刑部的、大理寺的、旗手卫的,朝廷能用的都用上了,若不是怕打草惊蛇,怕连正统军都调进城了…”
那公子爷哦了一声:“怎么?朝廷就只上了差人,没调江湖人物?”那矮胖汉道:“怎么没调?昨晚两百多个高手云集兵部,少林、武当、峨眉、崆峒,各派菁英尽出,一路让灵音老贼秃领军,一路随元易那牛鼻子走,好些前辈耆宿都出马了。”
另一人插话道:“这帮正教高手管个屁用?你没瞧峨嵋山那几个贼道吓得魂不附体?个个喝得醉醺醺的,还能济什么事?”那矮胖汉冷笑道:“别怪他们,这就叫‘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要不是靠着他们的贪生怕死,哪来咱们的荣华富贵呢?”
“哈哈哈哈哈!”众人仰起头来,齐声狂笑,当真不可一世了。那公子爷道:“好了,闲话少说,现下要怎么找出那厮,你们可有主意?”那矮胖汉道:“不劳霍公子费神。朝廷今早已经捉到了天狗李,现下对他威逼利诱,硬是要他闻出那厮的下落。”
那公子爷哦了一声:“天狗李?可是偷走丽妃绣花鞋的那个狂徒?”矮胖汉道:“就是他。这家伙喜欢闻美女的脚,官差晓得他这怪僻,便将丽妃的袜子扔到城郊,半个时辰便抓到了。”
公子爷笑道:“这倒是妙招,有了天狗李那只鼻子,那厮便算化成了灰,也得教人闻出来。”
那矮胖汉嘿嘿笑道:“可不是么?等天狗李找到了人,朝廷几百名官差一涌而上,打得血肉横飞、两败俱伤之时,却不知咱们‘蛇枪’霍天龙还躲在暗处,冷不防提起你那‘百步穿杨蛇火枪’,砰地这么送上一记,那厮两眼一翻,怕连怎么死的还不知道啊。”
“哈哈哈哈哈!”霍天龙抚掌大笑,余人也跟着狂笑起来了,听那矮胖汉笑道:“好啦,看在十万两黄金的份上,咱们快快过去吧,万一让别人捷足先登了,咱们的富贵梦可要成空啦。”
众人频频称是,急急走了。阿秀便也拍掉了手中泥巴,站了起来,暗暗兴奋:“要打架啦。”
方才听了半晌,却也明白了这帮江湖人物的图谋,看来有个钦命要犯即将现身,官差们为了抓他,便找上了鼻子灵光的“天狗李”追人,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背后另有一批高手尾随,只等着放冷枪、收渔利。
江湖郎中、江湖术士、江湖骗子,阿秀打小便听说这些名号,如今才是第一回亲眼印证,他心里有些好奇,自想看些热闹,便尾随在众人之后,也好增长武林阅历。
那矮胖汉子两腿甚短,比自己高不到哪儿去,加上手中提了巨斧,行走甚慢,阿秀自也跟得上。约莫行过了两条街,前方酒肆林立,远远已听得轰饮声,阿秀心下大喜:“又有酒喝了。”
武林最快意的地方,便是酒铺,什么冤家路窄,什么路见不平,全是在客店里闹将出来。他满心雀跃,忙追了过去,正等着一行人走进酒铺,却见那矮胖汉驻足下来,道:“大家瞧对过。”
众人一发转过头去,阿秀有样学样,便也跟着大侠们一齐转头了。
对街也有一家酒铺,不同于这儿的喧嚣热闹,那儿却是安安静静,只见店里坐满了朝廷官差,服饰虽有不同,却都是腰间带刀,人群之中却坐了个小老头儿,看他长了个红尖尖的酒槽鼻,嘴巴偏又瘪了进去,长相颇似犬只,想来便是嗅功厉害的“天狗李”了。
不知怎么回事,那“天狗李”面前放满了酒菜,却是哭丧着脸,垂首不动,几名官差俯身搂着他的肩头,不住安慰劝说,那“天狗李”却还直发抖,好似一会儿去的地方便是地狱、找的人便是魔王,纵有几千人陪着,也还是保不住他的一条小命。
众人看了半晌,各有不祥之感,那矮胖汉忙道:“先别瞧了,大伙儿去吃点东西,养养气力,一会儿也好干活。”一行人不再多言,便就近走入了一间酒铺,想来要监视“天狗李”的动静。那阿秀也尾随到了门外,悄悄向店内张望。
还不到中午,屋内便已酒气冲天了,这儿来一壶、那儿送一坛,四下“操”、“干”之声频频传来,竟有大批武林人物在此聚集。只是不同于对街的杯弓蛇影,这儿却是兴高采烈、觥筹交错,好似还在过年。阿秀心下亢奋,便也蹑手蹑脚地溜进店中,打算勇闯江湖。
“诶,小鬼…”还没走上两步,衣领一紧,便让人提住了,一名酒保冷冷地道:“你是干什么的啊?”阿秀吓了一跳,也是怕被轰出门去,忙朝人群里胡乱一指:“我…我是跟着他来的…”周遭人来人往,全是大侠的屁股,一指之下,倒也真假难辨,那酒保懒懒地道:“随你说吧,想来店里吃喝,便得有钱。你带够银子没有?”
阿秀哼道:“当然有。”拿出一只金元宝,望那酒保手上一塞,傲然道:“找得开么?”
那酒保喜出望外:“瞧不出来,你这小鬼挺有油水啊,您…您要吃些什么?”阿秀左瞧右看,眼见那公子爷早已就座,叫了壶白酒,配了四色小菜,忙道:“照那样来一份。”
眼看酒保走了,阿秀便也学着大人的模样,先挑了张桌子坐下,之后斟了杯热茶,正要傲然来喝,却听背后一桌传来细细说话声:“西门先生,你说‘那厮’负伤了,究竟详情如何?”
此言一出,那公子爷立时放落了筷子,那矮胖汉本在斟酒,却也慢下手来,全都留上了神。
阿秀偷眼回望,只见背后一桌坐的全是渔夫,虽在大寒冬日,兀自赤着双脚,彷佛不怕冷似的。对座却是一位员外模样的男子,手提折扇,正自喝酒,他见各桌众人都在瞧着自己,便咳了一声,道:“舵主小声些,隔墙有耳,别走漏风声了。”
都说“言多必失”,武林里说错话要死,说漏嘴要死,连阿秀这十岁小孩都知道,那舵主却忘得一乾二净,想来定要糟糕了。果不其然,那舵主还未作声,肩头已拍来一只手掌,一人俯身下来,微笑道:“景舵主,久违啦。”那舵主愕然道:“阁下是…”
砰地一声,桌上拍来一柄火枪,刻纹繁复,枪管处铸了一条小蛇,打造得甚是精细。
众渔夫大惊失色,颤声道:“这…这是蛇火枪…你…你是…”
“在下霍天龙。”那公子爷微笑就座,不忘拍了拍那位“西门先生”的肩头,示意亲热。
眼看那公子爷解下佩枪,不过朝桌上一拍,便已威镇全场,阿秀自是大为震撼,却听嘿地一声,几名渔夫抄起铁桨,正要站起,却让人压了下来,那矮胖汉两手各搭着一人的肩,笑道:“怎么,大家一起喝杯酒,交交心,便要动刀兵啦?你们三江帮就这么待客的?”
说着替桌上众人各斟一杯酒,笑道:“这位便是‘伏牛圣手’西门嵩西门大爷吧?久仰大名,张胖子敬你一杯。”
“张胖子”三字一出,众渔夫脸上变色,颤声道:“你…你就是单手提起鲁拳师、大破山东连环寨的那个张胖子?”那矮胖汉笑道:“瞧我,真是恶名远播了。来,咱们两桌亲热亲热,交个朋友。”说话间招朋引伴,移来杯盘,不待“三江帮”答应,便已霸住了主位。
武林里以大欺小、以强逼弱,本乃稀松平常,阿秀却是生平头一回见识,自是看得兴奋,那公子爷淡淡一笑,搂住西门嵩的肩头,道:“西门兄,适才听您说了,好似有谁负伤了,对吗?”
这西门嵩倒是气定神闲,摇了摇折扇,道:“我年前听朋友说了,好似那厮在荆州战场受了点伤,身手不若以往,这便和景舵主提了…”话还在口,便听霍公子道:“原来是这条消息啊,那我也来投桃报李吧,听说那厮的左腿在北京受了点伤,现已让人砍掉了,身手不行啊。”
“哈哈哈哈哈!”众人一齐笑了起来,张胖子狞笑道:“西门兄,少来这些陈腔滥调…”倒了一杯酒,送到西门嵩嘴边,道:“这杯酒是敬你的。下一杯呢…”握住了板斧,森然道:“便要喝罚酒啰。”看这张胖子好生厉害,模样既凶狠、又老练,不知杀过多少人,直吓得众渔夫微微发抖。阿秀自也是暗暗惊叹:“这张胖子好厉害,定是绝世高手了。”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张胖子要动兵戈了,对过官差却是心有旁骛,视若无睹。那西门嵩倒也不怕,只摇了摇折扇,道:“老弟,别欺侮老人家,你们也晓得我西门嵩的规矩,要我开口不难…”霍公子道:“就怕价钱不对。”把手一抛,扔出了一只金元宝,至少重达五十两。
众人惊呼出声,才知霍天龙家境富裕,那阿秀先前早就听过这群人说话,已知霍天龙是个要名的,对黄金不屑一顾,出手自然豪迈。众人催促道:“西门嵩,说吧。那厮究竟怎么了?”眼看西门嵩动也不动,景舵主哼了一声,便也扔出一只金元宝,道:“西门先生,如此够了么?”
看这西门嵩原来是个包打听,当是卖消息维生的,先前刻意把话说得大声,当是要招揽生意了。他摇了摇折扇,嘴角微斜,仍无言语之意,想来还要众人追加银两。忽然后脑勺一痛,顶来了一柄火枪,只听霍天龙附耳道:“说。”
西门嵩强笑道:“也罢,在下听人说了,那厮…那厮昨晚现身万福楼,遭人围攻,已然身受重伤,午时前都动弹不得…”张胖子呸了一声:“鬼话。”正要破口大骂,却让霍公子拦住了,道:“等等,那厮动弹不得了?为什么?”
西门嵩道:“他的经脉让人封住了。”那景舵主愕然道:“让人封住了?谁有这般功力?”
西门嵩道:“三个字,大掌柜。”众人不约而同静了下来,那霍天龙深深吸了口气,道:“大掌柜…这人…这人就是‘镇国铁卫’的头儿?”西门嵩点了点头,低声道:“实不相瞒,我有个朋友在客栈当差,座次三十九,外号叫‘无面学士’,他昨晚就在万福楼,亲眼见那厮和‘大掌柜’对了一掌,此事千真万确,绝无虚言。”
张胖子忽道:“等等,午时前动弹不得?那不是快到了?”西门嵩低声道:“正是如此。若非这般十万火急,朝廷又怎会捉拿天狗李,逼得他领路找人?”众人越听越有道理,各自沉吟不语,那厢阿秀也是兴奋不已,心道:“妖魔鬼怪全出笼了,可有好戏看啦。”他听得兴起,便想喝酒助兴,岂料酒菜却迟迟未来,忙喊道:“小二哥!小二哥!”
嚷了几声,不见人来,只得自己奔了过去,扯住店小二的衣袖,大声道:“小二!我的酒菜呢?为何迟迟不来?”那伙计冷冷地道:“什么酒菜?”阿秀愣道:“我方才不是给你一锭金元宝么?你不记得啦?”那伙计打了个哈欠,道:“什么金元宝,我可没瞧见。”
阿秀张大了嘴,也是他涉世未深,这才发觉自己被讹诈了。那伙计挥手道:“滚滚滚,没钱就出去,少来啰唆。”阿秀发怒了,扯住那伙计的衣角,大声道:“还我钱来!快!”那伙计烦道:“怎么?想打架啊?”把手一挥,啪地一声大响,阿秀面颊红肿,竟然结结实实挨了一记耳光。
阿秀惊得呆了,他虽曾受过淑宁、载儆的羞辱,却不曾挨过人家的耳光,岂料竟会被一个跑堂的欺侮?眼看那伙计转过身去,嘻嘻哈哈,兀自与人闲聊,阿秀深深吸了口气,猛地扑到那伙计的背上,大吼道:“想欺侮我?门都没有!”
那伙计怒道:“他妈的,这不是找死么?”反手一扯,便将阿秀直摔了出去。砰地一响,阿秀撞翻了桌椅,满桌碗盘全落了下来,打了个粉碎。看他这一跤跌得着实不轻,手脚全擦破了,阿秀咬牙爬起,突然背上让人重踩一脚,一名酒保弯腰下来,冷冷地道:“小子,你打坏了店里的东西,该怎么赔啊?”说着在他背后补落一拳,直痛得阿秀纵声惨叫。
先前那伙计行了过来,狠狠再补一脚,骂道:“臭小子,敢上咱们店里撒野?活得不耐烦了?”踹了几脚,便又朝阿秀口袋里搜了搜,惊喜道:“好小子,还有一枚金元宝啊。”
那酒保道:“收起来。他打破了碗筷,刚好拿来赔。”
阿秀喘道:“那是我的钱…还来、还来…”待要爬起,奈何背心剧痛,手脚破皮,几番挣扎,却都站之不起。桌边一名客人冷冷瞧着他,道:“小子,快走吧,这儿龙蛇杂处。不是你来的地方,一会你要让人打死打伤了,可没人会替你收尸。”
这话并未说错。过去阿秀住在官宅子里,群仙环绕、诸神庇护,彷佛是天界的小英雄,如今贬入修罗道中,却是吃尽了苦头,他低头拭泪,慢慢站起身来,眼看脚边有张板凳,忽然反手抄起,眼中透出一股莫名杀机。
那伙计哦了一声:“怎么?和爷爷来真的啊?”提起一柄菜刀,笑道:“来啊,小杂种。看爷爷敢不敢杀了你?来啊!”阿秀心下一惊,他手提板凳,微微发抖,一时想上不敢,想退不愿,那伙计讥笑道:“来啊、快来啊,不是挺带种的吗?怎又不敢上啦?哈哈哈、哈哈哈!”
看这伙计混迹闹市,想来也常与人斗殴,加之体格比阿秀大了一倍,双方若要正面较量,必然吃上大亏。阿秀知道自己没有胜算,便把目光转向了对街,盼有人能替自己出头。
对街满是官差,却对自己视而不见。想来他们还等着去抓钦命要犯,见得孩童斗殴,自也懒得管。转看店内众人,却也是喝酒的喝酒、说话的说话,一般地热热闹闹。眼看阿秀怕了,那伙计嘻嘻一笑,还待要说,一名客人烦闷道:“别再激他啦。小子,趁早回家喝奶去吧,别逞强了。”
那伙计笑道:“他娘挺忙的啊,回家有没有奶喝,我可不敢担保。”
“哈哈哈哈哈!”众人笑得直打跌,阿秀听得娘亲受人羞辱,心下激动,泪水险些夺眶而出,可他晓得自己不能哭,哭了就输了,此时此刻,他得努力想个法子,替自己找回一个公道。
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阿秀深深吸了口气,环顾店中,唯有那“霍公子”像个人,眼看他还在喝酒吃菜,便走到桌边,低声道:“大哥。”
那霍公子正与西门嵩说话,闻得孩童言语,却是置若恍闻,道:“如此说来,你那朋友…”阿秀见他不理不睬,便又伸手摇了摇他,道:“这位大哥,那伙计骗我的钱,你可否帮我…”
那公子爷回眸过来,静静望着阿秀,忽然反手一抽,啪地大响,竟赏来了一记大耳光!
阿秀捂着脸孔,只觉火辣辣地甚是疼痛,颤声道:“你…你为何打我?”
话声未毕,那公子爷把手一扬,更是反抽而下,这一掌多加了一成力,直打得阿秀天旋地转,撞翻了桌椅,跌倒在地。那公子打完了人,便又替西门嵩斟酒,道:“方才咱们说到哪儿了?”西门嵩道:“说到我那朋友,叫‘无脸学士’的那个…”二人径自聊了起来,对地下小童看也不看上一眼。阿秀手抚脸颊,张大了嘴,却也明白自己为何挨打了。
这“霍公子”并非是瞧自己不起,也并非是讨厌自己,他只是要驱赶苍蝇而已。
苍蝇嗡嗡扰响,当然得挥手驱逐,不许近身。否则盘来绕去,岂不惹人心烦?
阿秀慢慢低下头去,眼泪一滴滴落了下来。过去淑宁、载儆虽然和他不睦,终究还当他是个角色,谁也不敢轻视他,可如今他却像是路旁的石头,街边的小草,绝不会有人理会他的死活,更不会有谁为他出头。此时此刻,除开忍气吞声,认命离开,还能怎么办?
江湖风波险恶,阿秀手脚破皮、背心疼痛,可内心里更是寒凉一片。他驼背转身,正要离开,突然伸手一抓,便从霍公子面前夺走了火枪,朝店外狂奔而去。
“干什么?”众人大吃一惊,急手来拦,阿秀仗着人矮身小,立时缩到了板桌下,张胖子怒吼道:“臭小子!你找死么?”一斧头挥了过来,四下客人一来事不关己,二来不想树敌,纷纷起身避开,听得砰地一声,板桌竟给劈成了两半。转看阿秀,却不知溜到哪儿去了。
此番围杀钦命要犯,仗的便是这柄“蛇火枪”,岂料竟让顽童偷了走?那公子爷深深吸了口气,霎时纵身起跳,如大鹰般横掠而过,抢到了门口,正守株待兔间,却听西门嵩笑道:“霍老弟,人家从后门走啦。”
“哈哈哈哈哈!”店中客人一发笑了起来,张胖子暴跳如雷,领着十来名手下,拼命挤出了后门,却见远处一名孩童拔腿狂奔,不是阿秀是谁?
“快追!”十来人暴吼大叫,全追了出来,阿秀也咬住了牙,心里只一个念头,就是要扔掉这柄火枪,最好扔到臭水沟里,让那姓霍的一辈子也找不到,那才叫称心如意。他跑得气喘吁吁,转过了街口,惊见一堵高墙迎面而来,竟然闯进了一处死胡同。
正发抖间,却听胡同口传来轻响,随即落下了一条人影,那“霍公子”轻功卓绝,已然追到了背后,又听脚步沉重,张胖子手提双斧,也已气喘吁吁地率人赶来。
阿秀惨了,他招惹了凶神恶煞,这帮江湖人物杀人不眨眼,武功不知比那伙计高了多少倍,如今十多人包围自己一个,却该怎么办呢?阿秀腿中好似灌满了醋,慢慢到了墙边,突然提起了胸前的小笛子,奋力吹鸣起来。
胸前这只笛子是爹爹交下的信物,只消吹响它,便有大援到来,可吹了半天,口唇发麻,仍迟迟不见救兵到来。阿秀满头大汗,这才想起自己早已支开了“帅金藤”,就这一会儿,却要他怎么来得及现身?
众人听那笛声低幽,若有似无,不由咦了一声:“这笛声挺怪。”那霍公子道:“这笛声拔得绝高,除非内力深厚之士,否则听不到。”张胖子讶道:“这倒是稀奇玩意儿。”慢慢走了上来,舔嘴道:“小鬼,把你的笛子交出来。让爷爷瞧瞧。”阿秀颤抖双手,慢慢把笛子送了过去,张胖子夹手夺过,拿在嘴里吹了吹,笑道:“小子,你还挺听话的嘛。”
阿秀自知命在旦夕,哽咽道:“别打我…别打我…你们要干什么,我都听你们的…”张胖子笑道:“别哭、别哭,我不会打你的,我只想…”猛地双眼圆睁,重重一掌摔下,厉声道:“杀了你!”
头顶轰声大作,阿秀大叫一声,扑倒在地,这一掌打上了石墙,竟震得石屑纷飞而下,威势惊人。阿秀放声哭了起来,想他打小顽皮,从不肯听爹爹的话,如今终于自陷绝境了。
忍不住大哭道:“爹!快来救阿秀啊!爹!爹!”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奈何大援迟迟不到,阿秀自是哭得震天价响,张胖子笑道:“叫爹有什么用?叫你娘来陪我消消火,或许还有个用处。”正要举掌再打,忽听霍天龙道:“老张,别杀他,这小孩还有点用。”张胖子笑道:“哎呀!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您家老爷那点毛病…”
听得“毛病”二字,阿秀更怕了,一时间哭泣发抖,紧贴石墙,恨不得把自己挤进去。
张胖子狞笑道:“小子,劝你安份点儿,一会儿若是让我打残了,那可就…”右手暴长,大笑道:“卖不到价钱啦!”
眼看张胖子急急来揪,猛听一声大叫,阿秀向地趴倒,竟如耗子般钻入了墙里,众人吃了一惊,赶忙来看墙脚,却见了一处狗洞,竟让他死里逃生了。众人面面相觑,这才想起火枪还在阿秀手中,张胖子气急败坏,提起板斧,便朝墙上奋力凿落,厉声道:“臭小子!滚出来!”
轰地一声,又是一声,阿秀却早已钻过了狗洞,猛听当琅大响,好似撞翻了什么,抬头急看,却见面前断垣残壁,杂草丛生,自己竟是闯入了一座破败大宅。
眼前这宅子阴森森、黑脏脏,瓦坍墙塌,没一处地方完好,比鬼屋还破败几分。转看院里,四下却堆满木材,此外还立了几尊罗汉像,吊了口大钟,想来这破屋子要改建为佛寺了。
看不半晌,忽听墙头轻轻一响,一道人影飞了上来,正是霍公子翻墙来了,阿秀吓得面无人色,连滚带爬地窜入屋中,正四下寻找藏身地方,忽见地下弃置了一面巨大匾额,黑脏污秽,斜倚靠墙,想来可以遮住自己,他来到匾额旁,正要躲进去,忽然眼儿一转,瞧到了匾额上的蒙尘金字,见是“征西大都督府”五个字。
阿秀微微一愣,暗道:“征西大都督?”看华妹家也有一面相似的匾牌,正是威名赫赫的“五军大都督府”,打小见了几千遍,自也看熟了这几个字,可这位“征西大都督”又是谁呢?自己怎么从未听过?
正看间,猛听轰隆一声,围墙已然坍塌,听得张胖子喝道:“大家搜!把那小鬼揪出来!”阿秀大惊失色,哪还管什么“征西大都督”,忙钻到匾额后头,正待倚墙躲好,却听嘎地轻响,这墙居然向后开启,冷不防重心全失,便已滚落下去。
阿秀惊惶害怕,一路直坠而下,正要放声大哭,忽然背心一紧,让人抓住了,耳边传来一个嗓音:“别叫。”这嗓音又沉又稳,带了一股气势,阿秀胆战心惊,悄悄抬头,见到了一只好高好高的鼻梁,随即看到一双眼睛,亮晶晶地,彷佛藏了熊熊火焰。
四下阴森黑暗,极为潮湿,隐隐约约间,阿秀觉得自己掉入了无边地狱之中。他全身发抖,语带哭音:“你…你是谁?”那人笑了笑,将一头乱发拨开,微光照落,但见他额头上血红一片,赫然便是一个“罪”字。
“呜呜!”阿秀恐惧万分,手脚挣扎,却让那人掩住了口鼻,他嗯嗯苦哼,又害怕,又气闷,惊急交迫间,竟已晕了过去。